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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第二天一大早,元嫣就派家人将各种盗得的信物送出。她在街上打探,刘府果然安然无事,连私底下都没有探究。她呆到中午,终于得到回信,心满意足地回到店里。

    进门一看,床上没人。元嫣走到自己房间里的几前面,往几下踢了两脚,叫道:起来!午时都过了!

    几上覆盖的帷布被蹬开,一双脚伸出来,绷得笔直,长孙乐正在伸懒腰。元嫣将一封信函扔到几上,道:已经同意我们参与比试了!

    一只白白瘦瘦的手伸到几上乱摸,摸到信函就飞快抽回。元嫣叹气道:你这跑到我房间里来装死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啊?幸好我晚上睡得沉,否则总有一天非被你吓死不可!

    在嫣姐旁边,我才睡得熟嘛。长孙乐声细如丝,懒洋洋地道,十六,那便是五天后?这么急?元嫣道:是啊,因为元家人早都过了,所以偷偷地报上去,确定了时间,还把我们蒙在鼓里。幸好你只用一晚上就完成了,否则可就真冤大了。丫头,很不错嘛,你越来越厉害了呢!

    长孙乐心道:厉害么?两个人当然厉害。他的行动几乎跟我一致,为何能先知道花的所在?难道他在做这两件事前先摸了底,再一起做?

    突然脚上一紧,元嫣抓住她的脚踝,将她强行拖出小几。阳光照在脸上,长孙乐长声惨叫,抓扯头发,在地上滚来滚去,随即被元嫣一脚死死踩住。元嫣把几件衣服扔给她,喝道:快起身,跟我出去!

    做什么?

    出去逛街呀,来京城十几天了,都在为你打点,我都还没好好逛逛。这里是签壶鼎盛之地,什么秋原老字号的矢、十里晋的壶统统都有,啊,我可等不及了!

    长孙乐叹了口气,元嫣别的毛病没有,偏极爱投壶,几乎每日必投,每投必赌。昨天晚上跟钱三爷赌时听到消息,说是英国公李绩七十一岁寿诞就要到了。英国公素喜投壶,据说寿宴时会举办投壶赛事,消息一出,已经有好多投壶高手正往这里赶,想要凑这热闹。

    好啊!元嫣兴奋得直搓手,天下的投壶高手们都来就好了!

    长孙乐和她打开包裹着投矢布囊,一支支取出,先通体摩娑,比较粗细,再眯着眼看矢身的走向、木纹的密集松弛,甚至于漆的厚薄均匀看了良久,长孙乐看得眼也酸了,忍不住道:嫣姐,看这些有什么用啊,论手上的功夫难道你还怕谁不成?

    记着我的话。元嫣曲指一弹,侧耳凝听投矢震动的声音,未了郑重地道,高手过招,手上的功夫固然重要,然而投矢本身却往往是致胜的关键所在,断不可小瞧。昨天在得月轩输了钱三爷一千五百两,约好了今日就在这里再战,岂可马虎?

    长孙乐道:你做得再好,有什么用呢?少爷说了不许抛头露面,不许惹人注目,更不许与人赌斗。你要是真惹出麻烦来,少爷又不知要想什么古怪方法来折腾你了。元嫣听了,放下投矢默然不语。长孙乐知道说错话了,闷着头帮她筛选。元嫣突地眉毛一挑,说道:折腾?我没想到呢。这几年来,他眼中根本没有我这个人。如果真能让他想着法子地折磨我,那至少会正眼看我一下了,哈哈,岂不是好?

    她起身走到窗边,大声道:啊!看见太阳我就生气,夜晚快些来吧!我的手好痒,我的心好烦呢!

    长孙乐喃喃地道:果然,元家没有正常的人。

    话虽这样说,元嫣却也不敢玩得出格。晚上在大厅之中,众目睽睽下,她心情大好地玩起了把戏,或是五六支不中,突然连中六支,或是前三支后三支不中,中间全中,不一而足,总之要让钱三爷每次都赢。围观者只看见钱三爷一轮轮地全中,大把大把收钱,除了赞扬钱三爷的技术外,也对元嫣明知不可胜而投之及掷金如土的大手笔甚是钦佩。

    钱三爷心中却越来越惊异。他自问连投一百支,最多投失两三支而已,但要像元嫣这般进与不进极有规律就不大好办,这是凑巧还是她故意为之?

    钱三爷偷偷观察,见元嫣投中固然欢喜,投不中也确实恼怒,神情不像假装。跟着元嫣来的那瘦小丫头呆呆坐着,一脸瞌睡未醒的样子,似乎疲倦得连动也懒得动。只有当元嫣跺脚恼道:咦,又输了!她就面无表情地从袖子里摸出钱契,命小二去隔壁钱庄换银子来。

    两个时辰过后,钱三爷赢了近三千两银子。那丫头不知是何居心,吩咐小二换的银两最大不得超过二十两,此刻钱三爷面前已经堆起一座半人高的银山,而二楼走道里跟赌的银两也已聚集了一千多两。满店的人都拥到了大厅观看,无不啧啧称奇。钱三爷的手终于开始发抖。他越发觉得此女子深不可测,否则哪有每次都投得如此规律?他投进了六支,终于在第七支上投歪,跟着的几支也纷纷歪出。本来寂静的人群顿时议论声四起,有的说是钱三爷累了,有的说他喝多了,也有人叹息他其实是怕了,谁看见输了三千两银子却仍然兴致高涨的女子都会如此。

    元嫣拍手道:三爷让我呢,不赢可对不起三爷。说着笑嘻嘻地投矢,进一支,偏一支,又进一支,如此轮替,十三支投完,刚刚比钱三爷多进一支。人们终于爆发出掌声,为元嫣今晚第一次赢喝彩。

    小二在那堆银山里仔细称出一百两银子,放在长孙乐面前的小几上。长孙乐揉着睡眼道:赏了。

    钱三爷面如土色,走到元嫣身边低声道:敢问姑娘是何方人士,为何故意戏弄在下?元嫣笑得越发灿烂,说道:我就是想跟三爷玩玩,输赢何足挂齿?三爷还继续么?钱三爷道:还没戏弄够么?到此为止吧。姑娘承让,我钱三记住了,后会有期。说完一拱手,转身离去。店老板见赌局终于散了,长出口气,一面吩咐小二送客打烊,紧闭店门,一面亲自点算银两,一一封存起来,盘算着如何平平安安交到钱三爷手里。

    一刻之后,人群渐渐散去,元嫣和长孙乐仍坐在二楼喝茶,店老板清算完了银两,过来小心侍候两位财神。一名小二忙着收拾大堂四角的投壶。当他走到最后一个投壶时,忽听有人道:等等,我也想来投一支呢。

    元嫣一怔,探身俯看,只见一位瘦高的男子正走出楼道的阴影。店门早已关闭,小二不知他从何进来,一时发愣。那男子走到投壶边,屈指一弹,声若金玉,不禁点头道:好壶。花纹虽然浓艳,声音却像是蜀中大邑的白瓷这是流出来的贡品吧?小二道:客官,我们打烊了元嫣朗声道:等等!阁下好眼力,敢问有何指教?

    男子道:在下说过了,只想来投一支矢。说着躬身端起投壶,哗啦一下,将小豆悉数倒出。小二刚要阻止,元嫣喝道:给他矢!

    那男子道:多谢。他将投壶放在大堂中央,慢吞吞后退两丈,小二递过几支矢,他只拿了一支,说道:够了。

    他始终略躬着身,看不清他的脸,只觉他举手投足甚是从容得体。长孙乐隐约觉得这身影有些眼熟,凑到元嫣耳边轻声道:好厉害的步法,嫣姐小心。元嫣哼道:我倒要瞧他能做什么!

    那男子将矢在手里掂了掂,道:不知道姑娘一矢赌的多少钱?

    店老板高声道:十两一支,十轮开场!

    那男子掏出一把碎银,放在桌上,道:在下这里只有十两,就跟姑娘赌一支吧。说着手一送,投矢应声入壶。由于插投矢的小豆没了,投壶里咚地一声响,那投矢被反弹而出,不偏不倚又飞入男子手里。

    长孙乐瞪大了眼:这是什么投法?元嫣咬着指头不语。

    男子道:这便算一轮了,是么?元嫣迈步走下楼梯,一面道:好,你若再投三次中的,就算我输了。男子道:姑娘太客气了。一边说,一边将矢投入壶里。那投矢仿佛长了眼睛,在壶里一弹,又飞回男子手中。这一次长孙乐看清楚了,他投入壶中的角度与旁人不同,是冲着细长的壶喉内壁去的。要让矢弹出倒不难,难的是刚好让矢能反弹回他的手中,看上去好像用绳子系着矢身一般自然,这般手劲与技法委实可怕。

    他就这么一次次投着,每一次射入壶口的角度、力度没有任何变化,矢就一次次飞回。投壶一开始咚咚响,十次之后,变成空空空的声音,再投几次,忽听哐啷一下,投壶裂成数块,散落在地。

    大堂内众人从未见过这种投法,个个张口结舌,呆在当场。只有元嫣拍着手道:好!好技艺!只听闻武帝时的郭舍人能投矢而返,凡百次不漏,是为骁,没想到今日竟能亲睹。只不过阁下仍然算错一步,用此重矢投,投壶可受不了。

    男子道:是。本该用竹矢的,来得匆忙不及携带,让姑娘见笑了。

    元嫣忽地觉得这笑声恁地耳熟,走近那人,问道:敢问阁下是那男子抬起头,露出一丝微笑:嫣姐姐,不认识小弟了么?

    元嫣怔了片刻,眼圈一红,颤声道:五弟,竟然是你

    小弟是上个月来的长安,今天听说长安城新来了位投壶女杰,我猜就是嫣姐,果不其然!这位是长孙姑娘吧?在下文哲有礼了。

    长孙乐奉上茶,文哲站起身恭恭敬敬接过,让长孙乐浑身不自在。元宗何时有这么个弟弟?但见元嫣对他甚是亲热,更让她摸不着头脑。

    元嫣道:妹子不知道呢。这是你五哥,三奶奶的心肝,虽然在元家排行最末,却最是和善体贴的人。

    长孙乐恍然大悟,元宗的爹本是四兄妹,只是三姑娘早年嫁与弘农文氏,远离中原,也从不掺和元家族内之争,所以极少听到她的消息,只知道她育有一子。她仔细打量文哲,的确与元宗完全没有相同的地方。元宗瘦得跟猴似的,他却天庭饱满,目光如炬,嘴角始终微微翘起,说话做事无不谦和得体。元嫣尚未满二十岁,那么他最多才十七、八岁,却俨然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

    元嫣拉着文哲道:三奶奶身子骨还好么?都快八年没见过你们了。让姐姐瞧瞧啧啧,弟弟都长这么大了!那一年在洛阳见到你时,还拖着鼻涕呢!文哲冷淡的眼光立即变得亲切,毕恭毕敬地道:是,让嫣姐挂念,真是罪过。娘亲身体还好,她也惦记着你和元伯。其实年前我们曾回过清河老家,才知道你们三年前就搬到江州去了。这几年父亲官拜云中经略副使,举家迁往云中任职,往中原更不易了。

    元嫣道:原来如此。你怎么这个时候到长安来?我听说你一早袭了都尉之职,是上京来出仕的么?

    不然。家父在宦场多年,看透了许多事,一直不许小弟与官场有交往。小弟来京,是为着别的事情。文哲品了口茶,顺手放下,长孙乐见他放茶的手显得格外沉稳,心中一动。文哲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手,便把手腕一翻一勾。长孙乐脑中骤然闪过昨晚那黑衣人与她交手的第一招,不禁啊的一声叫出来,随即又飞快捂住嘴。

    元嫣道:怎么了?

    长孙乐摇头不语,渐渐的耳根后都烧起来。文哲道:长孙姑娘定是想起在下是谁了。虽然在下早对姑娘有所耳闻,但仍是十分诧异,没想到姑娘将元家的掌法轻功练到如此境界,不简单呢!

    元嫣奇道:你们见过?在刘大人府?

    文哲点点头,元嫣一拍手道:啊!我真是糊涂!原来五弟也是回来参加比试的!文哲道:参加比试谈不上。嫣姐也知道元家的情况,有二哥三哥在,其他人又岂在话下?只不过小弟在弘农瞎学了些不入流的功夫,想要回来见识见识中原正宗武学。

    元嫣道:我曾听你二姨说过,你在弘农师从弘法寺德普大师,再有三奶奶传你元家功夫,想来一定了得。这可太好了!有你参与,二少爷他们一定更加难过,哈哈!

    文哲正色道:嫣姐,你觉得二伯四叔他们可能让我参加的么?你们隐居江州,虽然很多事瞒过了元家,很多事却也不知道了。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有传闻说昭陵之约规则又有改动,不再只限定单对单的挑战,而可以多人配合。你仔细想想这层意思。

    元嫣茫然地摇摇头。长孙乐倒抽口冷气:事情大了。

    文哲瞧她一眼,点头道:不错。也许这一次的事远非上次那样,仅凭一人之力就可完成。二哥三哥两个早就商量好了,如果赢了一个封侯,一个为族长,岂不快哉?试想,元家还有谁能像他们那样搭档?我就想在家族内比试时会会两位哥哥,切磋武艺,其他的不敢奢望。

    元嫣与长孙乐对望一眼,心中都在惊道:糟糕!这可如何是好?元嫣结结巴巴地道:五、五弟,你这话可、可有根据么?

    当然有,其实小弟今日来,就是想对嫣姐说此事。文哲站起身,拱手道,我不便拜会大哥,希望嫣姐把这话转告。大哥的心意我也很明白,但这一次真的没有机会成功,他委曲求全了这么久,又何必急在一时呢?小弟还有事要办,就此告辞了。

    元嫣忙道:你住在何处?姐姐若有事想找你怎么办?

    文哲道:我奉师父之命,住在大兴善寺,嫣姐若要找我,可到寺里来寻便是。嫣姐留步,小弟告辞!

    直到客栈大门的关闭声传来,元嫣才一屁股坐倒,面色惨白地道:难怪二老爷这么爽快就答应了,原来他是做个顺水人情而已!

    长孙乐却正在想心事。连续两晚遇到的原来是元家外戚,难怪自己想不到。可是他在行动时极随意的一个人,怎么当着面如此谨言慎行,举止不俗,好像完全是另外一人似的?

    忽觉元嫣使劲摇着自己,她忙道:嫣姐,急什么呀,还只是传说而已。即便如此,我一个人做两人的事不就成了?元嫣凑近了长孙乐,眼睛幽幽发亮,说道:我、我们便是两个人,是不是?

    是是啊

    我会帮你的,丫头!元嫣急切地道,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的,所以请一定要完成少爷的心愿,好不好?我求求你了!

    嘎嘎

    长孙乐抬头往上看,在极小的天空范围内搜寻那只大雁,等了半天都没瞧见。一旁的元宗冷冷地道:别动。

    长孙乐当然知道不能动,她只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早上卯时正,东面天空白如鱼肚,他们就上了一辆没有窗户的车。从延平门出发,历经三个多时辰,赶至骊山九慧寺,又爬了半个时辰的山路,到达听惠亭。从这里起,他们再一次进入密不透风的小轿,不知往山上走了多久,待得下轿时,已身在这仅数丈见方的帷幕里了。

    灰色的帷幕高达两丈,遮盖了周围一切,连树都看不到一棵,只有东边看得见一处山头,辨不出是在骊山的什么地方,但相信绝对不是寻常游人可至之所。帷幕内铺满细软的草席,正中放一张几,一套茶具,除此别无他物。

    帷幕四角各坐一名侍从,脸上戴着玉石面具,身着灰色长袍,右手持剑,一言不发地看着外围。瞧他们的身板架势就知道非是寻常侍者。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嘴和鼻只是简单地刻画了几根线条,四名侍卫一动不动,让长孙乐很是疑心这真的是四具木石傀儡。

    从未时到酉时,每过一个时辰侍卫就轮换一批,几名戴着面具的侍女轮流上茶和点心。元宗瘦得像干尸,也真的不吃不喝。长孙乐又渴又饿,头都晕了,但元宗不说话,她就死忍着不动。

    元宗直到昨天夜里才与元伯到达长安,从那时到现在,他总共说过的话用一只手也数得出来。长孙乐知道今天对他来说很重要,而每当重要时刻,他便愈加沉默乖僻。他不出声,长孙乐就越发不自在。

    忽地,只听幕外响起沉重的脚步声。脚步声一直向帷幕走来,元宗低声道:记着,不要多说话。长孙乐忙道:我明白!

    幕门掀开,一名全身铠甲的武士大步走入。他的头盔上饰着四根赤金鹿角,一张龇牙咧嘴的赤金面具遮住面目,重甲将身躯四肢完全覆盖。这本是重骑兵的装束,通常需三名侍从协助穿上,要极高大的大宛马才能驮住。他的靴子上泥迹漫过了脚踝,想来外面的泥地根本承不住这身重量,但走起来却毫不费劲,好像穿的只是普通布甲。

    元宗和长孙乐一起深深伏下身去。重甲武士简单地问道:下跪者元宗耶,长孙氏耶?声音透过赤金面具,显得冰冷沉闷。

    正是小民等。

    重甲武士身后一名侍从立即奉上一卷绢画,他飞快打开,比着画上的人物仔细看了两人半天,点头道:嗯。人已到齐了,随我来吧。

    两名侍从用黑漆木杆抬起元宗的轮车,亦步亦趋地跟在重甲武士身后,长孙乐走在元宗身旁,扶着车的扶手。元宗的手忽覆上她的手背,竟在微微发抖。长孙乐偷眼看他,见他脸上神色倒是自若得很。后来元宗似乎察觉到她一点也没有颤抖,默不作声地把手抽回去了。

    长孙乐在心里叹口气。

    出了帷幕,走入长长的同样被灰色幕布包围的小道,幕布之外的一切都陷入了黑暗中。他们向着一处山头进发,走了两里多,进入一片密林里。四名手持灯笼的侍从在林中等候,另有一名身着白袍的人袖手站在前面。他们亦都戴着面具,只是白袍人的面具最为精致,鼻子嘴唇刻画得极细致,几如真人。见他们来,那白袍人道:这便是元宗一系么?

    重甲武士行礼道:是!属下已经验明身份。

    白袍人不再说什么,掉头领路,重甲武士恭敬地跟在后面。四名侍从各自排在队列前后四方,四盏灯笼晃晃悠悠,勉强照亮林间小路。

    没有人说话,哪怕咳嗽声都听不到,只听见脚踩在厚厚的落叶与草地上的声音,间或也有林中的鸟叫与虫鸣声。一片漆黑中,身旁几个人的脸上却反射着白玉般的光辉,如鬼魅一般,长孙乐心中首次升起了一丝怯意。

    转过一片山石,眼前明亮起来,只见道路陡然宽阔,路面上铺着整齐的青石,两侧的帷幕也由灰色换成印着巨大云雷纹的白布。路旁每隔两丈就有一名铠甲侍卫手举火把,长孙乐飞快瞧了一眼,心中默念道:四十四人。

    四十四支火把将四周照得通明,然而仍然听不到任何人声。道路尽头是一座巨大的帐篷,由厚重的牛皮做成,顶部和侧面装有二十六面青面恶兽铜盾,既是象征威严的饰物,亦是防备箭矢攻击的屏障,周围架着十八只火盆,火光熊熊,照得帐篷四周没有一丝阴暗处。

    至少有五十名铠甲侍卫矗立在帐篷四周,前后排成三排,第一排持长戟,第二排持刀,最后一排则是由卫国公李靖所创、至今仍威震西域各国的巨弩弓,发射的箭矢可以在三百步内射穿突厥骑士的锁甲。按这样的布置看,在更深的林子中,不知还有多少士兵在巡视和警戒。

    长孙乐看了,怯意更盛。她虽不通兵法,但当年苏定方攻破西突厥沙陀罗可汗时,曾跟随爷爷和光禄卿卢承庆赴蒙池都护府,任命阿史那弥射兴昔亡可汗之位,见到过真正的中军本帐。这样的阵势跟中军本帐唯一不同的就只是缺少一杆帅旗而已,别说有人行刺,就算真来几百上千人,只怕也冲不到帐篷里去。

    将要前来宣命之人究竟是谁?元嫣说此人几乎跟卫国公李靖齐名,思来想去,总不过两三人而已长孙乐偷偷瞧了元宗一眼,只见一向桀骜不驯的他面色凝然,显然也被深深震撼了。离帐篷十丈远,立有两个小的帷幕。那白袍人道:两位,请进去更衣吧。

    两名侍从抬着元宗进入右边的帷幕,两名侍女则将长孙乐引入左首帷幕。长孙乐脱下全身衣物,取下饰物,其中一名侍女解开她的发髻,细细摸了两遍,才用一根绳简单地替她扎好。那侍女摸到她额头上时,她还真有点紧张,为了避免被朝中之人认出她的身份,特意贴了一块假面,稍微垫高额头。不过那侍女并未察觉。

    等她换上一袭素白的衣服走出来时,发现元宗也已换了衣服。他那蜡黄的脸缩在白衣里,更显病态。

    走到帐篷前,侍从和侍女们纷纷退下,那重甲武士也走入两侧的防守阵里,长孙乐惊讶地发现他只是其中极普通的一员,还有比他更威猛巨大的武士。长孙乐闪过一个念头,只觉这宣命之人并非真的怕人刺杀,只是想借这样的气势以示天威,让前来参赛的人心存恐惧,一来更加效忠任命,二来也决不敢泄露秘密。想到元宗之父也许正是见识了天朝的威严与恐怖,正当风华之年,因身怀干系天下之秘密,忧惧交集而亡,她心中莫名升起一丝悲凉。

    白袍人道:请进吧。

    两名侍从拉开厚厚的幕布,长孙乐忙对他施了一礼,推着元宗的轮车进入帐内。里面灯火通明,地下铺的地毯又厚又软,有股子波斯薰香味儿。帐篷正中有个略高的平台,四周则摆放着小几、铜灯烛。长孙乐还没来得及打量仔细,就有人道:宗儿,你终于到了。你们两个,还不快叫大哥?

    长孙乐感到元宗全身一紧,却听他笑着道:二叔、四叔,你们来得可真早。小侄见过两位叔叔。

    靠西的两张几后坐着四人,自然就是元宗的二叔元庆、四叔元德和二弟元义、三弟元兆了。长孙乐跟着元宗六年,一直隐居在江州,今天才是第一次见到清河元家族人。

    只见元庆又干又瘦,长着吊晴眉、山羊胡,样子极朴素,身上的衣服虽然华贵,但瘦削的双肩明显撑不起架子,怎么看都觉得猥琐。他儿子元义却肩宽体胖,一双虎目炯炯有神,他老子在客气地喊元宗,他的眼睛上翻,鼻子几乎翘到天上去。

    元德则宽额厚唇,看上去更有大家门阀子弟之风,说道:宗儿,过来让四叔瞧瞧!这都多少年没见到你了?上个月我见你娘时还说呢,你虽然身患残疾,到底也是元家子弟,清明时节回来祭祭祖也是应当应份的嘛。别过几年自己姓什么都忘了I

    他身旁虎头虎脑的元兆老老实实拱手道:大哥好。

    元宗朝东面指指,长孙乐立即推着他走过去。元宗道:四叔,恕小侄不敢近您老人家的身。侄儿至今记得您老见我残疾时惊愕的脸,还有那句岂非妖孽的话,实在不敢以残废之身而辱四叔之目。至于说到祭祀祖宗,侄儿更是惭愧得紧。不过自我爹去后,咱们元家这么多年都没有族长,剩下些猢狲们各奔东西,俱都散了。还是等由大家公推一人出来主持族内大事之后,再谈祭祀的事吧!

    元义哼道:我爹这么多年主持祭祀,已是元家公认的族长了。对了,你这残废之躯早就背弃元家,躲到江州去了,哪里知道这些事。

    元庆笑着道:义儿,别乱说话。这位便是长孙姑娘么?久闻其名了,宗儿,你们很是般配嘛,什么时候完婚?这婚姻大事,二叔替你作主了!

    元义大声对元兆道:嘿,我听说高额马脸,多是克夫短命之人,果然般配得很,哈哈,哈哈哈哈!元兆跟着大笑。

    元德皱起眉头道:住嘴!这是你们未来嫂子,不得无礼。不过,宗儿呀,你别怪四叔多嘴,关心则乱,也顾不了那许多闲言杂语了你还是要好生将息自己呀!你瞧瞧你的脸色,跟死人似的。啧啧,四叔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别像你爹那样,春秋鼎盛的就去了。

    元宗笑道:哪里有那么容易?我爹好容易光大家门,其他人想着法的败坏,十几年了,这不也还没败光么?两位叔叔放宽心,你们二位身子骨硬朗,看得到子子孙孙败光的那一天。

    元义赫然起身,怒目而视,元庆元德两个老家伙神色没有一丁点儿变化。元兆道:嗯,大哥说得没错,我父亲身体还硬朗得很元义怒道:闭嘴!元兆素来怕元义,忙乖乖住嘴。

    长孙乐听他们你一言我一句地讥来讽去,唾骂诅咒,背心一阵阵发冷。她突地有种古怪的念头,好像自己跟这家全不沾边,没有任何关系。可是为何自己会站在此处?真是奇怪

    元宗端起几上一杯酒,道:侄儿借花献佛,敬二位叔叔。等会儿交代下来,少不得各自争斗,若是误伤了两位弟弟,还请多包涵。

    元义嗤笑道:瘸子,你伤得了我?大咧咧坐着,脸朝一边。元庆和元德都举起杯子,元兆先举起杯,忽见元义对自己怒目而视,又赶紧放下。元庆道:宗儿所说不假。呆会儿大家各凭本事,都是为国为家,少不得有兵戎相见的时候。干此一杯,各自保重吧!

    三人同时一气干了,对视片刻,都将杯子摔得粉碎,再不看对方一眼。自有侍女们上前收拾,重新斟酒。忽地有人慢慢踱近元宗,淡淡地道:大哥,小弟敬你一杯。

    长孙乐抬起头来,见到一张清秀的脸,却是文哲。他们刚才一进来就跟元庆等人明争暗斗,竟没注意到文哲一直坐在旁边。长孙乐心道:他早来了,元家人却连提也不提他一句,显然亦未将他放在眼里。

    元宗全身缩在轮车里,盯着文哲看了半晌,大声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想来争元家的族长之位?一个个也不仔细瞧瞧自己的嘴脸!

    长孙乐心里咯噔一下,却见元家四人头也不抬一下,全当元宗不存在。文哲神色也没任何变化,似早料到他会发作,说道:小弟无意争夺什么,只来凑个热闹而已。几年不见,大哥清减了不少,敬你。说着一口干了。元宗厌恶地别过头。

    文哲转身欲走,又回头看了一眼长孙乐,只见她满脸歉意。文哲也点头一礼,说道:长孙姑娘,替我问嫣姐好。径直走开。

    帐篷内一时气氛尴尬至极。元家那四人装作元宗、文哲不存在,彼此喝酒说话,说到元宗父亲之死或他的残疾之事,毫无顾忌;文哲自斟自饮,当姓元的都是陌生人;元宗的目光则从所有人面上一一扫过去又扫过来,当他们全是死人。

    长孙乐跪坐在几前,听元宗冷冷地说都死了才好。,不便接嘴,听元义跟元兆讨论自己的薄命克夫克子相,难堪得只想钻到地里去。

    她咬牙忍着,别过头,却不经意地正好看见文哲的侧面,心中一怔,就呆呆地看定了。他即便在喝酒时也坐得笔直,双目半合,右手倒酒,左手举杯,一饮而尽,然后双手放在膝上,沉默片刻,又倒酒、举杯长孙乐看了一会儿,发现他连中间停顿的时间都几乎一致,不禁愕然。他的手臂很长,手指也极长,尽管衣袖宽大,长孙乐却莫名地想起他抱着自己时,似乎觉得他的手臂肌肉匀称

    如此模样,再加上单调而极有规律的动作,她脑海里渐渐勾勒出一具被无数丝线吊起来的傀儡,看不见的手指屈、伸、拉、提,他就跟着举杯、张嘴、放下、又举杯长孙乐嘴角不觉露出一丝微笑。

    她正看得有趣,忽见文哲往后挪挪,伏下身去,同时左手朝她摇摇手,又一指前方。长孙乐一怔,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大帐内变得寂然无声,所有人都跪伏在地,只见帐门掀开,一行人正缓步走入。

    长孙乐忙伏下身,耳根如火烧一般原来他早发现自己在看他了!

    诸位,请平身。主公吩咐,礼仪一切从简。

    多谢大人!

    元家诸人纷纷叩谢,站起身来,各自垂头长坐几前。几队侍女无声无息地更换几上的食物酒器等物,长孙乐不敢再朝文哲那边看,趁侍女挡在面前时,偷偷打量站在大帐中间平台之上的那群人。

    站在左首主持宴会的仍是那名白袍人,他身后八人同样身着白袍,但袍子绷得紧紧的,显然其下穿着铠甲。八人持剑而立,形成一个半圈,将中间那项小乘鸾挡在身后。

    乘鸾前垂着帷幕,隐约见得到里面有个人影,应该就是那位主公了。长孙乐垂下头,只见元宗放在膝上的两手捏紧,干瘦的手背上青筋突出,不时微微抽搐一下,显是心中激动。她偷偷挪近元宗,在小几的掩护下把手按在他手上。元宗一振,随即狠狠甩开长孙乐的手。

    那白袍人环顾片刻,开口道:请验信符。他身旁一名侍卫忙奉上一只锦盒,白袍人当着众人的面解开封泥,从里面取出半璧玉牒。

    元宗偏头看了看叔叔和兄弟们,从自己怀里掏出同样的锦盒,双手奉给侍卫。元庆等人脸上均现出又妒又恨的神情。

    那侍卫奉给白袍人,白袍人再一次解开封泥,打开,从里面也取出半璧玉牒。他双手将两块玉牒拼在一起,浑然合一,便点头道:诸位可看清了么?

    二十年前,卫国公李靖与元、高、张家立约时,自知命不久矣,遂以玉牒为信,约定来日持有玉牒者,便是受他所托,主持昭陵之约的人。元家诸人皆拜服在地,道:信符完全吻合,我等愿侍奉主公,断无二心!

    白袍人命人收了信符,说道:清河元家身怀绝技,而世代忠心社稷,家国之福也。隐义侯为国家立不世之功,先帝嘉之,此亦为千古之誉也。虽然隐义侯不幸英年而薨,但见到元家仍然子裔繁盛,主公甚是欣慰。

    元家诸人一起叩首道:谢主公!等众人都抬起身,元庆仍匍匐在地,重重磕了几个头,哽咽道:蒙圣上与卫国公、主公错惜,我元家上下无不感激而至于涕零,而小民亦惶惶而辗转,深恐有负所托。我等必以身报国,虽死无憾!

    白袍人淡淡地道:请免礼。尔等之心,主公自然能体会。隐义侯当年与卫国公共定之约,忽忽二十岁逝,物是而人非。然我家主公奉先帝之命,受国公之托,须臾不敢或忘。今日召见诸君,以偿故念。

    一名侍女奉上酒樽,白袍人端着酒道:鄙人代我家主公,预祝诸位顺利,请。

    元家诸人捧着酒樽,齐道:为主公寿!仰头干了。白袍人以宽袖遮脸喝了酒,侧身拍了拍手,所有的侍女赶紧伏在地上,无声而快速地倒退到大帐边,一起转身向外长跪。那白袍人在乘鸾前躬身行礼,乘鸾的幕帘突地掀起一角,一卷白布伸了出来。乘鸾前一名白袍侍卫恭敬地接过白布,跨前几步,走到众侍卫和白袍人之前,白布徐徐展落,露出一行大字:吴王夫差之鉴,旁边还有一行小字:采苹山上绮罗身这便是题目了!

    大帐内一时静得针落可闻,七双眼睛瞪得浑圆,死死盯着白布,一道道炙热的眼光好像要把布都射穿,看出布后隐藏的东西来。然而白色的布上只有这么两句话,再没有任何一点提示。

    众人正看着,白袍人沉声道:好了。那侍卫飞速卷起白布,走下平台,走到一盆火前,将白布丢入火中。

    白袍人声音重新归于平淡,说道:科题便是如此了。主公有言,此番比试,诸位各自勉励,尽心为之。十五日后的戌时,无论成与不成,卿等须在听惠亭等候复命,谨记!众人都叩首道:是!谨遵主公之命!

    白袍人拍一拍手,侍卫们一起躬身抬起乘鸾,跟着白袍人走下平台。元家诸人皆匍匐相送,不敢抬头。过了良久,有人掀开帐门进来,说道:诸位,请跟我来。众人起身跟着那名侍卫走出帐,发现适才围绕着大帐的重甲侍卫已全都撤离,只有十来名白衣侍从等在帐外。见众人出来,侍从们两两一组上前,将元家人相互隔开,再分别一批一批往外走看来那位主公对元家目前的矛盾也了然于心。

    元庆等人先走,谁也没有再瞧上元宗一眼。文哲跟在后面,向元宗拱手道别。元宗毫不理会。他又向长孙乐拱拱手,长孙乐忙点头回礼,文哲仍旧是那句话:替我向嫣姐问好。转身走了。

    等他那一队的火光消失在密林中,剩下的侍从才上前抬起元宗的轮车,一行人沉默地顺着青石路向前。

    就要走入林中时,长孙乐突然回头,只见身后所有的火盆已被人熄灭了,刚才那威严的大帐彻底没入漆黑的大山的阴影之中,再见不到。只有帐上的几面铜兽盾还隐隐反射着星光,提醒长孙乐,刚才短短的一幕并非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