一
“贺瑞——她是被害死的吗?”
“我想是的,雷妮生。”
“怎么害死的?”
“我不知道。”
“可是她那么小心。”女孩的声音沮丧、困惑:“她一直提高警觉。她采取每一项防范措施。任何她吃喝的东西都经过试验证实无毒。”
“我知道,雷妮生。但是,我仍然认为她是被害死的。”
“而她是我们之中最聪明的一个——最明智的一个!她那么确信没有任何伤害能降到她身上。贺瑞,这一定是魔术!邪恶的魔术,恶鬼的符咒。”
“你这样相信是因为这是最容易相信的事。人们就像这样。但是伊莎她自己就不会相信。如果她知道——在她死前,而且不是在睡眠中死去——她知道是活生生的人干的。”
“她知道是谁干的?”
“是的。她把她的怀疑表露得太公开了。她成了敌人的一项危险。她死掉这个事实证明她的怀疑是正确的。”
“那么她告诉过你——是谁吧?”
“没有,”贺瑞说:“她并没有告诉我。她从没提起过名字。但是,她的想法和我的想法,我深信,是一样的。”
“那么你必须告诉我,贺瑞,我好提高警觉。”
“不,雷妮生,我太关心你的安全了,我不能这样做。”
“我有这么安全吗?”
贺瑞脸色一沉。他说:“不,雷妮生,你不安全。但是如果你不知道事实真相会安全得多了——因为你一知道了就变成了确切的威胁,对方会不惜冒任何险立即把你除掉。”
“你呢,贺瑞?你知道。”
“我想我知道。但是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显露出来。伊莎不明智,她说出来了。她显露出她的思考方向。她不应该那样做——我后来也告诉过她。”
“可是你——贺瑞……如果你出了什么事……”
她停了下来。她觉察到贺瑞的眼睛正注视着她的眼睛。庄重、专心地直看进她的脑海,她的心里……
他抓起她的双手,轻轻地握着。
“不要替我担心,小雷妮生……一切都会没事的。”
是的,雷妮生心想,如果贺瑞这样说,那么一切都会真的没事的。奇怪,那种满足、祥和、清明欢畅的快乐感——就像从坟墓看过去的远方那样可爱,那样遥远——在那遥远的地方没有人类需求和拘束的喧嚷。
突然,她听到她几近于粗嘎地说道:“我就要嫁给卡梅尼了。”
贺瑞放开她的手——平静而相当自然地。
“我知道,雷妮生。”
“他们——我父亲——他们认为这是最好的事。”
“我知道。”
他转身离去。院子的围墙似乎一下子靠近了过来,屋子里传来的声音,外头谷仓里传来的声音,听起来都显得更大声、更嘈杂。
雷妮生心中只有一个想法:“贺瑞走了……”
她怯生生地向他喊道:“贺瑞,你要上哪里去?”
“跟亚莫士到田里去。有太多工作要做了。收割差不多快结束了。”
“卡梅尼呢?”
“卡梅尼会跟我们一起去。”
雷妮生大声叫喊:“我在这里感到害怕。是的,甚至在大白天,太阳神在天上航行。四周都是仆人,我也害怕。”
他很快地走回来:“不要怕,雷妮生。我向你发誓你不用害怕。今天不用怕。”
“但是今天过后呢?”
“今天就足够活了——而且我向你发誓你今天没有危险。”
雷妮生看着他,皱起眉头。
“可是我们都有危险?亚莫士,我父亲,我自己?首先受到生命威胁的人不是我……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试着不要去想它,雷妮生。我正在尽我所能,尽管在你看来也许好像我什么都没在做。”
“原来如此——”雷妮生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是的,我明白了。第一个是亚莫士。敌人试了两次下毒都失败了。会有第三次企图。所以你才要紧紧跟在他身边——保护他。再来是我父亲和我自己。有谁这么痛恨我们——”
“嘘。你不要谈这些事比较好。信任我;雷妮生。试着把恐惧从你心中除去。”
雷妮生头往后一仰。她高傲地面对他说:“我确实信任你,贺瑞。你不会让我死……我非常热爱生命,我不想失去它。”
“你不会失去它,雷妮生。”
“你也不会,贺瑞。”
“我也不会。”
他们彼此微微一笑,然后贺瑞离开去找亚莫士。
二
雷妮生坐在地上望着凯伊特。
凯伊特正帮着孩子们用粘土和湖水做出模型玩具。她的手指忙着捏形状,而她的嘴巴在鼓励着她两个一本正经的小男孩。凯伊特的脸如同往常一般,深情、平静、毫无表情。周遭暴毙、以及持续的恐惧气氛似乎一点也没影响到她……
贺瑞叮咛雷妮生不要想,但是具有世界上最强意志的雷妮生无法服从。如果贺瑞知道那个敌人,如果伊莎知道那个敌人,那么没有理由她不该也知道那个敌人。她或许不知道比较安全,但是没有人能这样就满足。她想要知道。
而这一定非常容易——真的非常容易。她父亲,显然,不可能想要杀害他自己的子女。那么剩下来的——剩下来的还有谁?无疑的只有两个人——凯伊特和喜妮。
她们两个都是女人……
而且当然没有理由杀害……
然而喜妮恨他们所有的人……是的,毫无疑问的,喜妮是恨他们。她已经承认过恨雷妮生。因此为什么她不会同样恨其他的人?
雷妮生试着穿透喜妮那暧昧、苦闷的心灵幽深之处。这些年来都住在这里,工作,为她的奉献抗议,说谎、窥探、制造纷端……很久以前就来这里,一个美丽的名门闺秀的穷亲戚。被她的丈夫抛弃,她自己的孩子夭折……是的,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就像雷妮生曾经看过的被长矛刺出的伤口。表面上很快就痊愈,但是骨子里,邪恶的东西在溃烂生脓,手臂肿了起来,变得一碰就痛。然后医师来了,念过了适当的咒文,把一把小刀插进肿胀、扭曲、僵硬的肢体。就像灌溉水道决堤,一大股恶腥的东西涌了出来……
或许,喜妮的心就像这样。忧愁、伤口愈合得太快了——而底下却埋着脓毒,肿胀成恨与恶毒的大波浪。
可是,喜妮也恨应贺特吗?当然不。多年来她一直绕着他团团转,奉承他,讨好他……他深信她。当然那种忠实奉献不可能是完全假的吧?
如果她对他忠实奉献,她可不可能故意使他尝受这一切忧愁与失落?
啊,可是假如她也恨他——一直都恨他呢?故意奉承他想要找出他的弱点?假如应贺特是她恨得最深的一个呢?那么,对一颗扭曲、充满邪恶的心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乐趣——让他看着他的子女一个一个的死去?
“怎么啦,雷妮生?”
凯伊特正凝视着她:“你看起来这么奇怪。”
雷妮生站起来。
“我感到想呕吐,”她说。
就某方面来说,这句话是够真实的了。她所想象出来的景象令她产生一种强烈的恶心感。凯伊特只听出这句话的表面意思。
“你吃了太多绿枣椰子了——要不然或许是鱼不新鲜。”
“不,不,不是我吃坏了东西。是我们正经历的可怕事情。”
“噢,那个。”
凯伊特不以为然的话语是如此的冷淡,令雷妮生睁大眼睛凝视着她。
“可是,凯伊特,难道你不害怕吗?”
“不,我不认为。”凯伊特思索着。“要是应贺特出了什么事,孩子们会受到贺瑞的保护。他会替他们保障他们继承的财产。”
“亚莫士会这样做。”
“亚莫士也会死掉。”
“凯伊特,你说得这么冷静。你一点都不在意吗?我的意思是说,我父亲和亚莫士都会死?”
凯伊特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她耸耸肩。
“我们现在是两个女人在一起。让我们说实话。我一向认为应贺特专横霸道,不公平。他情妇的那件事,他表现恶劣——竟然受她怂恿剥削他亲生骨肉的继承权。我从没喜欢过应贺特。至于亚莫士——他算不了什么。莎蒂彼把他得死死的。最近,由于她死了,他自掌权位,发号施令。他会永远偏袒他的孩子——这是自然的事。因此,如果他也要死了,这对我的孩子来说更好——我是这样看这件事的。贺瑞没有孩子而且他为人正直。这一切发生的事情是令人不安——不过我最近一直在想很可能这样最好。”
“凯伊特,你自己的丈夫,你所爱的丈夫是第一个遇害的,而你竟然还能这样说——这么冷静、这么冷酷?”
一丝莫名的表情掠过凯伊特的脸庞。她瞄了雷妮生一眼,似乎带着某些嘲讽的意味。
“你有时候很像泰娣,雷妮生。真的,我发誓,就跟她一样大!”
“你并没有为索贝克感到悲恸。”雷妮生缓缓说道:“没有,我一直就注意到了。”
“得了吧,雷妮生,我已经尽了一切礼俗。我知道一个新守寡的妇人该怎么样。”
“是的——就只是这样……因此——这表示——你并不爱索贝克?”
凯伊特耸耸肩:“为什么我该爱他?”
“凯伊特!他是你的丈夫——他给了你孩子。”
凯伊特的表情软化。她低头看看全神贯注在粘土上的两个小男孩,然后看着牙牙学语,两条小腿摇摇晃晃的安可。
“是的,他给了我的孩子。这我谢谢他。但是,毕竟,他是什么?一个漂亮的吹牛大王——一个总是去找其他女人的烂男人。他没有高高尚尚的把情妇带进门,某个谦逊,对我们大家都有帮助的女人。没有,他跑去见不得人的地方,把大把大把的金币铜币花在那里,喝酒作乐,召唤价钱最贵的舞女陪酒。幸好应贺特把他的口袋守得紧紧的,把他经手的买卖算得一清二楚。我该对像这样的一个男人有什么爱和尊敬?再说,无论如何,男人又是什么?他们只不过是生孩子的必需品,如此而已。力量是操在女人手上的。把我们所有的一切交给孩子的是我们女人,雷妮生。至于男人,就让他们传宗接代然后早早死去……”凯伊特话中嘲讽、不屑的意味突然加深。她丑陋的脸孔变了形。
雷妮生沮丧地想着:“凯伊特是个坚强的女人。如果她愚蠢,那也是一种自足的愚蠢。她痛恨而且轻视男人。我早就该知道了。我曾经窥视出这种——这种险恶的性情。是的,凯伊特是坚强——”
雷妮生的眼光不自觉地落到凯伊特的手上。它们正在捏压着粘土——强壮、男性的手,而当雷妮生看着它们挤压着粘土时,她想到伊比以及一双强壮的手把他的头压进水里,冷酷地一直压着。是的,凯伊特的一双手是做得了那种事……
小女孩安可摇摇晃晃的跌到一株带刺的香料树上,大声哭号起来。凯伊特急忙向她跑过去。她把她抱起来,紧紧抱在胸前,嘟嚷着哄她。她的脸上现在全是爱和温柔。
喜妮从门廊上跑过来:“出什么事了吗?这孩子叫得这么大声。我以为也许——”
她失望地停顿下来。她急切、卑鄙、恶意、希望看到什么灾厄的脸拉了下来。
雷妮生看看两个女人。
一张脸上有的是恨。另一张脸上是爱。她怀疑,那一张比较可怕?
三
“亚莫士,小心凯伊特。”
“小心凯伊特?”亚莫士显露出惊愕的神色:“我亲爱的雷妮生——”
“我告诉你,她危险。”
“我们平静的凯伊特?她一向是个温顺、谦恭的女人,不太聪明——”
雷妮生打断他的话。
“她既不温顺也不谦恭。我怕她,亚莫士。我要你小心提防。”
“提防凯伊特?”他仍然一脸不信:“我看不出凯伊特会搞出这些死亡事件。她没有那种头脑。”
“我不认为这是有头脑没有头脑的问题,下毒的知识——需要的只是这个。而你知道这种知识经常在某些家族里出现。由母亲传给女儿。他们从强烈的药草中提炼出这些毒药来。这种知识凯伊特可能轻易就可得到。孩子们生病时她自己替他们配药,你知道。”
“是的,这倒是事实,”亚莫士若有所思地说。
“喜妮也是个邪恶的女人,”雷妮生继续说。
“喜妮——是的。我们从没喜欢过她。事实上,要不是我父亲的护卫——”
“父亲受了她的骗,”雷妮生说。
“这很有可能。”亚莫士一本正经地加上一句说:“她拍他马屁。”
雷妮生惊讶地看了他一会儿。这是她首次听到亚莫士说出对她父亲带有批评意味的话。他一向似乎对他父亲十分敬畏。
不过如今,她了解到,亚莫士正逐渐掌握领导权,应贺特在过去几个星期中老了好几岁。如今他无能发号施令,无能做决定。甚至他的体能活动似乎也减弱了。他常常呆呆坐着凝视前方,眼神恍惚,视线朦胧。
“你是不是认为她——”雷妮生停了下来。她四周看看然后又说:“你是不是认为,是她,她——她——?”
亚莫士抓住她的臂膀:“不要开口,雷妮生。这种事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甚至是耳语也不好。”
“那么你是认为——”
亚莫士紧急而温和地说:“现在什么都不要说。我们有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