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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夜搏苍猊

    多吉大奇,忍不住插嘴:“原来白玛有父亲?”

    “‘难道你以为她是从石头上蹦出来的?’达娃脸上的笑意一闪而逝:‘那时,我与堂使在山头上发现,山坳中有一群不明身份正在追杀一个怀抱孩子的青衣汉子,他就是白玛的父亲,而怀中的白玛不过三四岁,那群杀手的人数多达二十余人,白玛的父亲寡不敌众,只能借着密林的掩护左右闪躲,但不知为何,那群杀手虽然武功高明,大多却只能在密林外转圈,仿如迷路,有几人还拨斧砍树,似乎对那些树木极为忌惮,但杀手得人数太多,密林虽可阻一时,却无法久持,白玛的父亲且战且退,眼看不敌。’

    我见此情景自然不会袖手不管,便催着堂使下山救人。但堂使却道:‘我们身怀要务,无须多管闲事。’

    其实,堂中适逢变故,前任老堂主南宫睿言新亡,其子南宫逸痕接任堂主之位刚刚三年。堂使虽也不过二十二三,但武功高强,处事稳重,南宫少堂主有有意提拔他担任堂中要职,所以才派他出使塞外。在不明双方底细的情况下,堂使不愿多生事端或有其道理,可我素知他为人,又正值血气方刚的年龄,眼见不平之事怎会无动于衷?

    我听他的语气颇为犹豫,恐怕其中还有一些我猜想不透的理由。可我觉得救人要紧,当下也不及多想,便道:‘既然如此,我独自去救人,若是堂主责怪,便由我一人承担-说罢便朝山下奔去。

    那时我还不到四十,尚存了些年轻人的血性,明知对方的实力强大,自己未必能敌,多半还会搭上一条性命,却也不管不顾了。

    待我赶到山坳中时,白玛的父亲已被杀手团团围住,尽管仍在勉力支撑,但手中刀法散乱,堪堪将死于乱刃之下。那群杀手却也并不急于施出杀招,有人呼喝道:‘留下东西便饶你不死。’

    白玛的父亲狂笑道:‘你们杀我的妻子,我也不愿独活,那东西早就放在别处,你们这一辈子也找不到。’他趁对方分神之际,又伤了一名杀手。我藏在岩石后,正在考虑突袭救人,肩头一紧,却是被堂使给拉住了。

    原来堂使口中虽硬,毕竟年轻气盛,又存侠义之心,已悄悄随我下山,也在我耳边轻声道:‘他们既然要逼问什么东西,一时不会痛下杀手,我们见机行事。’

    正当此刻,白玛却从父亲的怀中探出头来,往我们这几瞧了一眼。那是她虽不过是个童子,一双眼睛却清澈明亮,似能滴出水来。我瞧了心中莫名一动,正欲冲入战团,却觉堂使的身体微微一震,已经抢先现出身形,郎声大喝:‘住手!-想必他也感应到白玛那天真无邪的目光,再也按捺不住。

    杀手们虽见来了帮手,但瞧堂使年轻,我又只是仆从装束,根本不把我们放在心上,并不停手,只分出四五人来应付我们。堂使冷笑一声:‘再不停手,有如此石!-他看似轻松地一剑挥出,却将一块大岩石齐齐劈成两半。

    本堂的屈人剑法虽有不战屈人之意,讲究以巧制敌,但在堂使全力施展下,颇有惊天动地的气势。杀手们被此神功所慑,顿时停下手来不敢轻举妄动。白玛的父亲却道:‘多谢这位小兄弟仗义出手。但我已心存死志,不劳解救。何况这群杀手来自东海非常道,小兄弟还是快走吧,免得搭上性命-

    没想到他这话反倒激起堂使的傲气,当下冷然道:‘非常道很了不起么,竟敢跑到无念宗的地盘撒野-他这话一来是打击杀手们的气焰,二七来为了隐瞒身份让对方误以为他是无念宗的人。”

    东海“非常道”、祈连山“无念宗”再加上南岳恒山的“静尘斋”、滇南大理的“媚云教”,合称天下僧道四派,行踪诡异,极少现身中原。其中非常道虽以道名相称,却只是一个杀手组织,索要的赏金极高,出手几不虚发。

    达娃喘了一口气,继续道:“我听白玛的父亲如此说,急道:‘就算你打算拼命,总不能让孩子也一并遭殃-白玛的父亲一叹不语。这时,杀手中一位看似领头的对堂使道:‘同为四派,无念宗与我非常道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小兄弟何必多管闲事?-

    我只道堂使必会开口反驳,谁知他只是以剑抵地,画下一道长达三尺的长线,对那名领头杀手冷冷道:‘只要你们过了此线,我便出手-也不知是受了对方言语的激越…还是另有用意。那名领头杀手哈哈大笑:‘便是如此,若是让他过了此线,非常道也不用混了。’言语间极为自负。他话音未落,白玛的父亲一扬手,竟将白玛朝我们掷来。杀手们措手不及之下竟未能阻拦,堂使已抬手接住白玛。

    白玛父亲大笑道:‘萍水相逢,却要劳烦两位帮我照看这孩子,大恩不言谢,但请受我一拜。’说罢曲七跪倒,旋即弹起身来,又刺伤一位非常道杀手。杀手们顿时大喝着围而攻之。

    看来白玛的父亲在托付好女儿后确是不想再活,全然不顾自身安危,使的皆是与敌同归的狠厉招数。而这边白玛的一张小脸挣的通红。她虽年幼,却似乎已懂得堂使画下那道长线的用意,望着浴血奋战的父亲,声嘶力竭地不停大叫:‘快过来呀,快过来呀’

    达娃长长叹了一口气:我听到你说今日白玛对琼保次捷喊出这句话,便想到那天的情景。受到如此巨大的刺激后,自次白玛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虽非痴傻,却浑浑噩噩,只是在自己的世界里逃避着人世的苦难。或许今日的琼保次捷碰巧引发了她曾经强迫自己忘记的回忆,所以她才会有那些非常的举动,甚至重新开口说话……”

    此刻,多吉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三四岁小女孩儿用牙牙童音对着父亲拼力吼叫的情景,眼眶不觉一热,呆呆问:“那白玛的父亲真的就当场战死了么?”

    “他一意为妻报仇,而且深知自己若是不死,只怕敌人还会以白玛为要挟逼迫他交出东西。其实,后来那刺在他胸口的一剑原是留有余地的,却被他自己生生撞上去,还顺便杀死了一名杀手。见父亲当场生死,白玛便昏了过去,醒来后便成了如今这模样。”达娃缓缓竖起大拇指,“我们吐蕃人最是敬佩好汉,从那一刻起,我便暗暗发誓,定要照顾白玛一生一世!”

    达娃摇头道:“那群杀手见白玛的父亲已死,犹不肯放过,细细搜遍他的尸身并无发现,便朝着我们望来,看情景还要搜索白玛的襁褓,只是碍于堂使的武功,不敢轻举妄动。”堂使垂头望着昏晕过去的白玛,脸上神情古怪,抬头后对着杀手们冷冷一笑:“你们要的东西不在这里,若是不信,尽管越线过来。”这话说的极有霸气,似乎要激对方出手,但我却不懂他为何宁任白玛父亲战死。

    在留下几句场面话后,那群杀手尽数退去,连同伴的尸体也一并带走。我与堂使掩埋了白玛的父亲,他身上并无可以证明身份的物品,而在白玛身上除了脖颈上的那一个银制项圈外,我们也没有发现任何奇怪之物,想来非常道杀手找寻的那个东西早被藏好,或许已经销毁。至于非常道日后与无念宗是否因此生出什么过节,我便不得而知了。

    之后,堂使与我便带着白玛,完成塞外任务后返回魔鬼峰,又替她起了这个名字,从此白玛就成为堂中的一员。而堂使归来后不久,便坐上了碧叶使之位。

    达娃叹道:我本想等她长大后在向她说明身世,但瞧她此刻的模样,虽然偶尔神志不清,但若能就此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吐蕃人有句话:愤怒、嫉妒和仇恨是人遭殃知祸根。如果真要找非常道报仇雪恨,她一定会很不快乐。而白玛的父亲临死前连姓名也没留下,大概便是不愿意让她日后陷入这些江湖恩怨中吧。正因如此,这些年来我只是默默地关怀白玛,并不与她多做接触,以免她见到我后引发那些痛苦的回忆。

    “此事你知道就好,也不必说给他人听。若是有一日白玛真的恢复了记忆,想起往事,我再细细告诉她一切也不迟。”

    多吉此刻方知为何达娃平日对鹰组多有眷顾,而以碧叶使的铁面无私,堂中弟子若有违规他决不轻饶,却唯独对白玛另眼相待,纵然偶有过错亦网开一面,原来其中竟有这层缘故。

    戌时正,山谷中忽然响起了悠长的号角,篝火边的少年不约而同地放下食物起身,回到各自的帐篷中。有些人径直入帐休息,有些人则在帐篷前修习日间所学的武技。那十余名黑衣人在收拾好吃剩的食物后,静立在帐篷前望着练功的少年,似是守护,又似乎是监督。他们皆有严格的分工,每人只负责自己所管辖的八名少年,绝无混杂。

    所有的一切都在静默中完成。刹那间,整个营地中再不闻人语,只有刀剑破空的风声与那依然熊熊燃烧的篝火中木柴爆裂的毕剥。

    多吉放飞了琼保次捷的鹰儿,便开始在帐外练习刀法。令他意外的是,白玛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痴迷于“迁繁盘”,而是坐在帐前仰头望着繁星点点的天空,脸上若有所思。多吉回想着达娃告诉自己的那些关于白玛身世的话语,手中的刀便不由慢了下来。

    达娃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心无旁骛地修习,才能事半功倍。像你这般心不在焉,不过是浪费时间,还不如回帐休息。开春后就是校武大会了,你还记得明羽吧,我可不希望你们任何人像他一样,尤其是琼保次捷!”最后的一句说得格外语重心长,隐有责怪之意。

    多吉心中一凛,收起杂念,专注练刀。

    除了每月排名,御泠堂每年在春秋两季都会有一次校武大会,武功最差的五名孩子将会被驱逐出堂,离开山谷。而每年堂使则会派人从外地又带来一些孩子补充淘汰者,使谷中的总数一直维持在百名左右。

    在琼保次捷到来之前,多吉属于蛇组,同组中有一位名叫郭明羽的孩子,在四年前秋天的校武大会上被无情地淘汰了。从那以后,多吉便再也没有见过那个长着一张可爱圆脸的汉族少年。

    事实上,校武大会并不是孩子间的单纯竞争。刀剑无情,比武中难免会有损伤,而当某年校武大会上的第一次误杀被堂使公然默认后,每一场比武都成为这些孩子们为了生存下去进行的残酷决斗。相较于那些在比武场上死去的孩子,只失去一条左臂的郭明羽已经属于幸运者了。

    多吉本是吐蕃南部一个土司家奴隶的孩子,繁重的劳作使得父亲在他五岁时早亡,他是由做侍女的母亲抚养长大的。若是没有碧叶使吕昊诚的出现,他的命运也必然像其他小奴隶一般,在缺衣少食、无休无止的劳累中夭亡。七岁那年,碧叶使用十匹好马换下了他,言明会教他识文习武,但只有一个条件——绝对忠于御泠堂,对任何差遣都不得推辞。

    于是,多吉随同碧叶使来到魔鬼峰中。将近十年光景,他整日习武练功,除了轮流外出牧羊外,甚至没有机会出过山谷。虽然他有时也很想念自己的母亲,却打心眼里不愿意再回到那个令人绝望的境地,至少在这里他不但可以生活无忧,还有许多的好朋友,包括他最好的兄弟——琼保次捷。

    这里的大多数孩子都与多吉有着类似的经历。经过数年调教,他们过去的种种已淡化无痕,忘记了亲人朋友,忘记了平凡的童年,忘记了外面的世界,甚至忘记了自己原本的名字。他们机械地苦练武功,学习御泠堂需要他们掌握的知识,并为之付出最大的努力。

    除了个别人,每个孩子到了二十岁,就会从碧叶使那里接受任务,从此离开。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什么地方,但每一个孩子都期盼着自己的二十岁,坚信那是一个足可改变自己一生命运的机遇!

    这里也曾经有过反抗,并不是每个孩子都是在很小的时候来到山谷中的,有些孩子会因为思念家人偷偷逃跑,有些孩子会因为受不了艰苦而消极练功,还有些孩子会凭借武技欺压弱者。而他们都受到了极为严厉的惩罚,有些人自此消失,有些人会被施以酷刑,直至屈服。

    在御泠堂冷酷无情的铁腕之下,违反堂规的情形已渐绝迹,除了那个桀骜不驯的琼保次捷,他仿佛正在用自己的方式默然挑战着御泠堂的权威。

    多吉慢慢展开刀法,但见火光映照下,一片红亮的刀光渐渐将他的全身护住,刀风中更隐含风雷之声,显见其内力已颇具火候。

    若是此刻有一位中原武林的高手见到山谷中的情景,一定会大吃一惊。不独舞刀的多吉,山谷中每一个年方弱冠的孩子,武功皆可算是能够独当一面的高手,少数几人的武功甚至足可与名门大派的高手一较高低。

    这些孩子们大多使用刀剑,偶有一些手握奇门兵刃的,也大半是将刀式与剑招化为其中。他们并不相互拆招对练,仅是单独修习,招法奇巧多变,势走偏锋,与中原武林的传统路数迥然不同,却每每出人意料,极尽诡异。

    这是一股中原武林闻所未闻的可怕势力,或许孩子们如今还年龄尚幼,对敌经验与功力尚不足与真正的一流高手争锋,但假以时日,他们必将在江湖中掀起滔天巨浪!

    多吉练习的,正是今日得到的寒梦刀法第九式“大梦未觉”。他一刀直劈而出,刀至中途转而攻往下路,却觉中气不畅,这一式使了一半便无以为继。再度练习时依然在转劲之时停了下来,如此几度往复,始终不得要领。

    达娃瞧得清楚,忽然开口道:“今日先到这里吧。”

    多吉应言停手,拍拍自己的脑袋:“我是不是很笨啊。”

    达娃轻声道:“这里的每一个孩子都经过了堂主与堂使的精挑细选,皆身怀大好根骨,是习武的良材,不要轻易地否定自己。”

    多吉懊恼道:“可是琼保次捷比我还小上几岁,他都可以修习帷幕刀网了。”

    达娃呵呵一笑:“近百名孩子中,又有几个琼保次捷呢?”

    听到达娃对好兄弟语含赞许,多吉嘿然偷笑。但又想到琼保次捷近日连犯堂规,修习武功也不甚用心,排名直线下降,复又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达娃只道多吉习武不畅,心头沮丧,出言宽慰道:“我知道你的努力与勤奋,不过寒梦刀法的这一式讲究凝力不发,在刹那间转虚为实,确实不合适你宁折不屈的性子,不妨缓些时日再练,或许会有心得。”

    多吉听达娃说得有理,答应一声,正欲返回帐中,忽听到鹰儿一声欢叫,顿时喜道:“琼保次捷回来了!”转头就见琼保次捷神情冷峻,由远方缓缓行来。那鹰儿并不在他的肩上,而那只幼猊也不知了去向。

    不等多吉与琼保次捷说话,达娃已抢先道:“方才我接到命令,琼保次捷立即随我去见堂使。”他不容琼保次捷开口,转身先行而去。

    琼保次捷也不多言,默然跟上达娃。

    多吉暗暗替他担心,又瞧一眼依然呆望天空的白玛道:“白玛,快去睡觉啦。”白玛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几不可察地点点头。多吉知道多劝也无用,微微叹了口气,自己回帐休息了。

    山谷中的帐篷只供孩子们居住,负责照看他们的黑衣人皆住在魔鬼峰内的山洞中。这数百个山洞各有妙用,除了黑衣人的住所外,平整的山洞用来圈养牲畜,谷中的肉食大多由此而来;样式特殊的山洞修成练功场所;阔大的山洞用来集会;狭窄的山洞则关押着犯了堂规的孩子。还有一些山洞从未被公开,谁也不知道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事实上,整座魔鬼峰的山腹已经尽被掏空,所有山洞都由机关暗中连结。这样一个浩大的工程绝非旦夕之功,但也无人知道到底是何年何月修建而成的。

    峰中的大小山洞多半围以栅栏,只有一个安有门户,那就是碧叶使吕昊诚的起居之处。宫涤尘虽是堂主,但他身份特别,平日并不住在魔鬼峰。

    大门以整块墨石所制,正中央用几道白线画着一人,昂首望天,虽只寥寥数笔,却隐隐让人觉出一份壮志难酬的感怀。除此之外,再无修饰,门口也全无守卫。

    达娃与琼保次捷一前一后地行来,离山洞尚有二十余步,已可隐隐听到门内传来对话声,却根本听不清是在说些什么。

    达娃忽然偏头侧耳,随即停下脚步,对琼保次捷道:“堂使让你在这里等候一会儿,我先回去了。”原来碧叶使已暗中传音,对他下达了指令。

    琼保次捷静静地呆在原地,碧叶使房内的声音若断若续地传来。突然,无意间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琼保次捷顿时大为好奇,凝神再听,却再也听不清晰,似乎只是有人在提及他的时候恰好提高了声音,之后又重新低沉下去。琼保次捷忽然想起自己以前曾经学过一种神秘的功法,此功由音律中演化而出,可令人暂抛俗世尘念,精神达到至静,忘形忘我,化身自然,与那些鸟鸣虫唧、风吹草扬的微妙音符暗合,重于节奏的引导,从而达到令人忘忧的效果。静心运用之下,足可听到远处极微弱的声音。

    只听一个稳重厚实的声音道:“你若不承认,无异于轻视我的智慧。”

    琼保次捷听出这正是吕昊诚的声音。那隐含威胁的话语用他那平稳而决不张扬的口气缓缓说出,更增了一份威慑力。

    “堂使明鉴,此事确实令大多弟子心怀不服。他行事散漫,目无尊长,若再不严加惩戒,不但堂中铁律形同虚设,只怕还会影响到堂主与堂使的威信……”

    琼保次捷的心头蓦然一沉,他已听出这个含着一点惶恐的声音正来自于龙组的组长郑天逊,而郑天逊言语中所指的那个“行事散漫,目无尊长”的人,应该就是自己无疑。

    碧叶使轻轻“哦”了一声,又问道:“瞻宇,你还有何话说?”

    桑瞻宇的声音响起:“弟子身为鹰组之长,回去自当好好规劝他。”

    “规劝?”碧叶使冷笑,“如果规劝有用,还需要专门叫你们来讨论此事么?你最好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不许模棱两可,免得连累多吉与白玛。”

    桑瞻宇沉默一下,方才涩声道:“弟子赞成堂使的意见,逐他出堂。”

    碧叶使怒道:“哼,只怕被本堂驱逐正中了他的下怀。此事必须让所有弟子引以为戒,重典之下方成规矩……”他的语音至此突然中断。

    这声音消失得十分突兀,刹那间连话语的尾音也不闻,决不像是碧叶使自己住的口,而是仿佛有一张无形的神秘大网从空中罩下,一举隔断了从房间里传出的所有声音。

    琼保次捷紧咬嘴唇,心头虽怒,却依然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正如碧叶使所言,他这段日子故意违背堂规,消极怠工,正是希望被逐出御泠堂。但听碧叶使的语气,只怕被逐之前还必须先吃些苦头,那才是他今生的奇耻大辱。

    琼保次捷虽然对桑瞻宇无甚好感,却不怪他落井下石。毕竟在这种情况下,桑瞻宇也根本无能为力,唯求自保而已。但是郑天逊的话却令他如坐针毡,既然在大多数同伴的眼里自己已成为“行事散漫、目无尊长”的不肖子弟,留在此地还有何益?与其受人耻笑,倒不如提前逃走。可是逃走一旦被追回,后果就更加严重了……

    此刻即使运功于耳,他也再听不到房间里的半点声音,琼保次捷知道必是碧叶使运起了某种神奇武功令语声隔绝。但他心思灵敏,转念一想,以碧叶使之能,完全可以提前预防他听到只字片语,难道是故意让他听到前面的几句对话的?是否有何用意呢?自己是应该装作不知,还是不顾一切地撕破脸面呢?

    正思索着,只听碧叶使大声道:“琼保次捷,进来吧。”

    琼保次捷心中冷笑,大步踏入房内,入屋时恰与桑瞻宇、郑天逊错身而过。就见郑天逊满脸不屑,桑瞻宇面无表情,但其眼中闪动的复杂神情已被琼保次捷捕捉到,只是猜不透其意。

    这房间分为里外两层,碧叶使端坐在外间的一张宽大木桌前,里间则以一道纱帘相隔,看不清其中玄虚。但琼保次捷天生感觉灵敏,已感应到从纱帘后传来了两道犀利的目光,正紧紧盯在自己的身上。他的心头莫名一酸:原来堂主一直在听着他们的对话,却没有稍加阻止。

    “琼保次捷见过堂使。”

    碧叶使并没有如琼保次捷意料中地大发雷霆,冷峻的面上甚至看不见一丝怒意,只是慢慢翻动着桌上的一叠卷宗:“这个月你的排名下降了许多啊。”

    琼保次捷明知碧叶使是在故意装腔作势,心头莫名地烦燥,一时只想挑明此事,哪怕借机大闹一场也在所不惜。但理性告诉他,此举实属不智,他只好强行压抑住澎湃起伏的心情道:“弟子会努力的。”

    碧叶使抬起头来:“我知道你的天分,若是当真努力,又岂会有现在的成绩?你的心结到底是什么?”

    琼保次捷咬牙不语。

    碧叶使语重心长:“吐蕃人有句谚语:见解虽与神相同,行动也须应和众人。你的特立独行或许有自己的道理,但既然身为御泠堂弟子,便得谨守堂规,遵行堂律,若是人人都与你一样,岂不成了一盘散沙?”

    琼保次捷依旧不语,听了方才对话,他自知结局已定,多加分辩只会换来对方的嘲笑。

    “好吧,那我们就实话实说吧。”碧叶使无奈一叹,“谁都看得出,你是想离开御泠堂,但我希望知道你心里隐藏的真正原因。这,也是堂主的意思。”最后一句,他特意加重了语气。

    听碧叶使提到宫涤尘,琼保次捷终于开口:“御泠堂待弟子不薄,但却无法帮助弟子完成期望。”

    碧叶使眉梢一挑:“你的期望是什么?”

    琼保次捷再度沉默。

    “我知道你的身世,这里也无外人,你根本无须隐瞒什么。”

    “我希望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成为自己所期望的人。”

    “但你又凭什么认定御泠堂不能帮助你做到这一切?”

    琼保次捷傲然抬头,眼中闪着倔强的光芒:“堂使的疑问弟子无法解释,但弟子心中明白!”

    “那么,就让我来告诉你吧。”碧叶使朗然大笑,“无论想成为任何伟大的人物,或是完成如何不世的功业,都需要四个因素。第一是能力,包括你自身的武功与智慧,这是最起初的基础;第二是背景,个人的能力毕竟有限,来自亲朋好友或是其他势力的帮助必不可少。历史上或有凭一己之力完成大业的人,但他们也需要懂得如何让周围的资源为己所用;第三是决断,你必须选择何时应该果敢地出击,孤注一掷,何时又必须隐藏实力,静候时机。不通时务、逞一时意气者,注定会失败;第四是机遇,命运非人力可掌握,但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总能等到拨云见日的一天……”听着碧叶使侃侃而谈,琼保次捷陷入沉思。

    碧叶使满意地一笑:“以你的天赋,第一点不难做到,御泠堂的实力也可以给你强大的帮助。你如今所欠缺的,就是对自身命运的把握,以及在适当的时候做出适当的决断。天道酬勤,有恒心、有毅力的人会抓住电光石火间的机遇,而机遇却不会一再眷顾轻言放弃的人……你可明白我的话?”

    琼保次捷缓缓道:“堂使还忘了第五个因素。”

    “什么?”

    “公正!”琼保次捷一字一句地吐出这两个字,“我决不会用阴谋诡计,更不会在不公平的情况下赢取胜利。在我的心中,真正的王者是光明磊落的,他可以拒绝别有用心的帮助,也可以无所畏惧地放手一搏,更可以挑战看似绝望的命运。只要内心无愧,就是英雄!”

    碧叶使当场怔住,哑口无言。他从未想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能说出这番话来,纵然他还可以引经据典地加以辨驳,苦口婆心地谆谆劝导,但在琼保次捷这掷地有声、充注着少年激昂意气的话语面前,任何辨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刹那间,琼保次捷感应到注视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蓦然一烫,犹若实物。他不动声色地恭谨躬身:“如果堂使没有别的吩咐,弟子现行告退。”

    碧叶使的面色阴晴不定,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或许在那一刻,他也想起了自己曾经的少年时光。

    等琼保次捷离开后,房间内传来一段对话。

    “大叔怎么看他?”

    “历史上任何一个超凡卓越的人物,其最关键的时刻都并非成就霸业的阶段,创业不过是因势利导,之后一切均为水到渠成。最重要的是,他们在人生的路口彷徨不定时,在希望与畏缩、坚持与放弃之间做出选择的那一刹。正因如此,才应该有一种外来的动力促成他的选择,而这,也正是御泠堂的作用。可是他,并不是一个会被轻易控制的人。”

    “我并不在乎是否能够控制他,只想让他发挥出最大的潜力,达到与之能力相匹配的巅峰。”

    “在不能适当掌握事态发展的情况下贸然行事,实为不智。作为一个领导者,你必须考虑到一旦失败后将会付出的代价!”

    “我相信大叔一定曾经给自己许下过某种承诺,哪怕从未诉之于口,也会不计任何代价地完成它。对于他,我在心里有过承诺。”

    “唉,你想过没有,或许你的做法会给自己造就一个无比强大的敌人!”

    “我知道,但我还是想试一下!”

    静默良久,那个充满磁性的声音重新响起:“你记住,我帮你并不是因为被你说服,而是因为对于你的父亲,我的心里也曾有过承诺!”

    琼保次捷并没有径直回帐歇息,而是笔直往魔鬼峰的最高处行去。

    每当他心绪不佳时,就会独自来到这僻静的峰顶上,仰望天空的星辰,无声诉说出心中的烦恼。只有在这里,他才会觉得每一颗星星都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一如内心深处那些看似遥不可及的梦想,正在无限趋近。

    然而,登上峰顶的琼保次捷惊讶地发现,在那方赤红色的大石上,已经有一位白衣少年捷足先登。

    此人相貌陌生,正半卧于石上。在冷冷地扫视了琼保次捷一眼后,他继续凝望夜空,丝毫没有陌路相逢的礼貌客套,甚至连姿势都没稍稍改变,孩子气十足的脸上分明透露出拒人于千里的冷漠。

    琼保次捷无声地笑了,上前几步,指着白衣少年身下的那方赤色大石道:“我平时最喜欢坐在这里了。”

    白衣少年没有说话,只是抬手入怀,轻抚怀中短剑的剑柄,冰冷的眼神流露出戒备,仿佛在说:如果你希望我将这地方让给你,必须先问问这柄剑。

    “你是新来的吧。”琼保次捷随意地在大石边盘腿坐下。

    他生性敏感,当然感应得到白衣少年毫无掩饰的敌意。可是,在这个沉默抑郁的少年身上,有一种原始且不加任何修饰的性情打动着他,仿佛那是一面穿越时空的镜子,正折射出他自己的影子。

    白衣少年有些茫然,似乎不确定该如何应对这种情况。他将身体稍让了让,与其说是给琼保次捷挪出地方,倒不如说是一种不愿与人接近的自我防卫。

    琼保次捷叹了口气:“我才来的时候,也觉得很寂寞,常常一个人到这里……”

    白衣少年终于开口:“我不寂寞。”语气依然冷淡,但在不知不觉中,他握剑的手已经松开。

    琼保次捷摇摇头:“或许我说错了,那不是寂寞,而是一种与周围一切格格不入的感觉。陌生的环境与陌生的人都容易适应,而那种一切都需要重新开始的气氛,才是最不容易适应的。”

    白衣少年想了想:“我能理解。”

    琼保次捷一笑:“你当然能理解,不然也不会到这里来。”

    白衣少年点点头:“每个人都只能看到自己的星空。”

    如果此刻有一个成年人听见他们的对话,一定会失声而笑,以为不过是两个不识愁味的少年信口开河。却不知这样简单而别有意味的对话仅仅只属于那一段从青涩趋于成熟的年纪。

    随后是一阵长长的沉默,却没有丝毫尴尬。两个素不相识的少年不无默契地并肩而坐,仰望着点点星辰,各怀心事。

    “过一段时间就没事了。你会在这里认识许多朋友,生活也许比较艰苦,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枯燥……”琼保次捷认定对方是御泠堂才入门的弟子,虽然他明显比白衣少年小上几岁,却已俨然以师兄自居。

    白衣少年却道:“我并不想在这里留太久,也不想交什么朋友。”

    琼保次捷不以为意:“不要那么绝对。我起初也是这么想的,但不知不觉就呆了近三年,而且也有了一个最好的朋友。不,是兄弟!”

    “我即使有朋友,也不会轻易认兄弟。”白衣少年似乎还存有戒心。

    “是啊,我以前也不屑那种动不动就称兄道弟的行为,合则合,不合则散,何必弄得那么造作?但我的这个兄弟与众不同,他诚心实意,没有任何私心杂念地对我,我们虽然没有义结金兰,但在我心中,他就是我的好兄弟。”

    “他如何对你好?”

    “那时我才到这里,大病了一场。虽然其间有许多人来看望我,陪我说话解闷,可我正在发烧,昏头昏脑的,全无一点印象。然后多吉就来了,他这个人有些笨嘴笨舌,几乎不怎么说话,但他却将自己的额头贴在我的额头上……”

    白衣少年第一次笑了:“就这样你就认他是好兄弟了?”

    “你不明白,我无法表达出对多吉的那种感觉……”琼保次捷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的思绪已回到三年前的那一天:笨拙的吐蕃少年一脸肃穆,虔诚地将额头贴在他的额上,嘴里含糊地说了一句什么,然后红着脸悄然退开。这个看似平常的举动却给了琼保次捷一种难以言说的安慰与感动,他强忍着,等所有人都离开后才让压抑许久的眼泪无声地流出。从那一刻起,他就在心里把这个初次相见、容貌粗豪的吐蕃少年当成了自己的兄弟。

    琼保次捷曾无数次回想起多吉的古怪举动,或许那只是多吉表达关切的特殊方式,或许只是多吉想用自己的体温给他一点清凉……他从未问过多吉,但他宁可把它当做一种神秘莫测的仪式,把多吉那句含混不清的话当做一句全心全意的祈祷。

    这些年来,四处漂泊的生活让他几乎没有什么同龄的朋友。而多吉却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了无私的友谊,那是他心底深处最神圣的友情,他会用自己的生命去捍卫!

    琼保次捷眨眨眼睛,继续抬头望天。但他那微微润湿的眼角却没有逃过白衣少年的观察。白衣少年看着陷入回忆中的琼保次捷,有一些奇怪,有一些羡慕,还有些微的妒忌:“我会记住他的名字——多吉,他一定是个好人。”白衣少年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语气中竟然略带一丝安慰,当即不自然地笑笑,破天荒地产生了一种想认识一个人的冲动:“我叫童颜,你呢?”

    琼保次捷迟疑了一下,或许是因为他今晚的心情,或许是因为童颜身上某种与他相近的气质,他决定不对这个初见的少年有所隐瞒:“我叫,许惊弦。”

    自从三年前那场变故后,小弦随蒙泊国师来到吐蕃。仅仅半年,先是抚养他长大的养父许漠洋受御冷堂红尘使宁徊风的暗算,死于鸣佩峰下,然后胜似父兄的暗器王林青又在与明将军的决斗中葬身在泰山绝顶。纵然一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也未必能受得住这样接二连三的打击,何况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那时,小弦是自愿离开京师的,一方面他无法承受林青之死带来的巨大伤痛,另一方面蒙泊国师答应传授他武功,小弦希望可以借此恢复被四大家族之首景成像废去的丹田,习得绝世武功,为死去的亲人报仇!

    当即,宫涤尘将奄奄一息的小弦接到御冷堂,在她的精心照料下,小弦终于恢复了健康。但这一场身心俱疲的重病已然夺走了从前那个快乐无忧的孩子,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心结重重、郁郁寡欢的少年。

    为了避人耳目,宫涤尘给他起了一个吐蕃名字——琼保次捷。小弦默默接受了这个名字,从此成为了一个御冷堂中的二代弟子。

    令人惊讶的是,蒙泊国师七十年的功力并没有让小弦的身体机能脱胎换骨,却从相貌气质上完全改变了这个正处于成长期的少年。除了一双大眼睛依然明亮灵动,他圆圆的脸庞已变得细长瘦削,低矮的鼻梁变得挺直,窄窄的眉距渐宽,下巴显得尖细……偶尔对镜自照,他几乎无从辨认自己的样貌,同时还感觉到在仇恨的痛苦煎熬下,由心底生出一股巨大的重生一般的力量。

    起初,在小弦心里,同样的刻骨仇恨有着截然不同的复仇方式。他可以毫无顾忌地亲手杀死宁徊风,但对于明将军,他却怀着一种极其矛盾的心理,既希望可以如林青一样与之公平决战,又怀疑自己是否有足够的能力,毕竟明将军二十余年来武功稳居天下第一,绝非侥幸。就算他付出最大的努力,也未必能够以武功胜过明将军。事到如今,当他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战胜明将军,尽管依旧渴望着像一个真正的英雄一般了结所以恩怨,但熊熊燃烧的仇恨知火已令他失去理智。他只有退而求其次,不择手段地报仇雪恨成为他此生最大的目标。所以,当他对碧叶使说出那番冠冕堂皇的话之后,内心深处却陷入了深深的矛盾和痛苦。

    他还不知道今日御冷堂与鹤发童颜师徒在无名峡谷的一战,他只是从这个外表冷静、隐含忧郁的白衣少年身上看到了三年前的自己。同样孤独骄傲,同样心事深藏。每一个来到御冷堂的少年都有着不为人知的故事,从不对人提及却无时无刻难忘。

    小弦静静坐在童颜身边,沉默地回想着往事,直到夜幕低垂。

    一声鹰唳传来,一只体态雄健的黑色大鹰从空中落下,稳稳立在他的肩头,三年前的小雷鹰扶摇如今已经长大,成为翱翔天际的鹰帝。扶摇一对鹰目好奇地盯着童颜,似乎在猜测此人与主人的关系。

    “这只鹰是你的?”童颜又惊又羡。

    “是啊,它叫扶摇,是最忠于主人的雷鹰,也是我的好兄弟!”小弦轻抚鹰羽。在他的心目中,三年来始终陪伴自己的扶摇虽然不会说话,却是一个绝对忠诚不鱼的朋友。

    “哈哈,你的兄弟可真多。”

    “不!除了多吉,只有……”许惊弦犹豫下下,想到那个曾让自己无比信任的大哥——御冷堂主宫涤尘,恼怒般地甩甩头,“只有它…”

    童颜听出小弦语气中的犹豫,却无意追问。他的心里生出一丝奇怪的妒意,仿佛很在乎小弦将自己完全排除在兄弟之外,出来师父鹤发,他还从来没有与一个人如此接近过,甚至包括自己的父母。

    小弦自幼受《天命宝典》教诲,已然敏锐地感应到童颜的情绪变化。他对这个陌生的白衣少年有一种莫名的好感,当下不无歉意地道:我还有些事要做,改天我们再来这里相会好吗?

    童颜点点头,虽然他们彼此说话不多,但那无言的默契已令他留恋不已。

    小弦看看天色,已近初更时分:“对了,你怎么还不回去睡觉,当心被堂使抓住。御冷堂弟子有着严格的作息制度,只是他已决意离开,根本不在乎是否违背堂规。”

    童颜也不解释自己并非御冷堂弟子,只是笑道:“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做什么事情?”

    小弦一笑,拍拍肩头的扶摇:“去替它出气。”

    童颜一愣:打架么?要不要我帮忙?“嘿嘿,你的武功怎么样?”童颜不答,只是傲然拍拍怀中的剑。“那就走吧。若是被堂使发现,你尽可以都推在我身上。”童颜大笑: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讲,我可不把你们的那什么堂使放在心上。

    小弦呆了一下:原来你不是新来的啊?“我是和师父一起来的,今天早上还与你们的人打了一架呢。哦,是昨天。”“原来如此。赢了么?”“一对四十,他们没占什么便宜。不过你们那个堂主的武功挺强。”

    小弦吃惊地看着童颜,意识到对方并不是在信口开河,喃喃道:想不到你竟然如此厉害!“现在你放心了?我会帮你好好教训敌人的。”“哈哈,我们现在去对付的可不是人……过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小弦停住脚步,拉着童颜藏在一方岩石后。山谷中闪过几条体态雄壮的黑影,皆是身长七八尺的大型猛兽,黑暗中隐隐能够看到火红色的眼茫来往梭巡,另人不寒而栗。

    童颜微吃一惊:这是什么动物?“是苍猊。”小弦低声道,“那苍猊王总是欺负我的鹰儿,我便捉了它的幼崽,想引它们出来教训一番,刚才扶摇就是来给我报信的。”

    童颜失笑:地上跑的怎么可能欺负天上飞的?定是你的鹰儿惹是生非。师父说过,动物之间皆有自己的生存规则,人类不应该去插手。

    小弦缓缓道:我发过誓,决不再让我的亲人朋友受到任何伤害,无伦对方是两条腿的人还是四条腿的兽。

    童颜听小弦的语气郑重,没有再说话,只是扬了扬握剑的手。小弦此言虽然偏激却正合他的性子。小弦目光炯炯:这个苍猊王倒不简单。我把那头幼崽困在陷阱中,还设下了埋伏,但现在看来,它们并没有中计,只是在外围打转。童颜冷然一笑:敌人越是强大,我才越有兴趣。

    在他的处世原则中,出来师父与父母之外,人只分两种,可以杀的敌人和没必要杀的陌生人。他望望小弦,心想:这个少年或许会是一个例外。他忽然对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有些气恼,心底起一股对鲜血的渴望。

    小弦手指着一道最大的黑影道:那个就是苍猊王。待我想想应该怎么教训它。话音未落,身旁一阵风乍起,童颜已冲了出去。

    剑光如电,映亮寒夜。童颜这一间直刺那头苍猊王的咽喉,决绝冷酷。

    苍猊王的反应极其敏锐,刹那间已转过身来,大声一吼,抬起右前爪挡向短剑,而左前爪已朝童颜劈面抓去。与此同时,山谷中吼声大作,数十条黑影院一起围逼过来,这群苍猊竟然也布下了陷阱。

    苍猊王虽然及时挡住童颜的必杀一击,可惜毕竟是血肉之驱,如何能与锋利的宝剑相抗,一声惨呼,它的右前爪已被生生切下。

    童颜身形急速晃动,闪开苍猊王的左爪,瞧准苍猊王额间的如眼的白斑,正要再补一剑,一谷腥风传来,却是另一头苍猊从后扑至,血盆大口中两排雪白的牙齿猛然合下,足可将他的脖颈切断。

    作为高原上的百兽之王,苍猊力大无穷,反应敏捷,巨齿利爪皆有强大的杀伤力,普通三五个壮汉绝对无法与之抗衡。童颜纵然飘身而退,肩头的白衣也被利齿撕开一道口子。

    一旁的小弦瞧的心惊,不假思索跃出岩石,掌中已多了一柄长剑。他虽然正在修习帷幕刀网,却对轻灵飘逸的长剑独有心得,施出一招屈人剑法中的百战不屈,长剑先劈后点,朝着从侧面扑向童颜的一头苍猊双目刺去。

    那头苍猊全身雪白,身长犹在苍猊王之上。它感应到危险,立即放弃对童颜的进攻,半空中拧身转首,口中发出一声厉啸,已抬爪格在长剑之上,长而锐利的指甲与剑尖相交,竟发出金铁交击之声。

    小弦浑身一震,长剑竟被弹开,但那头苍猊被宝剑沁入心肺的寒气所迫,亦不敢再扑上来,四足立定,虎视小弦,伺机发出夺命扑击!

    事实上小弦也知道扶摇与苍猊王之间的争斗只是动物出于本能的天性,原不应该由自己插手,只是瞧见扶摇身上的爪伤,他一时不忿,虽掠来幼猊,也只是想诱来苍猊王略施惩戒,不想童颜出手溅血,一招便斩断苍猊王的右爪,心中亦觉不安。

    那雪白苍猊似乎瞧出小弦的犹豫,猛然一声咆哮,凌空跃起,四爪荠张,锁向长剑,大口则往小弦的咽喉咬去。群猊心有灵犀,认准小弦是两人中较为薄弱的环节,六只苍猊随之发动,分从左、右、背后向他扑去。

    小弦临危不乱,以剑为刀,施出帷幕刀网中的一式固若金汤。帷幕刀网顾名思义,防御极其严密,这一招固若金汤圈起刀光护住全身要害,隐含反击之势。

    苍猊每日捕食猛兽,每一只都可谓是身经百战,最擅长寻隙而入,小弦的剑光虽圈住他的大半个身子,但脚下却有破绽。雪白苍猊不敢与剑光硬碰,却吸引主他的大部分注意力,而另六只不约而同地弓下身形袭向他的腿部。

    小弦无奈地跃起,那只雪白苍猊低吼一声,泛着红色的谛子锁定他,只等他将落未落之际变扑击而出。

    对于苍猊来说,虽然全然不懂虚招诱敌之术,但高原残酷的生存环境决定了它们必须花费最小的力气取得最大利益,对时机的捕捉可谓恰到好处。它们就如同一个个忍耐力极强的杀手,伺机出手,一击必中!

    扶摇见主人危急,从空中呼啸着俯冲而下,利嘴啄向那头雪白苍猊的双眼。雪白苍猊纹丝不动,只是紧盯着身在半空的小弦,在它左右各有数只苍猊高高扑起,逆袭扶摇。鹰唳猊吼中,几枚鹰羽从空中飘落,一头苍猊的左目流下一道血线。

    小弦只恐扶摇有失,连声呼啸,命其速速离开战场。若只是仅与一只苍猊作战,鹰儿或能后凭借空中优势勉强扳至匀势,但如果落如苍猊群中,纵然雷鹰有鹰中之帝的美语,恐怕亦难匹敌。

    童颜跨前几步接应小弦,苍猊群无疑知道这是进攻的最佳时机,丝毫不退,十余只此起彼伏,疯狂地扑入战团,阻止两人联手。

    童颜剑光连闪,三头苍猊咽喉中剑,跌倒而回,但短剑已被一只苍猊死死咬住,随着他挥动手臂,那头苍猊的嘴角已被剑锋隔裂,可是它却兀自坚持,毫不松口。那头雪白苍猊则窥准时机再度扑至。

    童颜大喝一声,左掌拍出,正正击中来敌的额头,这一掌他施出全力,足以开山裂石,而那头雪白苍猊只是被击出一丈开外,翻了个身重又站起来,竟似浑若无事。

    此刻童颜的右臂短剑上挂着一只重达数百斤的苍猊,挥动起来极其不便,而趁他短剑被锁,另一只苍猊利爪摆处,他的右臂已出现一到血痕。幸好小弦及时从空中落下,一脚踹在那咬住短剑的苍猊腰间,将其踢开。两人当既靠背应敌。虽然面对的是无知野兽,却再不敢有一丝轻敌之意。这群苍猊的战斗力足可比得上一支数百人的军队。

    童颜不料苍猊如此难惹,他与御冷堂弟子激战一场无损分毫,却在这群走兽的手下负伤,伤口的疼痛更激起他的杀气,剑光荡处,又有一头苍猊大吼一声,腰侧被短剑削去大片血肉。

    吐蕃人对苍猊敬若天神,不但从不与其争斗,还每每奉上牛羊祭品,这群苍猊首次被利刃逼身,大是忌惮,但苍猊王的断爪负伤已然激起他们的凶性,虽不敢贸然出击,只是围定两人不放,势要拼个你死我活。

    苍猊王卧在地上,几头苍猊轮流用长舌舔舐它的断爪伤处,流血渐渐止住,看来这唾液颇有止血之效。其他的苍猊则在那头雪白的苍猊的率领下,在两人身边来货游走。看来它们虽连连受挫,却并无半点退缩之意。

    童颜怀抱短剑,面色漠然,端立在苍猊群中,冰冷的眼神与那头雪白苍猊一丝不让地对视。擒贼擒王,这只苍猊无疑是苍猊王最为得力的臂助。只要杀了它,群猊必乱。只是那雪白苍猊极是机敏,凭借灵动的奔跑始终与两人保持着十步距离,左右亦有十余只苍猊来回穿梭,决不落单。

    事态的发展已大出许惊弦的意料,眼见血流遍地,他心中大是不忍。轻声道:“我们已杀了三只苍猊,就此罢手吧。”

    童颜冷笑:“你问问它们,可愿意罢手吗”

    许惊弦低叹:“此事皆起于我掳来幼猊,我立刻将它放了就是。我们且网左方的那棵大树走……”

    两人背靠着背,缓缓移向那大树。树下是一个二尺直径、深达五尺的洞,有一根长长的树枝深入洞中,而那只幼猊正沿着树枝努力往上攀爬。但它力小体弱,几次挣扎都在半途摔下去,却并不气馁,依然拼力上爬,一面发出低低的呜咽,状甚凄惨。

    许惊弦提醒道:“小心洞口周围,设有三个捕兽夹。”

    他晚餐时离去,正是来此处挖洞放入幼猊,有设下捕兽夹。那地洞可谓挖得恰到好处,只能容下幼猊,成年苍猊却无法进入。

    许惊弦本以为苍猊王护犊心切,必会踩上捕兽夹,亦算替扶摇出了一口气。不料苍猊极是机敏,不但小心避开陷阱反而放入树枝搭救幼猊,虽然尚未成功,已足令人刮目相看。

    童颜见此情景,叹了口气:“虽非我族类,亦懂疼惜儿女,想必天下的父母都是一般……”心头那股杀气也不由泄了。

    一时他持剑守护,许惊弦则伏下身来,探手入洞取出幼猊。那幼猊虽看不到地面上的激斗,却直觉许惊弦是已方的敌人,伸嘴就咬,只是它才出生不久,细细的犬牙只在许惊弦的手上留下一排淡淡的咬痕。

    许惊弦苦笑道:“是我不好,对不起,请你莫要怪我了。”说着把幼猊放在地上,任其回到苍猊群中。就见一只体型稍小的苍猊上前轻轻叼起幼猊。大概是它的母亲。

    断爪的苍猊王静静望着两人的举动,忽然发出一声长啸,抖抖身躯,立起身来,一瘸一拐地掉头离去。整个苍猊群随之而行,瞬间便不见了踪迹。

    童颜笑道:“我只道猛兽都是不死不休、狠劲十足的,想不到它们倒挺懂得审时度势,眼看打不过便逃了。”

    许惊弦长出一口气:“据说苍猊的地域观念极强,这里毕竟不是它们这一裙的地盘,徒留无益,但只怕未必就此罢休。”

    童颜奇道:“它们会来报复?”

    许惊弦摇摇头:“我也不知,只希望不要连累他人吧。”

    此刻,三头倒下的苍猊横躺在谷中,有一只还在轻轻痉挛。他突然感觉到很累很累。这一场与苍猊的战斗并没有耗损他的太多体力,但却有一种无端的伤感,令他身心疲惫。

    两人默默埋葬了三只苍猊的尸体,扶摇似乎也体会到主人的心意,并没有啄食猊尸,而是静立于岩石上,目光闪烁。

    “你怪我出手太重?”在回去的路上,童颜终于打破沉默。

    “我知道你是在帮我,又怎么会怪你?”

    “我向来只要出剑,必定沾血。除非遇见特殊情况,每一次我都会全力出手,从不留情。”童颜喃喃道。他不是一个喜欢解释的人,只是经过这一场并肩战斗后,许惊弦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有了微妙的变化,他不愿意朋友对自己有任何误解。

    “朋友”,当童颜在心里轻轻念出这个几乎陌生的词汇是,感觉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温暖。

    许惊弦回想童颜的出手,轻叹道:“如果我有你那么高的武功就好了。”

    “你多大了?”

    “在过几个月就十六岁了。”

    “我可比你大了五岁。发现你只是出手间力道不足,招式却很精妙,而且对武器的理解与众不同,再过几年定会武功大进。”

    许惊弦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童颜不知道他的力道不足并非是年龄的关系,而是丹田受损,就算再过十年亦是于事无补。这是他藏在心中的隐痛,不愿意说出口来,随意岔开话题道:“你所说对武器的理解是什么意思?”

    “师父说过,对于习武之人来说,每个人都有他最适合的兵器,如同注定的姻缘。”提到师父鹤发,童颜的精神大振,“比如我就只适合用剑,若是把剑换为刀,便无法发挥最大的潜能,可我见你以长剑施出刀法,不但有剑之风采,亦有刀之神韵,这一点我就无法做到。”他从来不是一个愿意当面夸奖他人的人,但对于许惊弦,则似乎没有顾忌。

    许惊弦却只是淡淡道:“你有一个好师父。”

    童颜听出这一句更多是出于礼貌,颇有些愤然不平:“你不相信我的话?”

    许惊弦歉然到:“不要误会,我只是对武功没有兴趣。”

    “为什么?那你何必来御冷堂?”

    “所以我要离开了。”

    “你或许只是因为你没有遇见明师?”

    许惊弦怔了一下,定住脚步,一字一句道:“我曾经有过天底下最好的师父!”刹那间,他的脑海中浮起暗器王林青的音容笑貌,眼眶一热,有强自忍住。他曾对自己发过誓,在手刃仇敌之前,再不允许自己哭泣。

    童颜忽道:“许惊弦,你刚才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什么话?”

    童颜指着魔鬼峰的峰顶:“你说我们改天会在那里再会。那么明晚此刻,你来不来?”

    许惊弦看着满脸正色的童颜,不由笑了:“至少我明天还不会离开,但你也没必要如此一本正经吧。”

    “明晚初更,不见不散。我一定会让你看到,谁才是天底下最好的师父!”童颜气恼许惊弦言语间对自己师父的轻视,掉头就走。

    许惊弦不料童颜说走就走,连声道:“喂,喂,你也太小气了吧。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师父最好,那你会不会让每个人都去见进的师父?”

    童颜已走出几步,听到许惊弦的话,亦觉得没有没必要对不自己还小上五六岁的少年赌气,一时颇有些赧然。

    他本就孩子气十足,但在许惊弦面前似乎一下子成熟了许多,回过头来哈哈一笑:“放心吧,我保证你决不后悔。一般人想见师父,我还不愿意呢。”

    “你为何独独那么想让我见你的师父?”

    童颜想了想:“因为我没要兄弟,我觉得,有个师弟也挺好的。”

    许惊弦一路上心事重重,回到营地中,远远已能望见自己的帐前立着一道白影,正是御冷堂堂主宫涤尘。

    宫涤尘背负双手,仰首望月,直等到许惊弦来到身前,她的目光方才凝定在他的身上,淡淡道:“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为何深夜不归?”

    许惊弦心知在谷中与苍猊群的激战必瞒不过宫涤尘,便如实回答了。

    宫涤尘板着脸听完许惊弦的解释,沉声道:“无论你将来是否会离开御冷堂,只要一天在此,就要守一天规矩。你可明白?”

    许惊弦点点头:“弟子明白。”

    他正欲掀帘入帐,却被宫涤尘抬手止住:“你对我就没话说了吗?”

    “弟子违背堂规,自知理亏,无可分辨。”

    宫涤尘叹了口气:“随我来吧。”也不等许惊弦回答,当先往营地外走去。许惊弦无奈,我得跟上。

    两人来到山脚下一处无人的空地,宫涤尘寻了一块岩石,十分随意地挥袖拂去积雪,当下,又拍拍自己的身旁:“做这里吧。”

    许惊弦却依然立在原地:“弟子谨听堂主教诲。”

    宫涤尘无奈道:“既然当我是堂主,令你就坐你为何不遵?”

    许惊弦振振有词:“若被人瞧见,弟子犯上事小,只怕有损堂主的威严。”

    宫涤尘又好气又好笑:“三年前在清秋院,你还抢着要与我同床而眠,现在却又变得如此矜持,叫我怎么说你才好呢?”

    许惊弦朗声道:“此一时彼一时。三年前我认你是大哥,如今你却是一堂之主,自然尊卑有别。”

    “你若非还当我是大哥,又怎会故意给我摆脸色?你只不过是想要试试看,你的宫大哥会不会因为你以下犯上而反目无情吧?”

    许惊弦呆了一下,被宫涤尘的话正正击中内心,三年前在京师相识相处的情景顿时浮现眼前,心情复杂无比。

    宫涤尘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久违的温柔:“小弦……”

    许惊弦截口道:“我的名字是琼保次捷!”

    宫涤尘不为所动:“三年了,我还是第一次如此称呼你,而这三年中,你也在没有叫我一声宫大哥……”

    许惊弦大声道:“承蒙堂主昔日错爱,弟子愧不敢当”

    宫涤尘并不动怒:“你读了那么多的书,就是为了和我斗嘴么?”许惊弦不语,一脸倔强。

    宫涤尘叹道:“无论你现在叫做琼保次捷也好,日后恢复称许惊弦也罢,在我心中,始终会记得我曾有过一个好兄弟……小弦。”

    许惊弦再也忍不住了:“堂主莫非认为动之以情,就可以打消我离开御冷堂的念头吗?”

    宫涤尘突然厉声道:“如果你蠢笨道如此看轻我,那么现在就走!”许惊弦却不挪步,嘴唇已被咬出一道血痕。

    宫涤尘冷冷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你怪我暗中促成了你林叔叔与明将军的决战,最终才造成他殒命泰山绝顶的结局。但是你却不想想,暗器王林青是何等人物,气所作所为岂会因我一言而决?他与明将军之间是一场命中注定的决战,无论你我,都改变不了分毫。”

    听的宫涤尘梯级暗器王林青的名字,许惊弦的身体轻轻一震,欲言又止。

    宫涤尘放软口气:“我早已不再当你是个孩子,但你却偏偏要执著于这样孩子气的念头。究竟你已认定我是导致暗器王之死的罪魁祸首,还是不敢面对真正的敌人,所以才选择更容易的方式逃避?”

    许惊弦咬牙道:“我没有逃避,我会面对一切!”

    宫涤尘耸耸肩:“评价一个人是看他已做到的事,而不是想要做到的事。”

    “这三年来,我每日每夜都想着替你林叔叔报仇!”许惊弦缓缓抬起头,“但我知道御冷堂和明将军的关系,你们会全力阻止我所有对明将军不利的行动,更不会任由我去杀他。所以,我不会对你透露我的想法。”

    宫涤尘无声地笑了:“首先,御冷堂虽然有自己的使命,但是决不会置江湖规矩于不顾,横加插手你与明将军之间的个人恩怨;其次,御冷堂根本没有必要阻止你,甚至会给予你一些帮助,因为对于明将军来说,一个强大的敌人反而会激发他的战志,这或许才更符合御冷堂分目的;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望着许惊弦,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揶揄的笑意,“你凭什么可以杀得了明将军?”

    许惊弦沉默良久,方才从齿缝间迸出一句话:“我将穷我一生的力量,做到这一点!”

    他言语中毫不掩饰的滔滔恨意令宫涤尘暗暗心惊:“你以为只要尽到自己最大的努力,做到与否就都不重要了吗?自古艰难唯一死,任它家仇国恨、是非恩怨,两眼一闭便可以全然不管了么?人各有志,我不会完全否定你的想法,但我有责任给你指出一条更有希望的路……”

    “不!你对我没有任何责任!”

    宫涤尘淡淡道:“如果你认我为兄长,我有责任关心你;如果你当我是朋友,我有责任提醒你你;至不济,你如今还称呼我一声堂主,我更有责任给你一份忠告。”

    许惊弦望着宫涤尘,心潮起伏。这三年来,宫涤尘还从没有对他说过这么多话,始终有意无意地与他保持着距离。而此刻,当他决定离开御冷堂时,这个曾经在他心中既敬且佩的大哥仿佛又从新回来了。

    宫涤尘叹了口气:“这三年里,我曾经有意孤立你,苛刻你,甚至故意在众弟子面前贬低你。但我相信,你有足够的判断力,能够明白我的一片苦心。”

    许惊弦的眼睛模糊了。是的,他从没有怀疑过宫涤尘的用意,反而用加倍的努力回报这大哥的“苛刻”。他曾是堂中最优秀的弟子……可是,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自暴自弃,用消极的方式反抗。他心中清楚地知道,他的反抗表面上是针对御冷堂,针对宫涤尘,暗地里却是对自己的极度失望。

    “知道我为何要给你起名叫琼保次捷么?”

    “因为我是初八来到御冷堂,又遇着扶摇。”

    “这只是表面上的原因。之所以起这个名字,是因为我知道你绝非久居人下之辈,御冷堂只是你暂时的容身之所,却不是属于你的天空;而我也相信,你总有一日会如雄鹰般与非冲天!我针对你的一切行为,都只是为了让你日后飞得更高,飞得更远。”许惊弦一震,一时说不出话来。

    宫涤尘将话锋一转:“不过,虽然我知道你迟早都会离开,却没想到会是现在。告诉我,你想离开御冷堂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许惊弦低声道:“因为我无法成为一个像你一样的人。”

    “像我一样?你有比我更敏捷的心思,更远大的志向,甚至还拥有比我更高的智慧和领悟力。你还需要些什么?”宫涤尘眉头轻佻,“模棱两可的答案只能说明你还是不敢正视自己。”

    许惊弦一咬牙,毒咒发誓般缓缓道:“我不能像你一样,连成绝世武功!”

    宫涤尘抚掌而笑:“对!这才是你真正的心结。正如你对堂使所说,你虽然渴望替亲人复仇,但是更渴望一切是在公正的情况下进行。开始你丹田受损,无法修成深厚内力,纵有精妙招式,最多也只能对付普通对手,遇见真正的一流高手,比如明将军,你没有丝毫胜算。那么,你告诉我,你来开御冷堂之后就可以有办法补偿你的遗愿么?”

    许惊弦沉默许久,才无比艰难地摇摇头。

    “那么你又能如何?为了报仇,放弃自己的原则?”

    “是!我可以不择手段,报仇之后,立即以死相谢。”

    宫涤尘伸出一个手指轻摇:“不要在我面前轻言生死,不管你怎么看待我,我都不想失去你这个兄弟。”

    许惊弦涩然道:“你有你做要做的事,总有一天会忘记我的。”

    宫涤尘望定许惊弦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时间或许会让我对你时有忽略,但决不会丝毫减弱我对你的关怀。”

    许惊弦心头一荡,“大哥”两个字停在唇边,却吐不出来。他不无痛苦地发现,那个至性至情的自己已被外表冷漠的面具掩盖着,在不断成长的过程中吗,他毫无选择地失去曾有的纯真。

    宫涤尘长长吐了一口气,似乎也在压抑着内心的波动:“我不会强迫你留在御冷堂,但我希望你能继续等待时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还年轻……”

    许惊弦脱口道:“开始明将军已不再年轻!如果让我去找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报仇,我会更加看不起自己。”

    “你受你林叔叔的影响太深,虽然我行我素,但无时无刻都会用一种认定的原则束缚自己。或许这个叫不懂变通,却可赢得所有人的尊敬”宫涤尘仰天长叹,“想不到暗器王死了三年,我才从你的身上更加了解他。”

    一阵长久的静默。那个人、那把弓,不但是过去的传奇,以后也是。

    “你打算用什么方式离开御冷堂?违背堂规被逐,还是不告而别?”

    许惊弦抬起头,眼神中带着挑战:“那些被驱除的弟子现在何处?”

    “你大概也像其他弟子一样认定他们已被灭口了吧。”

    许惊弦不答,似已默认。

    “我只能告诉你,他们另有去处。之所以故意隐瞒,是希望借此督促诸位弟子免步后尘。”

    许惊弦的面上闪过一丝疑惑。宫涤尘寒声道:“你觉得我视人命如草芥么?你觉得我有必要用哪种极端的方式建立堂主的威信么?别人不知我,莫非连你也不知么?”

    许惊弦暗叹一声。他宁愿自己一如从前,能够毫不保留地相信宫涤尘,但他更知道身居高位者的无奈,为了维护权威,必须运用铁腕手段。虽然他无数次地回想起与宫涤尘相处的点滴,一遍遍重温曾经的友情,可有时也不得不承认,彼此间渐行渐远的事实。

    宫涤尘瞧破许惊弦心中所思:“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言尽于此,纵有一日你会明白。”

    许惊弦漠然道:“那就请你逐我出堂吧,也可替堂主……以正视听。”这一声“堂主”的称呼再度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宫涤尘犹豫道:“你屡犯堂规,如不严惩,实难服众。但我知道你的性子,若是当众受辱,只怕从此记恨与我,此事确实十分为难…………”

    许惊弦见宫涤尘非但不阻止自己的离开,反而直承欲严加惩处,心头蓦然一冷,发狠道:“弟子岂敢让堂主为难,定会找个适当的机会逃走……”好不容易他才把下一“只盼不要惹来御冷堂追杀”咽回肚中。

    宫涤尘皱眉道:“你先回去休息,带我好好想想吧句。”

    许惊弦转身离开,宫涤尘忽又叫住他:“我今晚对你说的话,并不完全出于兄弟情谊。帝王对臣子应该是安抚而非威胁;统帅对疆土应该是收复而非征服;而做一个领导者,对手下应该是尽量说服而非强迫。这一点,你必须记住。或许有一天,你也会像我这样做。另外,就算你以后和御冷堂没有任何纠葛,最好也不要随便泄露堂中的机密。”

    许惊弦忽然感应到宫涤尘刻意强调的语气中有一种决裂的意味,心头微微一酸,躬身行礼,语含讥讽:“堂主对弟子的深恩,须须臾不敢相忘。”

    宫涤尘没有挽留许惊弦,只是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几不可闻地低叹一声。他的手指轻抚着贴身挂于脖颈的一方佩玉。这并不是什么名贵的饰物,玉质平平无奇,上面令人费力地刻着四个字——“妙手空空”。但这方佩玉却是几前她的兄长、上一任御冷堂南宫逸痕失踪前托蒙泊国师转交给她的一件信物,看似普通的四个字中更是包含着破解青霜令的关键秘密。

    父亲的英年早逝、兄长的突然失踪,宫涤尘无可选择地接过了御冷堂的重任与家族的使命,那份重担沉沉得压在她的肩上,让她必须做一个冷酷无情、殚精竭虑的领袖,从而失去了成为一名普通江湖人的自由,甚至完全不可能恢复女子的身份。

    三年前在京师与许惊弦相遇相知、义结金兰的往事一幕幕浮上眼底,她太了解这个倔强少年的骄傲,知道自己的做法不但会逼他尽快离开御冷堂,甚至还会令他对自己怀恨在心。可是,尽管宫涤尘的内心深处务必珍视与许惊弦的友谊,却有不得不做出违心的决定。她只希望有朝一日,许惊弦能明白自己这个“大哥”,今日的一番苦心。

    宫涤尘静立良久,心中默吟着那首熟记于心的家传秘诗:“举觞明朝露,胜如年少。白马封侯骨,尘压眉峰。铁屐越征,城馀残壁。客怀寻旧约,迟暮音书。凛德散华发,愁思消减。素手持兰烬,半醉酡红。浮名盖金印,古道持戈。奋剑沉绛纱,容颜精瘦。平生入清梦,唯叹千秋。万事皆空!”

    她已承担了太多本不应由她背负的责任,而且还将继续背负下去……

    许惊弦悄悄返回帐中,躺在床上。御泠堂弟子多是两人同帐,一旁的多吉早已熟睡,他却大睁双眼,迟迟无法人眼。

    他虽然打定主意离开御泠堂,却并没有考虑好应该何去何从。或许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是有一丝隐隐的期盼,希望自己的行为对宫涤尘能够有所触动。毕竟,当养父许漠洋与暗器王林青先后逝去后,宫涤尘已是他心目中唯一,的亲人。可是回想方才与宫涤尘的对话,虽有真情流露的一刻,但自始至终,宫涤尘也没有明确说一句挽留的话语,恐怕真是对自己已全无信心,所以才宁任他离开,从而眼不见心不烦……

    许惊弦心头一片苦涩,身处异乡三年,他从没有感觉如此孤独。

    想到今日新结识的白衣少年童颜,外表桀骜不驯,看似并不成熟,却身法灵动,剑法高明,实是江湖的一流:高手,不但自己望尘莫及,在御泠堂中亦难逢敌手。而宫涤尘明明知道自己与童颜在一起,却根本未曾提及,究竟是无心忽略还是别有用意?童颜到底是什么来历?他的师父又会是何等人物?

    许僚弦又回忆起那一场与苍猊群短暂而惊心的潋斗,不免心怀内疚。本只是扶摇与苍猊王之间的恩怨,自己横加插手,其实只不过是烦闷之余迁怒于人,若是林叔叔在身边,定会谆谆告诫自己。

    一想到林青,过去稗种尽皆涌上心头。正如宫涤尘所言,虽然林青与许惊弦相处的时间不过一年,但却对他有着无可比拟的影响力,如同一面令他正视自已镜子。或许林青并没有说过多少警言恒语,却在一言一行中给他做出了最好的表率。他渴望拥有那样独醒于混浊世间的寥寥清傲,始终坚持自我原则的凛凛风骨。

    而如今,暗器王言犹在耳,却已天人永诀,而自己纵有报仇之志,却无雪恨之能。就算将来能够不择手段地杀了明将军,难道这就是林青的期望?九泉之下,他会如何看待自己呢?

    许惊弦思如潮甬,百念杂陈。听着多如断续的鼾声,摇头叹息,如能像多吉一样无甚机心,是否就会少了许多烦恼?

    正在朦胧欲眠之际,帐帘忽然被轻轻掀开,一道白影无声闪人,轻轻走到许惊弦的床边立定。

    许惊弦吃了一惊,刹那间睡意全无。定睛望去,来人身着小衣,体态轻盈,竟是白玛。只见她双眼怔怔,望着自己,不知意欲何为?

    想到白玛日间的古怪行为,许惊弦大感不安,坐起身来正要询问,却乍见。

    她薄纱轻袖,曲线玲珑的模样,悚然一惊,当场怔住。

    白玛将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浑然不觉深夜闯入男人居所有何不妥。她缓缓凑近许惊弦,扑闪的眼瞳中既有一份迷惑,又有一丝兴奋。许惊弦惊异莫名,又不敢伸手推她,眼睁睁地藉那。一张类丽不可方物的脸庞越来越近,只觉得一颗心怦怦作响,几欲跳出胸膛。

    此刻两人相隔不过寸许,相互呆呆对视。白玛平日天真烂漫,状若痴傻,虽不说话,却极是乖巧,在许惊弦心中只当她如小妹妹。可他毕竟已至知好色而慕少艾之年,半夜三更忽与一个年龄相仿的类丽少女近身相对,眼中望着那吹弹可破的面容,鼻中闻着一股少女特有的芬芳,不免心猿意马,仿如醉酒,只在浑浑噩噩之间勉强保持着一线清明。

    正当小弦意乱情迷之际,白玛突然探唇过来:,在他面颊上轻轻一吻,这猝不及防的一吻令许惊弦大叫一声,除跳而起。白玛也似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倒退几步,脸上部是一副不明所以的神情。

    多吉被许惊弦的叫声惊醒,迷糊中翻了个身:“琼保次捷,你才回来啊……”一句话还未说完,忽见到帐中的白玛,揉揉蒙胧的睡眼,猛然坐起身来,刹那间睡意全无:“啊!白玛你、你怎么在这里……”

    白玛仍然凝望着许惊弦,迷蒙的眼神渐渐清澈,忽然眼眶一红,呆呆掉下几滴泪来,蓦然拼命摇头,返身跑了出去。

    “这是怎么回事?”多吉大惑不解。

    “我、我也不太清楚……”许惊弦努力调整着呼吸,幸好帐内幽暗,多吉瞧不清他面红耳赤的模样。

    多吉挠挠头;“白玛到底怎么了,不但开口讲话,还半夜跑到我们的帐里来。哦,达娃大叔还对我说……”他突然住口不语。

    许惊弦渐渐清醒过来:“达娃大叔对你说了什么?”

    “我忘了,还是快睡觉吧。”

    “哼……”

    “咳咳,达娃大叔说最好不要告诉别人。”

    “哼哼……”

    多吉不好意思地一笑:“当然,你又不是别人,不过……”

    “哼哼哼……”

    “那你答应我不要再告诉别人。”

    “你真啰嗦,有话就快说。”

    “那好吧。达娃大叔说……”多吉本就是个最藏不住心事的,何况达娃并未严令他守住秘密,当即便把达娃所讲关于白玛的事全盘托出。

    听罢多吉的转述,许惊弦才明白那个美丽无邪的少女竟有着如此凄惨的身世,心头怜意大盛,对她的非常行为亦稍有理解。

    多吉又道:“按达娃大叔的分析,今日你抱着幼猊的样子让白玛突然忆起往事,恍惚间以为你就是她的父亲,所以才那么着紧你是否受了伤。但刚才么……嘿嘿,她平日本就有些神志不清,如果真的认定你就是她的父亲,你打算怎么办啊?”

    许惊弦又好气又好笑:“那你也要随她叫我大叔才是……”他暗暗回想刚才白玛的举动,那突如其来的一吻中似乎果真有几分亲情的意味,他稍稍松了口气,却又仿佛略有些遗憾。

    “哈哈,白玛才应该叫我大伯呢。”多吉又想起一事,“对了,那只幼猊怎么样了?你这么晚去了什么地方?”

    许惊弦听说过吐蕃人对苍猊的诸多禁忌,不欲多吉替自己担心,便避重就轻,只说放了幼猊,根本不提与苍猊群大战过一场。

    多吉性格耿直粗放,也不再多问,随口说着话,眼皮又沉重起来。

    许惊弦忽道:“多吉,也许我过几天就要走了……”他想到即将离开御泠堂,日后前途未卜,不知会去何处做个孤魂野鬼,不免自艾自怜,言语间颇为伤感。

    而多吉却已渐入梦乡,“哦”了一声,喃喃道:“如果有什么好吃的,别忘了给我们带些回来。”他大概以为许惊弦只是像从前一样,暂时离开后不久就会回来。

    许惊弦无奈地一笑,这就是多吉最可爱也最可恨的地方啊,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宗师那么乐观的面对一切。他本还担心不知道该如何与多吉告别,现在反倒放下心事。也许无声无息地离开最好,免得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反正无论日后能否与多吉再次相见,他都会在心里永远给这个淳朴憨厚的吐蕃少年留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

    这三年来,除了宫涤尘与碧叶使,许惊弦与堂中子弟交往极少,打过交道的便只有同组三人与达娃大叔。

    桑瞻宇外表谦恭,内心骄傲,处事圆滑,精明能干,一定早就察觉到他想离开,告别与否无关紧要。不知为何,虽然许惊弦与桑瞻宇并没有什么矛盾冲突,但彼此间总有一层淡淡的隔膜,尽管他对桑瞻宇不无欣赏,却直觉对方的性格里有一种危险的因素。于是双方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表面上的和谐,似乎一旦打破平衡,就会势同水火。

    至于美丽文静的白玛……许惊弦轻抚依然发烫的面颊,回想刚才那一瞬间柔软而温暖的触感,竟略有些怅然若失。这一刻,他突又想起了水柔清。她也有着与白玛同样可怜的身世,不知是不是会因为清楚的记忆而加倍痛苦?那个总与自己作对、精灵古怪的小姑娘现在何处?她的父母皆因自己而死,她能原谅自己吗,还是依旧在怨恨?

    许惊弦要紧牙关,在仇人的名单上又添加上青霜令使简歌的名字。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太多的仇恨只会加重心理的负担,他又有什么能力去一一复仇呢?仇恨与自卑已成为埋藏在他内心深处的两根毒刺,随时都可以感受到那尖锐的刺痛。前者逼迫他奋进,直至疯狂;后者则消磨他的意志,直至麻痹。

    许惊弦闭上眼睛,他知道自己此生再也无法摆脱那蚀入骨髓的隐痛了!

    许惊弦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帐中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

    御泠堂堂规森严,孩子们每日早出晚归,练功不辍,除了轮流外出放牧,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许惊弦料想多吉可能是得到宫涤尘或碧叶使的指示,所以才没有叫醒自己,虽然正合他的心思,但受到如此“特殊照顾”,心中有颇不是滋味。想必在诸位弟子严重,自己已成为一个迟早会被驱逐出堂的忤逆之徒。

    许惊弦望着帐顶发了一会儿呆,听着外面吵嚷起来,已至午膳时分。

    他犹豫良久,还是决定不出去就餐,遭受他人白眼也还罢了,最尴尬的是不知如何面对白玛。忆起昨夜那莫名其妙的一吻,暗讨或许白玛只是深夜梦游,根本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何不若无其事地从容面对她?但转念一想,万一事实并非如此,自己如此做作岂不有失坦荡?

    他本就生性敏感,又正值情窦初开,明知自己对白玛只有兄妹之情,仍不免想入非非。那不可言说的微妙情绪搅得他心神不宁,回忆起当初在京师白露院中,自己还与凌霄公子何其狂一起暗中谈笑林青与骆清幽之间情愫暗生的温馨暧昧,正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如今自己遇上相似情形,方知其中的甘苦滋味……

    想到暗器王林青,许惊弦心头一凛,抬手抽了自己一记。大仇未报,怎可陷身儿女情长?这一来,他反倒对白玛生出一股淡淡的恨意,恼她凭空惹得自己心烦意乱,倒不如从此不见,免得牵挂。他咬咬牙,更加坚定了离开御泠堂的念头。

    事实上在许惊弦的心里,虽然执意认为离开御泠堂是目前的唯一选择,却对未来根本没有任何计划,前途未卜之下,只恐那份欲走还留的心情阻挠自己的决心,才可以违犯堂规,找出千百种理由逼迫自己踏上一条不归路。这种不顾一切、一意孤行的少年心态,纠结得连他自己也不甚明白。

    帐帘掀开,多吉悄无声息地钻入帐中,递来一个热气腾腾的纸包:“琼保次捷,我给你带了些青稞糍粑和牛肉,趁热快些吃吧。”

    许惊弦心中感激,口中却道:“你快走吧,被堂使看到又要挨鞭子了。”

    “嘿嘿,我身体壮实,挨几鞭子也没关系。不过你,唉……”多吉欲言又止。他本想劝许惊弦不要故意与堂主、堂使作对,碍于口舌笨拙,不知该如何表达,只是比了个手势,示意许惊弦快吃。

    许惊弦知道多吉对自己是一片真心,一面大口吃着食物,一面微笑着摇摇头:“不要为我担心,我自有主意的。”

    多吉又道:“白玛今天好生奇怪,不住地左顾右盼,只怕在找你呢?”

    “你瞎说些什么,她每天都是那个模样。”

    多吉嘻嘻一笑:“白玛长得那么漂亮,性情又温柔乖巧,我好生羡慕你。”

    “我瞧你是对她动了心吧?”

    “哈哈,她也是我的朋友呀。她身世那么可怜,你可要好好对她啊。”

    许惊弦不想多提这个让自己头疼的话题,笑骂多吉几句,胡乱搪塞过去。

    多吉犹豫一会儿,有吞吞吐吐道:“对了,今日大家说起你昨晚和那个白衣小子在一起,都有些不满,有几人还说要联名启禀堂主……”

    许惊弦一怔,这才忆起童颜说过,他曾与御泠堂弟子大战一场,虽不明原委,但这些弟子从小就被牢牢灌输必须忠诚与御泠堂的信念,自己与童颜交往过密几与叛堂无异,义愤填膺倒也无可厚非。他转念又一想,昨夜遇见童颜之事只有宫涤尘知道,难道是她故意放出风声,激起堂中弟子不满,从而好名正言顺地赶走自己?如此越想越是难过,既然此地难容自己,徒留无益,此刻恨不得背生双翅,马上离开。

    多吉拍拍许惊弦的肩膀:“我先走了,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他们欺负你!”说完转身出帐而去。

    许惊弦望着多吉的背影摇首苦笑。多吉的武功虽然并没有自己高,年龄也比他大不了多少,但天生狭义心肠,处处皆以老大哥自居。能够结识到这样的一个妤兄弟,在御泠堂三年亦算不枉。他本对宫涤尘不无怨意,心想既然要走不如索性大闹一场,可如今怕连累多吉,他打定主意还是悄悄离开为妙。

    许惊弦慢慢地整理好自己的物件,除了一个小小的行囊,便只带上一把长剑,静待夜幕的降临。

    好不容易过了晚餐时间,许惊弦终于走出帐外。感应到周围的弟子们都对自已指指点点,他部旁若无人地来到鹰组的篝火边。

    桑瞻字不知去了何处,多吉正在达娃的指导下练功,火边只有白玛一人静坐,摆弄着手中的“迁繁盘”。熊熊的火光映照下,她那洁嫩白皙的面颊被涂染起一层金光,那是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丽。

    此刻她看到许惊弦走近,面无表情,似乎根本不记得昨夜之事,只是原本暗淡的眼神似乎蓦然一亮。

    许惊弦敌作镇定地对白玛淡淡一笑。篝火上还有半只烤羊,他饱餐一顿后,趁周围入不注意,割下几大块腿肉包好,放入怀中。

    “你,要走了吗?”白玛将许惊弦的举动看在眼里,轻声问道。她似乎还不习惯说话,每个字都吐得十分费劲。

    许惊弦叹了口气,点头默认。面对白玛那纯净无邪的神情,他不知该如何隐瞒,一时倒有些担心,也不知是怕她会因即将到来的分别而流露真情,还是怕她会大声叫喊惹来别人的注意。

    白玛却只是静静望着篝火,然后唇边露出一丝莫测高深的微笑,伸出食指在许僚弦的眼前晃了晃。

    许惊弦忽然想起一年前的那个春天,他的右手食指被蜜蜂蜇伤,剧痛之下正要甩掉蜜蜂,却被白玛急急阻止。那一刻,她温柔小心地把依然挂在他指尖的蜜蜂取下来放飞。许惊弦与多吉不明所以,白玛便在地上以手画字:“若是使劲拔刺会连着内脏,蜂儿就死了……”比起指尖的疼痛,她的温柔善良更让他印象深刻。

    纵然此刻的许惊弦满腹心事,回忆起这一幕亦不觉露出笑容:“放心吧,我会记住的,以后就算捅了马蜂窝,也不会随便杀生。”

    白玛掩唇而笑:“真是个傻孩子。”说罢又埋首专注于手中的“迁繁盘”。这句话由一向痴憨的白玛嘴里说出,不由令许惊弦啼笑皆非。不过看来白玛对他的离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舍,他稍稍松了口气,却又隐隐有些失落。

    许惊弦站起来,走到达娃身边,深施一礼,在心中默默与这个照顾自己三年的汉子告别。达娃并未说话,满面犹如刀刻的皱纹仿佛又深了几分,只用那一双饱经风霜、洞悉世情的眼睛注视着许惊弦,双掌合十,神情虔诚。

    许惊弦又望一眼专注练功的多吉,并没有打扰他,倒不是因为害怕承受离别时的伤感,而是多吉若不阻止他离去,亦算违背堂规。

    一切事毕,许惊弦心一横,转身回帐,拿起早已收拾好的行囊,打个呼哨换来扶摇,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营地……

    许惊弦惦记着与童颜的约定,并没有径直离开,而是重回魔鬼峰顶。出乎他的意料,童颜早已在那方赤色的大石旁等候。

    许惊弦发现大石上还放着一个蓝色的小包裹,大觉惊讶;“你要走了?”恰好童颜也注意到许惊弦背后的行囊,问出了同样的一句话。

    两人齐齐一怔,彼此对视,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童颜问道:“你打算去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

    “既然如此,干脆和我们一起走吧。”

    “你们要去何处?”

    “我和师父从乌槎国来,现在也该回去了。”

    “乌槎国……”许惊弦记得宫涤尘曾经告诉过自己,三年前泰亲王在京师谋反兵败,为逃脱朝廷的围剿,几经辗转后远遁南疆,如今正在乌槎国中。他对泰亲王全无好感,并不愿与之照面,于是便缓缓摇头。

    童颜以为许惊弦是担心鹤发不允,宽慰道:“你放心,我早上还对师父提到过你。他一向最疼我,定会答应你与我们同行,有机会我再求他收你为徒。”

    许惊弦失笑:“我为什么要拜他为师?”

    “嘿嘿,我说过的,一定要让你见见什么才是天底下最好的师父。”

    “你有所不知,我曾受过重伤,导致丹田受损,根本无法练成上乘内功,纵然有明师亦是无用。”这本是许惊弦从不愿对别人提及的隐痛,但不知为何此刻却对童颜毫无顾忌地说出。

    这时,一个淳厚平实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人类为万物之灵,潜力可谓无穷,普通人不过知其一二,只有经过合理运用,才能发挥更多,纵有小患,又有何妨?”就见两人由山道转出,前者面色详,神情悠然,两缕长长的白发挂于鬓边,正是鹤发,后面一入却是:桑瞻宇。

    童颜喜道:“师父,他就是我对你提过的许……”

    童颜话音末落,鹤发已抢先开口道:“想必这位便是琼保次捷了吧。”

    许惊弦恭敬行礼:“见过先生。”

    在御泠堂中,除了宫涤尘与碧叶使吕昊诚之外,并无人知道他的真正身份,但现在既然已要离开,他并不介意桑瞻宇得知自己的真正名字。可是鹤发有意隐瞒的举动却让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虽然仅是初识,但对方对自已的了解绝对不限于此。

    许惊弦颇为好奇地暗暗打量鹤发。乍见之下,这个中年人相貌普通,并不打眼,但那两缕白发却令他显得有些绰约不群,别有一种出尘的气质。如果说他是一个混杂于市井巷阊中的高士隐者,则完全没必要如此引人注目;如果说她是敌意以奇异形貌示人的沽名钓誉之徒,却又令人无法忽视其谦和态度中隐隐流露出的一线锋芒。匆匆一瞥,鹤发就给许惊弦留下了非常特别的第一印象,猜测莫非他是有意用一种充满矛盾的形貌来掩盖曾经的显赫身份?

    鹤发望着许惊弦微微一笑:“你不要误会,我刚才只是针对你所言做出一些说明,却并没有答应收你为徒。”

    童颜吃了一惊:“原来你就是那个在丹宗寺外堆入的琼保次捷!”

    许惊弦还不及回答,一旁的桑瞻字冷冷发话:“琼保次捷,你想逃走么?”

    许惊弦本还想借此机会与桑赡字道别,听他如此说话,分明丝毫不念同门之谊,怒气暗涌:“小爷我想走就走,你管得着么?”

    桑赡宇哼一声,手握剑柄:“你擅自逃离,已犯下堂规的第九戒,御泠堂中的任何一名弟子皆有权管教!”

    童颜挺身挡在许惊弦面前,却看也不看桑赡宇一眼,而是仰首望天:“只要你敢动手,我保证你不会活着看到自己的宝剑出鞘。”

    许惊弦不料童颜出言如此不留余地,明知不妥,但对他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地一力维护,却甚觉感激。

    桑赡宇在那无名峡谷中见过童颜的武功,自知对方身轻剑快,出手狠毒,实难匹敌。但他作为御泠堂二代弟子中的第一人,何曾受过如此侮辱,脸色刹那变得铁青,手上发力拔剑,口中一字一句道:“剑下方知生死!”

    童颜不谙世事,向来仗着自己武功高强,霸道行事,根本不通江湖规矩,随口一句便把桑瞻宇挤对得骑虎难下,此刻两人一旦交手,必是不死不休之局……

    鹤发疾风般飘至,桑瞻字的长剑方出半鞘,已被他生生按了回去。

    就见鹤发狠狠瞪一眼童颜:“你好威风么了?”

    童颜见师父神情严厉,不敢造次,小声分辩道:“师父息怒,徒儿只是不想让人欺负我的朋友。”

    鹤发大觉惊讶,他太清楚童颜冷僻孤傲的性格,除了自己之外,童颜几乎瞧不上任何人,而与许惊弦仅仅结识一晚,童颜却当众直承小弦是自己的朋友。这个少年到底有何魔力,能令桀骜不驯的徒儿另眼相看?

    这念头一转而过,鹤发厉声道:“有我在此,还轮不到你们年轻人胡来!”

    桑赡宇暗中松了一口气,放开握剑的手:“鹤发先生不必太过责怪令徒,晚辈亦有不是之处。”

    鹤发一指许惊弦,对桑赡宇漠然道:“桑少侠还想要强留他么?”

    桑赡宇不明鹤发的态度,不知如何作答。

    鹤发又道:“既然小徒认他为友,我这做师父的也不能袖手不理。何况连你家堂主都留不住我,桑少侠又何必螳臂当车?”

    桑瞻字今日是奉碧叶使之命来见鹤发的,而鹤发却只如长辈亲人般问他些日常琐事,虽不知对方有何目的,但桑瞻宇直觉鹤发对自己颇有好感。他心知武功不及童颜,鹤发表面上看似纵容徒弟,其实却给了自己一个回旋地,若不借机下台,吃亏的只能是自己……

    刹那间桑瞻宇已权衡轻重,朗声道:“堂使叮瞩晚辈,一切须听前辈的吩咐。既然前辈发话,我岂敢不从?却只恐日后堂主下令追回叛堂逆徒,到时晚辈便不得不与前辈为敌,此刻先请恕罪……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既不失面子,又将责任推脱得一干二净。”

    鹤发挥挥手:“你回去如实禀告就是。”

    桑瞻宇看一眼许惊弦与童颜,抱拳拱手,告辞退下。

    鹤发望着桑瞻宇远去的身影,喃喃道:“此子既能审时度势,行事又处处留有余地,只盼他不要误入歧途,日后当成大器。”

    许惊弦却回想着桑瞻宇方才目光中隐含的怨恨,暗暗心惊。

    童颜道:“那小子或许去搬救兵了,我们还是快走吧。”

    鹤发大笑:“你岂会怕事,只是唯恐我不允带着许少侠一起走,所以才迫不及待要上路吧。”

    童颜嘻嘻一笑;“徒儿什么事都瞒不过师父。”他暗中拉一把许惊弦,“师父已同意带你一起走了,还不快快谢过?”

    许惊弦见他师徒二人毫无尊卑地彼此说笑,不由想到与林青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心中不由一酸:“晚辈只是个无用之人,不敢拖累先生。”说完深施一礼,转身离开。童颜不料他如此固执,急得连连跺脚。

    鹤发忽道:“难道你不想找明将军报仇么?”

    许惊弦应声止步,惊道:“你怎么知道此事?”

    鹤发悠然道:“谁入不知那个三年前在京师风头最劲的许少侠?且不说你是明将军克星的传言,只凭在江湖上津津乐道的绝顶一战,若是还猜不出你欲替暗器王复仇的心思,我也不必在江湖上混了。”

    童颜惊得目瞪口呆:“明将军就是你的仇人?你是明将军的克星?”他虽然身处信息闭塞的边陲小国,也根本不关心江湖恩怨,但明将军和暗器王林青的名头可谓妇孺皆知,他亦早有所闻,只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们竟与许惊弦有这般错综复杂的关系。

    许惊弦问道:“你既然知道明将军是我的敌人,可有方法帮我?”

    鹤发不答反诘:“我为什么要帮你?”

    许惊弦看着鹤发不急不躁的模样,心中忽然燃起一线希望,可很快便摇头一叹:“明将军有权有势,武功又是天下第一,就算你有心助我,也没什么用处。”

    鹤发大笑:“激将法于我无用。你我萍水相逢,如果要助你对抗大敌,我亦必须得到相应的报答。”

    许惊弦一怔:“你想得到什么?”

    “那就要看你想如何对付明将军了。你欲从武功上胜过他,或许很难,但若想令其受挫,我倒可稍尽一份绵力。”

    许惊弦茫然:“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鹤发微微一笑:“你可知我与童颜至吐蕃只为夺取一件与吐蕃王有关的宝物……”

    当下鹤发把“天脉血石”之事如实告诉许惊弦,之后续道:“泰亲王一日不除,朝廷必定寝食难安,明将军迟早会发兵乌槎国,却怕吐蕃与之联合,截断朝廷大军的后路,所以才借‘天脉血石’试探,行的是投石问路之计。我客居乌槎国多年,自不愿看到战乱频生,荼毒百姓,故而夺下‘天脉血石’献于吐蕃王示好。如此一来就算吐蕃不肯与乌槎国联合,至少也不会相助明将军。我乌槎地处蛮荒,地势复另多变,到处都是沼泽山瘴、毒泉恶虫,更有十七族舅士骁勇善战,精擅行蛊降头之术,朝廷军力虽强,但贸然远攻,供给不便,就算明将军有百战百胜之名,只怕也难以讨得好。”

    “但我武功低浅,更不通行军布阵之道,于你又有何帮助?”

    “乌槎国有地利之便,许少侠可带来人和的优势。”

    “先生言重了,我不过一个无名小卒,如何有此能耐?”

    “许少侠不必妄自菲薄。两军交战,士气至关重要。优秀的统帅不仅仅需要奖惩分明,严格治军,更应该给手下土卒传达一种必胜的信念。虽然你是明将军克星之语不过是江湖流言,但只要运用得当,真假参半的流言也可成为提升士气的精神支撑。尤其对于势弱的乌槎军民来说,更需要这样一个理由来击破明将军在战场上的不败神话!”

    许惊弦听鹤发分析得井井有条,不由怦然心动。但如此做法绝对谈不上光明正大,料想若是林青复生,必定鄙夷自己所为,何况帮助泰亲主对抗明将军也非他所愿。可是,能在战场上挫败不可一世的明将军,这个机会可谓千载难逢!他犹豫良久,终于慨然道:“明将军与我血仇不共戴天,就算我武功不及,也可以去不择手段、不计生死地暗杀他。但如此我插手两国交战,纵能成事,亦会沾上许多无辜人的鲜血。先生的提议,恕我不能接受。”

    鹤发叹道:“许少侠的想法有失偏颇。一旦明将军兵发乌槎国,那些流离于战火中的平民百姓又有何罪?世事难两全,当你不愿伤害无辜的同时,是否也放弃了拯救更多无辜者的机会?”

    许惊弦听鹤发说得有理,一时难以抉择。

    童颜突然插口道:“反正你现在也没有什么目的,倒不如先随我们同行,若是觉得有所不便,再行离开也不迟。”他心下打的小算盘是料定以鹤发之能,劝服许惊弦只是迟早之事。

    终于,许惊弦无奈地点头。他现在已是无家可归,与鹤发童颜同去乌槎国至少是一个转机。何况在此耽搁久了,只怕御泠堂的追兵到来,他既不知应该如何面对宫涤尘,也害怕连累鹤发童颜师徒。如此三人收拾停当,便一起往南行去。

    童颜自小孤僻,如今有了许惊弦为伴,一路上说个不停,将乌槎国的风土人情一一介绍给许惊弦听。

    童颜虽偏激自傲,但天性质朴,年纪比许惊弦大上五六岁,言谈行事却更似一个小弟弟,而鹤发胸藏丘壑,虽然讲话不多,偶尔插言确实极有见地,隐露玄机,既令许惊弦大长见识,又激发他产生了许多前所未有的想法。渐渐地,他与师徒二人熟悉起来,不知不觉抛却了离开御泠堂的谈谈伤感,但觉有此良师益友同行,实乃人生快事。

    三人边走边说,半个时辰后已走出魔鬼峰,来到拉姆措边。

    这一带地势奇特,虽值隆冬,却丝毫不觉寒冷,湖边草长花盛,仿如从冰冻高原来到了温软江南,地热蒸腾起的雾气弥漫在夜晚的湖面上,如梦如幻。童颜首次见到拉姆措的奇异风光,大感惊讶,便提议就地宿营。许惊弦只想离开御泠堂越远越好,又担心宫涤尘追来,本不愿在此停留,但见鹤发并无异议,也不好反对。

    鹤发似乎已瞧破许惊弦神色间的迟疑:“你且放心……若是我没有料错,御泠堂必不会派人来追。”

    “先生为何如此有把握?”

    “我并无太多把握,只是赌自己没有看错涤尘。”

    许惊弦听鹤发对宫涤尘如此称呼,心中不由起疑:“先生与宫……堂主很熟悉么?”

    鹤发遥望魔鬼峰的方向,喃喃自语道:“她的父亲南宫睿言与我可算是知交好友,我从小着着涤尘长大,一向以叔侄相称,就算如今她身为一堂之主,在我眼里也还是一个孩子。尽管我拒绝留在御泠堂帮她令她十分不快,但毕竟是长辈,她也不敢强迫我留下。”

    许惊弦沉吟道:“你就不怕她借我叛堂,一举与你反目么?”

    “所以我并不反对在此地宿营,就是要看看她是否会借题发挥派来追兵。如果我没料错,涤尘作为一个天生的领袖,最懂得如何照应每个人的利益,若不然,我也不必顾及旧日情面。”

    “你为什么不愿意留在御泠堂帮她?”

    “我曾立下重誓,决不再与御泠堂有任何瓜葛……”

    一旁的童颜插口道:“师父曾立誓不到生死关头决不显露武功,是否也与御泠堂有关?”鹤发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沉沉一叹:“都是十几年前的往事,我早已记不清了。”他的语气里并无任何怨意,都恍有一丝深深的遗憾。

    “十几年前?那时我才刚刚拜在师父门下……”童颜被鹤发的话引发了兴致,开始对许惊弦滔滔不绝地谈起自己的童年来。

    许惊弦听童颜提及他本是乌槎国中专司行刑的“收魂人”,幼年时碰巧被鹤发慧眼所识,从此拜师学艺,被鹤发用十三年的时间打造成无敌剑客,不由暗暗称奇。

    他虽丹田受损,无法修成精深内力,但自幼受《天命宝典》熏陶,又曾随着林青走南闯北见过无数高手,眼力极为高明。昨夜见童颜与苍猊群一战,身法灵动机变,剑法霸气十足,内力亦收放自如,放眼整个江湖,能与之为敌者恐怕已是凤毛麟角。许惊弦细数自已遇见的高手,童颜的武功虽尚难与林青、明将军等宗师级人物匹敌,却已胜过追捕梁辰、太子御师管平等许多名动江湖的强手,堪与历轻笙、景成像等人比肩,甚至宫涤尘比起他来,似乎也稍有不如。而按童颜的描述,拜鹤发为师时他已八岁,照理说此时习武稍赚太迟,纵有所成已难至巅峰,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若说童颜师出名门,自小浸淫于武学也还罢了,但依他所言,小时候并未打下根基,最多就只是随着父亲——乌槎国上一代“收魂入”摆弄各种杀人行刑的器具,鹤发能把这样一个籍籍无名的少年培养成绝顶高手,可谓眼光独到。

    童颜忽对鹤发道:“师父觉得惊弦的天赋如何?”

    许凉弦心知童颜又要旧话重提,希望鹤发收自已为徒。若在一两个时辰前,他必是想也不想地就会出言拒绝,但此刻却不由意动。有徒如此,其师之能必然更是深不可测,细观鹤发举止言行,每每发人深省,令人信服,与之接触越多,越觉神秘莫测,或许他果然是旷世难逢的明师,能帮助自己走出困境?

    就听鹤发道:“如果你所指的是武学天赋,依我观察,许少侠的天赋并不在你我之下。”

    童颜嘻嘻一笑:“师父曾说收我为徒是因为看到我身上的武学天赋,那么现在可有收徒之意?”

    鹤发淡然遵:“入生在世,能否有所作为,仅凭天赋并不足够。上苍公平地赐予每个入与众不同的能力,无论是吟诗作赋的诗人、纵横疆场的将军、能歌善舞的伶人、巧夺天工的匠师,欲有所成,不但需要后天的不断努力,还需要更多天赋之外的东西。”他转而盯向许惊弦,“许少侠身上最大的问题,是缺乏一份发挥天赋的自信。”

    许惊弦一震:“请先生教我。”

    “你丹田受损,无法修习上乘内功,便由此认定自己不能在武道上达到巅峰,从而在主观上杜绝了成为绝世高手的可能性。这份心结不解,你只能在歧路上越行越远,徒耗一生之力,也无法完成自己的愿望。”

    “但是,连蒙治国师也无法治好我的伤……”

    鹤发抬手止住许惊弦的话,问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的心里可曾有过完全信任、没有丝毫怀疑的事情?”

    许惊弦怔住了。他曾确信暗器王林青一定可以战胜明将军,然而绝顶一战却换来那样黯然神伤的结局;他曾坚信宫涤尘决不会欺骗自己,但现在却是怀着对宫涤尘的失望毅然离开了御泠堂;他曾相信邪不压正,但如今甚至已分不清正与邪之间的界限;他可以相信多吉对自已的友谊,相信鹤发童颜对自己的善意,但内心深处却隐隐有一种事过境迁之后,一切都不复存在的怀疑……

    曾经天真的少年渐渐成长后,发现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令自己迷惑不解的事情,从此不敢再轻易相信任何人、任何事。

    鹤发直视许惊弦的双眼:“即使你得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信任的事情,也要给自已一个希望——相信奇迹!”

    “奇迹?”

    “正是如此。或许奇迹的出现是无比渺茫、无法预知的,但奇迹总是存在,而且只有那些从不放弃的人,才更有机会掌握它。”

    “这不是自欺欺人么?”

    鹤发微笑道:“从我的角度看,你一心妄图与明将军对抗不是自欺欺人?遥远的理想本就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态度,一如剑之两刃,虽然看似不切实际,却可以唤醒麻木的斗志,催促自己不断奋进。就算终其一生也不能达到理想,又有什么损失呢?总好过一辈子浑浑噩噩、碌碌无为。更何况……”鹤发略一停顿,方才一字一句道,“只有相信奇迹的人,才能做到原本根本无法做到的事!”

    许惊弦顿时陷入沉思。事实上林青也曾对他说过类似的话,人生在世有所不为,却也有所必为。天道酬勤,世事无绝对,宁可毫无把握地勇敢去做,也好过畏首畏尾、却步不前。而最关键的,是有一种支持自己的信念,无论奇迹是否会出现,只要努力,就会无悔!鹤发仰首望天,轻声一叹:“人生不是定局,而是存在着许多无法捉摸的变数,这份变数才是值得我们去执著追寻的意义。任何人都会有失意彷徨一刻,放弃追求、安于平淡固然容易,但那只是一种弱者无可奈何的逃避。选择坚持才是对自已、对命运的挑战。一个人的成功并非来自完成理想,而是努力缩短与理想之间原本遥不可及的距离……”

    鹤发的这番话如同晨钟暮鼓般点醒了许惊弦,一时他胸中百感交集,长吸了一口气,正欲跪拜于地,鹤发却及时伸手扶住他:“你不用行此大礼。很遗憾,我做不了你的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