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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扑朔迷离

    渡口渐渐热闹起来,许惊弦忽地微微一怔,目光锁在人群中一位女子身上。水柔清察觉到他神态有异,定睛望去,但见那女子十八九岁,身着黄衫,手提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布包,面容乖巧伶俐,嘴角边还喃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露出圆圆的酒窝,显得俏皮可爱,令人心生亲近,乍见时倒与自己有几分相像,不由皱眉道:“那个女子好生面熟,似乎曾在什么地方见过……

    “与你年龄相仿,也生有两个酒窝,莫非是清儿照镜子时碰见过么?”许惊弦口中调笑,脸色却颇为凝重。

    水柔清愣了一下,陡然想起:“对了,去年花灯节上我曾见过她和几个女孩子一起玩耍。如此说来她应是京师的人,为何会来到这里?"许惊弦轻声道:“她是清秋院乱云公子的四位贴身脾女之一,名叫平惑。”“苹果”姐姐的意外出现让他浮想联翩,当初住在清秋院时,恍惚之下不也差点错认她是水柔清么?半年前与明将军逃出荧惑城时遇见她与沈羽在一起,看起来应是两情相悦的情侣,但此刻沈羽却不在她身边,而平惑脸上全无情变后黯然神伤之态,反而更能感觉到她从内心中透出的欢喜。瞧她虽无赶夜路的疲惫,但行色匆匆,显是一早起身搭乘渡船,难道是欲与情郎相会?

    水柔清察觉到许惊弦的神态略有些不自然,调侃道:“大叔果然见多识广,竟连一个脾女也认得,莫非是相好。嘻嘻,可要去打个招呼?"“胡说八道。或许她在京师也见过你,你可有面纱?遮掩一下。”“我不做亏心事,又不怕被人看见。啧啧啧,难道是大叔怕她吃醋?”水柔清口中说笑,却还是乖乖摸出面纱戴在脸上。不知怎么,在这位亦正亦邪、亦庄亦谐的“大叔”面前,她的心情十分放松,全无顾忌,不知不觉恢复了从前言笑不羁的模样。

    许惊弦不动声色,暗暗留意四周,发觉有人群中混着三位男子,两人身穿黑衣,头扎红巾,像是走江湖的汉子,另一人青布长衫,如同客商,显非同路,却皆不时地偷望平惑,不知是见色起意还是另有图谋。低声道:“我们暗中跟随她,看看要去什么地方?”…

    水柔清扁扁小嘴:“管她做什么?我们去扬州办正事要紧。难道…她真是大叔的相好?

    许惊弦眼见平惑已登了一艘渡船,那三位男子亦棍于人群之中一并上了船,也不及与水柔清分辩,不由分说牵着马儿拉她跟上。此处已属于应天府管辖的地界,渡船亦极显气派,连马匹亦可摆渡。

    但上船之后才听说此船沿江顺流去应天府,而非渡至北岸,水柔清一听便急着要下船,许惊弦连忙劝道:“乖清儿听话,就当坐船游玩吧,耽误不了多少时辰。”

    不知水柔清是恐怕引人注目,还是刚刚陪“大叔”看了江景的缘故,意外地没有吵闹起来。船老大前来收取渡资,许惊弦摸出几枚铜钱给了,在船尾找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地方坐下。耳边听到水柔清在旁边小声道:“我还以为大叔当真穷困潦倒,这一路都要我付盘缠呢。”

    许惊弦回首一看,只见水柔清满脸不忿,不由笑道:“怎么这般阴阳怪气?倒似我欠了你多少银子一样。”

    水柔清白他一眼,转眼望着大江,似是自言自语般低声嘟嚷道:“见色忘友,没有义气。我就当坐船休息一下,可没说要陪你见相好哦。”江风送来一丝少女的清香,许惊弦仿佛又回到了上次与水柔清在须闲号上斗嘴的时候,微笑道:“你只说对了一半,见色不假,却没有忘友,若不然我早就甩开你啦。”

    “哼哼,我才不懂你们这些老家伙打什么主意。你倒说说,为什么要跟着她啊?”水柔清望一眼平惑,但见她抱着那小布包坐于船头,脸露笑容,不知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对别人的观察浑然不觉。

    许惊弦回想一路上听水柔清所讲“大好人”的种种事情,渐人角色,高深莫测地嘿嘿一笑:“老夫做事自有分寸,此时不便,有机会再细细给你解说。”

    “现在又没人偷听,有何不便?只怕是大叔对那个平惑姑娘心生思慕,所以才不便对我讲吧。”一面说着玩笑话儿,水柔清心头亦暗觉奇怪,这几年她心中被仇恨充塞着,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却为何面对“大叔”竟如此言笑不拘、直言无忌?明明只是利用他找简歌复仇,却仿佛已把对方当成了结识多年的知交好友。

    “越说越不像话,老夫可没空陪你打趣。”

    水柔清占得上风,得理不饶人,笑颜如花:“哟哟,大叔被我拿住把柄了。提醒你一下,有两个黑衣人一直盯着你那个平姑娘呢,左边那个长得挺标致,只怕你不是对手哟。”

    “观察力倒是不错,只是还稍有欠缺。那边还有一个身穿青衣长衫者,也在盯着她呢。”

    水柔清应言望去,点点头:“果然是啊,大叔的情敌真多。”心头大生好奇,平惑只不过是个蟀女,却被这三个不明来路的人盯着,其中必有古怪。

    许惊弦沉思道:“这三个人皆身怀武功,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苹果……平惑姑娘可谓易如反掌,却偏偏不露形迹地偷偷跟随,颇有些蹊跷,倒要看看他们打什么主意。”

    “好啦好啦,大叔不要愁眉苦脸,要不要我给你唱个小曲解闷?"“咦,你怎么突然有如此兴致?"

    “嘻嘻,还不是怕你情场失意……”

    许惊弦不语,只是似笑非笑地盯着水柔清看,那深邃而沉静的目光似乎能够穿透她的内心,洞悉所有奥妙。

    水柔清的脸莫名一红,别过头避开许惊弦的视线。事实上听了他的一番解释,她当然知道平惑并非“大叔”的意中人,自己是因为这个原因而突然高兴起来了么?

    船行了一个多时辰后,缓缓靠岸停下。此处乃是金陵城的西码头,半里外已能望见高高的城墙。

    平惑下船后并不停留,径直往城中行去。那三个男子两前一后,亦不疾不徐地跟着她,官道上人潮汹涌,并不引人注目,平惑对此全无察觉。三名跟踪者身无兵器,只是两名黑衣男子行动间隐露腰间挂着的一面一寸见方的铁片,不知有何用处,而那客商青衫及地,难窥虚实。水柔清道:“这可奇了。这位平姑娘身无武功,一个人出门在外,又无接应,按理说本应该小心些才是,她却是一副神思不属魂游天外的样子,到底在想什么呢?"

    许惊弦悠然道:“那姓景的小子邀清儿去金陵城玩,被你一口回绝,现在老夫约你,不知你会不会答应?"

    水柔清恼他笃定自己会跟随的语气,恨恨道:“我偏偏不答应,平姑娘必会被这三个坏蛋欺负,保证让你后悔一辈子。”——

    许惊弦哈哈一笑:“清儿此言大大不妥。”

    “有何不妥?”

    “短短几句话,至少有四个漏洞,全然不通。首先,就算你不答应,老夫也会跟着她;其次,那三个人未必是坏蛋,跟踪她或许并无恶意;第三,老夫与她无亲无故,即便她被欺负了,也谈不上后悔一辈子……”这话颇有不尽不实之处,其实许惊弦心中当平惑浑如亲姐姐一般,断不容被人欺辱,不过既然现在的身份是“大好人”,也只好信口开河地胡扯一番。说着话儿已提步远远蹑着平惑而行。

    按水柔清平日的性格,既然许惊弦说就算自己不答应也要跟着平惑,必会赌着气驻足不前,但望着他毫不犹豫前行的背影,着实是不甘心,拉着马儿跟上几步追问道:“哼哼,都是些什么破道理啊,一点也不能让人信服。”

    许惊弦微笑:“既已随老夫而行,口中虽说不服,心中怕也服了。”“你休得意,我是怕你跑了害我找不到仇人。”话虽如此,但水柔清心中亦不得不承认,“大叔”身上自有一种令人不便违逆的气质,“还有一个漏洞是什么?”

    “最后一个么:若不跟着她,后悔的人恐怕是你。”

    水柔清大为不解:“此话怎讲?我和她可谈不上什么交情。”

    “你且想想,简歌在京师别无深交,唯与乱云公子郭暮寒多有来往,而扬州离这不远,平姑娘现身于此,其中会否有些联系呢?反正我们暂时找不到简歌的踪迹,何妨一试?”

    水柔清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何不早说,害我还以为大叔根本不把我的事情放在心上呢。”

    “嘿嘿,姑娘相托之事,须臾不敢相忘。”事实上许惊弦根本不知简歌的消息,只是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早早去扬州与宫涤尘相见,倒不如趁机拖延几天;何况那三人跟踪平惑确是可疑,须得查个明白。现在的他已是今非昔比,有足够的信心保护平惑的安全。

    水柔清思索道:“大叔好坏。你明明知道只要说出与简歌有关的话,我就必会跟着你,却偏偏要用那些乱七八糟的理由来试探我。”

    许惊弦缓缓道:“因为我不希望只做一个替你报仇的工具。”水柔清扯着他的衣袖,灿然一笑:“那我们说好,就算杀了简歌之后,你也是我的好大叔,可不许不认我。”

    “好啊,老夫无亲无故,正愁无人养老送终呢。”“放心吧,只要你不嫌弃,我就会一直陪着大叔的。”说着无心,听者有意。水柔清的话如在许惊弦的心中投下了一枚小小的石子,泛起了层层涟漪,经久不散。

    这是一个明媚的早晨,路上行客如织,或探亲访友或外出公干,来往不休,谁也未曾注意到这奇怪的一行六人:平惑一人在前独行,三名男子在十余步外不即不离地跟随,而许惊弦与水柔清则牵着马儿缀在最后,像是秋日出游的父女。

    “黄雀大叔,我们好像跟错螳螂了。”水柔清突然道,他六人正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情形。

    许惊弦哈哈一笑:“黄雀丫头,我们的目的不是螳螂,而是蝉儿。”“可我看那三只蝗螂不像要吃蝉儿的样子,反倒像是在保护她啊。”许惊弦亦觉奇怪,那三名男子若是意欲对平惑不利,一早无人之时就可下手,如今光天化日之下,在人流频繁的官道上可寻不到机会。

    但他发现那两名黑衣男子与那青衫客商偶尔相望时,眼神中全无戒备之色,反倒彼此不露痕迹地点点头,似是相互认识,更是犯疑。就算这三人当真是沈羽派来暗中护送平惑之人,也大可不必谨慎地兵分两路,有什么人会为难一个身无武功的女子,需要如此兴师动众么?“我们且先跟着,若是确认平姑娘与简歌无关,再另做打算。”

    水柔清笑道:“忽然觉得黄雀这个称呼很好听哟,若是我报得父母大仇之后不想回鸣佩峰,就自己成立一个黄雀帮。”“可要老夫加盟?”

    “好啊好啊,若是大叔愿意,帮主就让你做,我做小跟班即可。可惜你在京师事务繁多,只怕没空陪我胡闹吧?”

    “哪有什么事务繁多,倒还怕你嫌跟着一个老头子气闷呢。”水柔清大喜,拍掌道:“那我们以后就打着黄雀帮的名号,一同行走江湖。在小弟面前我叫你帮主,私下里还是叫你大叔……”许惊弦一路发愁“大叔”的身份迟早会被揭破,水柔清的提议正中下怀:“就叫帮主好啦,免得征讨简歌时师出无名。从今日起,黄雀帮崛起江湖!”

    “建帮立业岂可草率,须得挑个好日子,恰好后大是中秋佳节,不知大叔意下如何?”

    “那也由得你,但从现在起称呼先改过来。”

    “那好吧。嘻嘻,真有点舍不得,再最后叫两声大叔……”

    两人一路低声说笑着,不多时已到了城关。

    许惊弦远远看到平惑停下脚步,与旁边一位老者搭言,当即运起“华音沓沓”心法,只听她道:“请问老人家,去泰升巷如何走?”那老者告诉了路径,见她不得要领,又细细解说了一番。

    许惊弦记下地址,暗忖平惑既然如此不明路途,那么当是初次来到金陵城,而以沈羽的君子风度,就算无暇分身,也应该派人前来迎接。莫非她另有目的?实在猜测不出“泰升巷”中住的究竟是什么人。

    平惑在城中绕来绕去,又问了几次路,将至午时,才总算来到了泰升巷。

    这是东城郊外一条极为偏僻的小巷,深深的巷道中不见人影,唯有杂乱错落的民居、随处丢弃的垃圾与斑驳肮脏的墙面,一股腥腻发臭的味道冲入鼻端,几欲作呕。四处都充满着贫穷而危险的气息,几乎让人错以为方才金陵城的热闹繁华只不过是一场梦。

    平惑显然始料未及,反复看了看写在巷口的标识,迟疑许久后方才定下心神,往巷内走去。

    看到眼前这一切,许惊弦已怀疑平惑要见的人可能并非沈羽,以沈羽的翩翩公子形象,实难想象他会安身于此处,不由更是好奇。直而长的巷道内无从隐匿,只得与水柔清隔街远远观望,并运起“华音沓沓”探听动静。他倒不怕平惑发现自己,可一旦被那三名跟踪者察觉,便无法查明他们的目的。

    平惑行人巷深处一间宅院前。宅院极显破败,屋门污垢不堪,两边悬挂的对联字迹模糊,全然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然而许惊弦却清楚地听到平惑叩响房门,口中轻声唤道:“沈公子可在里面么?”

    房门打开,一位白衣少年端立门前,那一尘不染的衣衫、清俊挺秀的面容、儒雅含蓄的微笑与周围的环境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正是沈羽。平惑如释重负:“想不到你果然在此。我,我……”重逢的喜悦让她几乎语不成声,不胜娇羞之状格外动人。

    沈羽淡然一笑:“进来吧。”将平惑迎入屋内,随即大门紧闭。许惊弦虽是满腹怀疑,但看到平惑与沈羽相会,至少已不必担心她的安全,略松了口气,抬眼望见那清衫客商留了下来,假意在一间小店前徘徊,而另两位黑衣男子却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

    许惊弦心中一动:看情形这三人绝非沈羽派来护送平惑,一人留下监视,另两人则回去复命。他们跟踪一个弱质女子,到底是为了平惑?还是沈羽?低声对水柔清道:“你在此看住那个客商,我去瞧瞧那两人去往何处?”水柔清亦隐隐觉得蹊跷:“你可快些回来,我若等不及可就直接动手了。”

    “不要胡来,那客商武功不及你,但也许暗中另有接应。顺便告诉你一声:那位沈公子正是裂空帮帮主夏天雷的嫡传弟子沈羽。”沈羽的名字水柔清早有耳闻,想不到竟就是那个俊秀如名门公子的人,不由吐吐舌头:“嘻嘻,悉听帮主号令,俺们黄雀帮可不能随便做打草惊蛇的事。”她已非当年那个做事冲动不顾一切的少女,口中开着玩笑,心头自知轻重。

    那两名黑衣男子倒似是轻车熟路,穿街走巷,行动迅速,在城中大兜圈子,有意无意地在几个生意兴隆的小店中驻留,时而分头混入喧哗的人群中,时而又汇合在一处,若非许惊弦眼力好,几乎被他们甩掉。许惊弦心头雪亮,并非自己的露了形迹,而是对方习惯性地保持警觉,以防有人跟踪。听他二人路上并无交谈,但只须交换几个眼神,就已知道彼此的意图,这绝非普通的帮派成员,而是训练有素的高手。

    一炷香后,两名黑衣男子来到秦淮河边,进了一家名唤“临江春”的酒楼。这里正是金陵城最繁华的地段,街上灯光花色、人声鼎沸,楼下宝马香车,楼上珠环翠绕,与那破落寒酸的泰升巷实有云泥之别。酒楼高有三层,梁柱上包金镶玉、雕龙画凤,气派非凡。许惊弦不敢离得太近,在酒楼外确认两名黑衣男子径直上了三楼后,方才入内。

    正值是午膳之际,堂内热闹无比,数十张桌子几乎坐无虚席,猜拳行令之声不绝人耳。酒菜香味钻入鼻孔,引得许惊弦亦觉腹中饥饿,正欲上楼,却被一位店伙计迎面拦住:“这位客官见谅,楼上只招待本店的贵客,还请在楼下用饭。”

    许惊弦心知此处乃是金陵数一数二的酒楼,自己这一身穷困潦倒的装束被挡驾在所难免。他嘿然一笑,慢条斯理地道:“老夫听人说这临江春乃是金陵城的一个好去处,这才特意前来,如此还算不上贵客么?”被水柔清叫了一路的“大叔”,他这倚老卖老之相已是驾轻就熟。

    店伙计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拖长声调道:“既然是远道而来,这便请上二楼。不过要先得提醒一下客官,楼上只招待贵客,菜肴也比楼下贵上两成。”故意把那个“贵”字念得特别响亮。

    许惊弦不忿那店伙计的势利眼光,奈何怀中并未揣着大锭的金银,不然劈头盖脸地扔向他方可解气。一翻白眼:“你可是欺老夫身上无银?”“岂敢冒犯客官,不过这是小店的规矩,必须提前声明一下,免得客人届时尴尬。”店伙计一脸不怀好意地赔笑,这等高档酒楼的伙计见多了天南海北的客人,精明至极,即便是暗里嘲笑,亦让人发作不得。

    许惊弦冷哼一声,一把推开店伙计,硬着头皮大步上楼,一面盘算着自己怀中一点碎银能点什么菜。

    正要上三楼,竟又被那店伙计挡住:“客官留步,三楼已被全包下了。”许惊弦心说这一餐岂不要花近千两银子,不知何人有此手笔?看来那两个黑衣人果是大有来头。但自己若不能去三楼,又何必来此充阔气?

    灵机一动,冷哼一声:“我是他们请来的客人,你再啰唆莫怪老夫翻脸。”店伙计丝毫不惧:“陈员外的客人皆有腰牌,还要劳烦客官出示一下。”“啪”,许惊弦一掌拍在柜角上,徉怒道:“谁耐烦带那些破东西,快快让开。”心中恍然大悟,原来那两名黑衣人腰间的铁牌并非兵器,而是证明身份之物。奇怪的是一般请客吃饭只需请柬,哪会用什么腰牌?恐怕是什么帮派人马在此聚会,而这包下酒楼的陈姓之人多半是他们的首领。

    店伙计嘿嘿一笑:“客官息怒,小的亦只是听命于人,若无腰牌放你上去,陈员外怪罪下来,可担当不起。”

    许惊弦大喝:“何须你担当,老夫若够胆吃白食,便把老命赔在这儿。”说着话儿便要硬闯。店伙计只是不依,两人又揪又扯,吵吵嚷嚷,惹得一众食客停箸观望,店主人亦被惊动前来好言相劝。许惊弦却活像一个犯了倔脾气的老人,非要上三楼用餐不可。

    这并非许惊弦有意生事,以他的武功,若真要上楼,几十个伙计也挡不住,又岂会在此吵闹不休?只是为了查明那两个黑衣人的来历,所以才故作姿态。硬闯可能会引起对方疑心,自是不智,但这般装腔作势一番,只要引得楼上人过来察看,便可趁机探得对方虚实。

    一个纯厚平实的声音从楼上传来:“店家无须多虑,这位老兄正是陈某的贵客。”想是那位包场的陈员外发了话。

    店主人怔了一下,霎时满面堆欢,对着许惊弦连连道歉,恭请他上楼。许惊弦对楼上笑道:“陈兄再不开口解围,老夫可真是颜面扫地了。”狠狠瞪一眼那店伙计,大摇大摆地上楼而去。他心中自然知道自己与这个陈员外素昧平生,实猜不透为何不揭穿自己?不过他如今神功大成,信心倍添,艺高人胆大,只需见机行事,丝毫不惧对方玩弄手段。

    许惊弦缓步踏上楼梯,诸多念头在脑中急闪而过:方才的争吵闹得临江春人人皆知,楼上却全无动静,亦无人下来察看,实在太不合情理,以此推算,要么这个陈员外乃是一个不问外事的安享清乐的好好先生,要么就是一个纪律森严、组织严密的帮派首领,多半属于后者。

    上到三楼,乍看到眼前情形,许惊弦却不由暗地吸了一口冷气,但见十余张桌前皆已有人就坐,或两三位共桌,或四五人同席,共计约有三四十之众。其中既有孩童、青年、文士、壮汉,亦有老妪、妇人、少女,打扮不一,看模样各是账房、家丁、丫鬟、仆从、保镖、门客等身份。

    然而最令人惊讶的是:丰盛的酒菜早已摆满桌上,人人提箸用食,却大多不出一声,亦无人朝他多望一眼,虽然像是一个大家族在一起用餐,场面却安静得犹如灵堂,让人从心底暗觉惊然,浑如青天白日下见到了群鬼设宴。许惊弦眼光一扫,已发现跟踪平惑的两位黑衣人亦在席间,与另三位黑衣人共桌,就像是大户人家的贴身保镖。

    最里面的雅间闪出一人,年约三十上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俊不丑、不怒不喜,面相毫不出奇,短须掩口,青衫及地,正是一个标准的师爷模样。对许惊弦躬身一礼:“员外与夫人已相候多时,还请……先生入座。”他脸上露着笑容,眼神中却隐含戒备之色。

    许惊弦朝那师爷点点头,朝雅间走去。暗忖此人大概一时也分辨不出自己的年纪,所以只好含糊地以“先生”相称,但仅凭此一点,足见眼力已有几分火候。虽看不出其武功高低,但能与那陈员外夫妇共坐,应是极得对方信任,恐怕是个难缠的角色。

    雅间里坐了两个人,一个是四十余岁的中年人,面相庄严,颊间隐透出一股淡紫色,额宽眉长,眼神清亮,领下三缕长髯随风而动,微微下垂的嘴角不怒自威,与其说像个员外,倒不如说更像个“王爷”。他身着宝蓝色长衫,衫上并无绣着花色,只在肘间坠了一条细若丝线的银链,愈发衬出那衫料的细洁,这淡致而毫无多余修饰的装束穿在他身上,格外分明地显示出一个上等人家的尊贵身份。

    在他身边坐着一位三十余岁的中年美妇,亦是身穿合体贴身的绫罗绸缎,瓜子脸上淡施脂粉,细眉圆眼,丰唇皓齿,美则美矣,却似乎缺乏了一丝贵妇应有的风情,反倒或许是因为日光照射的缘故,那半开着微噙着笑的红唇间,洁白如玉的贝齿仿佛闪动着一丝令人惧悚的寒光。在她的膝前还坐了一只小小的猫儿,全身毛发纯白,无半点杂色,双目间碧意湛然,亦是不可多见的奇种。

    乍看起来,这两人就似是大户人家的夫妻,家境殷实的员外、美貌端庄的夫人,着实令世人羡慕。

    眼神交汇的一刹那,许惊弦已可确定,虽暂时还看不出陈员外的深浅,但至少可以肯定那夫人必是江湖上难得一见的高手。他微一拱手:“不速之客叨扰贤伉俪,老夫……”

    许惊弦正要报上“林闲”的假名字,那陈员外却一摆手:“陈某只是见不得那店家狗眼看人低,所以请老兄用餐便饭,这便请人座用餐吧。”他既不想听许惊弦的名字,言下之意自己也无须报上家门。许惊弦也不谦逊,端然入座在主宾之位,那位师爷随后亦人了雅间,陪在下首。

    在几人的盯视之下,许惊弦毫无顾忌地举起一杯茶一饮而尽,抹抹嘴道:“所谓非常人行非常事,观陈员外的行事,果然与众不同。”“过奖过奖,其实我陈某哪是什么非常人,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俗人罢了。”陈员外嘿嘿一笑,故作神秘状,“只不过我知道大凡行走江湖者,一般都会准备几个应急的身份。彼此心知肚明,既然说出来都是假的,那就不须虚伪客套了。更何况你我萍水相逢,日后也不会多打交道,又何必通名报姓,徒增挂碍。”

    “陈兄快人快语,看来以后是不愿再和老夫打交道了。”“如果有可能,陈某还是愿意过自己的安稳日子,像老兄这样的人,能不招惹自是最好。”刹那间,陈员外的眼底似是暴起一丝寒光。

    两人看似平常的寒喧,内里却是隐含机锋。陈员外显然已知许惊弦来意不善,而许惊弦则是灵机一动,忆起风念钟提及非常道主慕松臣邀约他来江南之事,看此人来头不小,假意低调亦难掩锋芒,莫非正是慕松臣的化身,以名为姓,“陈”员外或许就是“臣”的谐音,方才他在言语中故意提及“非常”之词,对方不动声色、轻描淡写的回答反而更增添了他的怀疑。

    他想到非常道,不由念及叶莺之死,心头涌起伤感,暗暗叹了一口气。听宁徊风临死之言,慕松臣其实是叶莺的亲生父亲,不过看陈员外的面相,倒与叶莺并无相似之处。

    那中年美妇道:“方才听先生在楼下说久闻临江春之名,为何面对美味佳肴却不动口?”声若裂帛,略有些嘶哑,每个字都似针尖般扎在听者耳中,刺得心里有一些不耐烦。

    “若非夫人提醒,我只顾了说话,倒忘了招呼贵客。来来来,陈某先干为敬。”陈员外举杯劝饮,眼中那点寒芒瞬间消逝不见。

    许惊弦本是最怕喝酒,不由暗皱眉头,但自己装成老江湖的样子,自然不好拒饮,幸好这酒入口绵软醇香,毫无辛辣之气,尚可接受。抬眼望着那中年美妇,故作惊讶道:“夫人耳力真好,楼下近百人嘈杂不休,不但能分辨出老夫的声音,连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就算一般的江湖人也难有此能耐。”

    此时他已可确认自己一进楼就已受到了对方的注意,那两个黑衣人虽然没有发觉自己的跟踪,但楼上想必有他们的眼线,如此谨慎的布置,更显示出他们拥有强大的实力。所以他故意提及她耳力过人,身怀武功,借以试探对方的反应。

    中年美妇镇定一笑:“幼时习过一些武技,倒让先生见笑了。”“哦,想不到夫人竟是同道中人。”

    “都是多年前的旧事,嫁人之后就不再拿枪弄棒啦。”

    “假若老夫没有看错,恐怕寻常三五个壮汉也难近夫人身侧。”中年美妇轻抚膝上猫儿,泛着青色的长长指甲在猫毛中若隐若现:“先生过誉了,都是些不入法眼的雕虫小技。不过若有什么人想打夫君的主意,好歹能护得他安全。”她毫无掩饰的回答仿佛在向许惊弦暗示:纵然看出身怀武功,你又能奈我何?

    陈员外显然不想把气氛搞得凝重,打个眼色:“刘师爷还不快快给客人斟酒。”

    许惊弦按住杯口:“老夫不善饮,每日最多一杯,就不麻烦师爷了。”刘师爷皮笑肉不笑,话中藏刀:“若是先生不放心,在下身上正好还备有银针。”

    许惊弦满脸茫然:“老夫只是不喜这杯中之物,与银针有何关系?”陈员外笑道:“刘师爷精通医术,若是老兄喝醉了,给你扎上几针便可醒酒。”

    许惊弦乐得装糊涂,恍然大悟:“老夫不喜喝酒,自然也未醉过,的确不知银针除了试毒之外还有此功用。”

    陈员外哈哈大笑:“老兄真是个妙人。不喝酒也罢,这临江春的菜肴乃是金陵一绝,不妨好好品尝一下。”

    陈员外的和颜悦色更令许惊弦暗自警惕,中年美妇与刘师爷并不友好的态度决不会是陈员外威难服众,多半是出于他的授意。

    金陵城一流的厨师果然不同凡响,每道菜肴都是精心烹制,许惊弦本就腹中饥饿,看到那亮丽的色泽,闻到那鲜美的味道,已觉馋涎欲滴,当即毫不客气地大吃起来。一番狼吞虎咽后,抬眼却见同席三人俱呆呆望着自己,奇道:“咦,你们为何不吃?”

    陈员外夹起一片青菜放入口中,似笑非笑道:“很久不见像老兄这般能吃的人了,大概是赶了很远的路,所以才饿成这样吧。”对于许惊弦这个不速之客,他们原本就摸不清来历,估摸大约是某方势力派来试探。然而大凡探查者,行动间皆会小心翼翼,唯恐露出马脚惹人生疑,可看着他如此全无戒心地吃喝,哪有半分探子的模样,此人行止亦狂亦邪,神秘非常。陈员外终于有些沉不住气,忍不住旁敲侧击起来。

    许惊弦有些不好意思,讪然道:“想不到这临江春的菜肴如此可口,一时忘形,只顾贪口腹之欲,倒叫陈兄见笑了。”这倒并非虚言,他深受《天命宝典》的影响,敏感之时极易被外界干扰,但若要专注于一件事情,无论习武还是面对美食,都有一份痴性。

    陈员外嘿嘿一笑:“看来老兄是个性情耿直的人,恐怕就算面对龙潭虎穴,刀山火海,也要先饱了肚皮再说。”

    “嘿嘿,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陈兄也。”许惊弦嘴里胡乱应付着,眼里只有山珍海味。

    陈员外听他言语毫无破绽,更觉高深莫测。中年美妇与刘师爷满脸不耐烦,几度欲开口发难,都被陈员外暗中制止。

    直到桌上的菜被许惊弦一人吃了大半,他才总算停了下来。陈员外笑道:“老兄可吃饱了?”许惊弦用一个响亮的饱隔回答了他,犹望着盘中剩下的半尾鱼发愣。原来他突然想到水柔清必也饿了,方才这盘鱼儿酸酸甜甜,味道鲜美异常,奈何只余半条,让陈员外再添道菜未免说不出口。

    陈员外微微一笑:“既已酒足饭饱,那么……”他有意停下话语,料想许惊弦找上门来必有图谋,定还有另有下文。

    果然听到许惊弦期期艾艾颇不自然地道:“老夫还有一事相询。”陈员面容一整:“老兄尽管发问。”中年美妇与刘师爷对望一眼,亦是全神贯注。

    “顺便问一下,这道菜名叫什么?"

    纵然陈员外千算万算,也料不到许惊弦会问这个问题,一时茫然:“这厨师大概并非来自杭州,莫非这道西湖醋鱼不合老兄的口味?"“哪里哪里,味道很好。”许惊弦默默盘算着自己怀中的银两够不够再买一份,拱手起身,“多谢陈兄款待,不劳相送,这便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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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慢。”陈员外匆匆打个眼色,刘师爷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包,摆在桌上:“这里是二百银两,还请老兄笑纳。”

    若是平时,许惊弦当然不会收他银两,但此际正愁囊中羞涩无法让水柔清一尝西湖醋鱼的美味,不免有些犹豫:“这……不好吧。”

    陈员外见他意动,暗忖莫非真是个吃白食的家伙,不过倒也去了大半疑心,笑道:“我与老兄一见如故,不必客气。若是不够,尽可开口,只要陈某力所能及,决不推辞。”

    许惊弦灵机一动,缓缓打开小包,里面是四绽五十两的大银,他指上暗运真力,生生姗下小半块银两,约有二十两之数,口中却还装模作样地叹道:“唉,老夫年纪大了,腿脚多有不便,带着这许多的银两可连路都走不动了,不知这邻近可有银铺,换成银票就方便多了。”

    见许惊弦露了这一手功夫,刘师爷有些变色,中年美妇几不可闻地低哼了一声,陈员外却恍如不见地哈哈大笑:“老兄是游戏风尘的高人侠士,自然不能带着这些碍事的劳什子,何须老兄亲自兑换。”转脸问道:“刘师爷身上可带着银票?"

    刘师爷推托道:“今日不曾带在身上。”陈员外一瞪眼:“还不快去取来。嗯,就拿五百两吧。”刘师爷无奈答应一声,满脸不屑出门而去。

    转眼间发笔横财,又多了三百两,许惊弦面不改色,心里已是突突直跳。毕竟拿人手软,纵不情愿也只好说几句话充充场面:“想不到陈兄虽不是江湖人,却比江湖人更有豪爽之气,实在令人佩服。”

    “陈某虽身无长技,却最敬那些江湖侠客的风范,所以不但娶了一个懂武的妻子,还收容了不少流落江湖的人士。”“嘿嘿,若是老夫哪一天厌倦了漂泊的日子,就来投奔陈兄好啦。”陈员外淡然一笑:“陈某但求能护得自家庭院安稳,也就收留些江湖上的二流角色,像老兄这样的高人,可万万请不起啊。”

    许惊弦见这陈员外出手豪阔,手下不乏能人异士,原有试探加人之意,见他婉言拒绝,亦不勉强,接过刘师爷返来奉上的银票,扬长而去。

    “什么?你竟然收了他的银子?”水柔清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他要送,我就收着,有什么不可以?”许惊弦嘻嘻一笑,从怀中拿出食盒,“饿了吧,这可是大厨专门为你做的西湖醋鱼,快尝尝吧。”“你还连吃带拿!我……我饿死也不吃。”水柔清早已是饥肠辘辘,闻着那诱人的香味,暗地咽口唾沫。

    “放心吧,这是我自已用银子买的,不是剩菜。”不问可知,那册下的二十两银子派上了用场。

    “也罢,吃一盘醋鱼倒也不算什么……”水柔清终于还是忍不住动了筷子,兀自念叨,“可是,你要没钱可以问我要嘛,怎么能收坏人的银子呢?岂不是与他们狼狈为奸?"

    许惊弦见水柔清吃得舒怀,大觉开心。悠然道:“奇怪,你怎么知道他是坏人?再说我老人家凭什么要你小’丫头的银子,又为何不能与他们狼狈为奸?你就能肯定我一定是好人么?"

    “可你……你就是大好人啊。”

    “叫大好人就一定是个好人么?天真的小丫头啊,你去大牢里打听一下,不知有多少万恶不梭的犯人起着仁义廉礼的名字呢。”

    水柔清无言以对,闷哼一声,低头吃鱼。心中却在问自己:在京师时,明明听“大好人”亲口说他别有图谋,只是利用我报仇心切,但为何仍会不知不觉把他看做是个好人,认定他的对手就一定是坏人?甚至连一些少女的隐秘心事对他也不加隐瞒呢?莫名地,她突然有些生气,气自己为什么会对“大叔”丝毫不加提防。

    “帮主,你跟踪那两个黑衣人大半天,除了凭白得到了五百两银子,就没有其他收获了吗?"

    “咦,怎么不叫大叔啦,不是说好我们中秋过后才成立黄雀帮么?"“哼,我现在已经分不清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了,从今以后,只认帮主,不认大叔。”水柔清自己也说不清这是在赌气,还是痛下决心保持距离。许惊弦哪能猜得破这般微妙的少女心思,看水柔清一脸凝重不像是开玩笑,也不知何处又得罪了她,只好无奈苦笑,幸好他原本就不想做什么“大叔”,倒也无太多沮丧。

    离开临江春后,许惊弦返回泰升巷找到水柔清,就在附近找到一处空屋。那空屋废弃已久,梁歪柱倒,凌乱不堪,早已无人居住,幸好还留有几张破旧的桌椅,稍稍打扫后,勉强也可用餐。环境虽然不好,但至少无人打扰他们说话。

    许惊弦一边清理空屋,一边把自己跟踪黑衣人来到临江春、遇见陈员外等事情一一相告:“老夫这一趟临江春之行,收获可当真不小。首先:我紧随那两个黑衣人人楼,就算被那店伙计耽误一会,相差最多就半烃香的时间,但为何他们已在用餐?"

    水柔清瞳目结舌:“这,这也算你的发现?人家目不转盼地跟着平姑娘一早晨,肚子早就饿了,自然要吃饭啊。对了,陈员外为什么派人跟踪平姑娘?难道他也生有异心。哇,这平姑娘可真了不起,也不见得如何美如天仙,却有那么多人拜倒在石榴裙下,先是沈公子,再有陈员外,嘻嘻,搞不好还要加上黄雀帮的林大帮主……”立刻想到自己不应该再对“大叔”开这样的玩笑,连忙伸手捂住小嘴

    许惊弦见她重现顽皮本色,心情大好,故意唉声叹气地摇头:“我看你还是做护法吧,副帮主岂会这般毫无见识。”水柔清大不服气:“你不要欺负人,我说那陈员外钟意平姑娘只是开玩笑,但除此之外真瞧不出有什么疑点,你若能说出个道理,我就甘心做护法。”

    许惊弦泰然自若地一笑:“你想想,那两个黑衣人奉令一路跟踪平姑娘,必是大有所图,那么回到临江春的第一件事,就应该及时向主子陈员外察报才对啊。’,

    “或许已经察报过,只是你没有撞见。”“像平惑这样一个不懂武功的弱质女子,跟踪她有何用处?唯有把她一路上遇见什么人、发生什么事巨细无遗地说出来才是,三言两语间岂可打发?老夫可以肯定两个黑衣人人楼后必定已见过陈员外,只不过察报过程极其简短,或许只需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说明他们的目的根本不是平惑本人。依我看来,只要那两名黑衣人能确保平惑来金陵城,见到那位沈公子,就算完成了任务。”“听起来好像有一点道理,若说与裂空帮有关系,如此诡秘行事倒是大有可能。不过听你说那陈员外就像个土财主一般,就算他夫人与师爷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怕还远远对付不了白道第一大帮吧。”

    “至于那陈员外到底是何居心,暂时还不能确定,但老夫可以感觉得到,他一定是个远比夫人与师爷更可怕的武功高手。”许惊弦回想当时在临江春中的情景,中年美妇与刘师爷虽有些咄咄逼人,但他自信在武功上绝不会输给他们。可对于那个那个生着“王爷”面孔的陈员外,却瞧不出半点虚实。

    “除此之外呢?"

    “其次:能拥有陈员外、其夫人与刘师爷那样的高手,必是一个实力庞大的组织。但面对不速之客,陈员外却一忍再忍,甚至还甘心奉上银票,只是暗示以后不想再与老夫打交道,这并非试探,更像是一种警告。而老夫离开时也没有发觉有人跟踪,或许他们知道跟踪者必然逃不过老夫的耳目,索性放而任之。他们决不是惹不起老夫,只是不愿节外生枝。种种迹象表明:他们要全力做一件大事,而且就在近期。”

    水柔清听得动容:“听你这么一分析,确实可疑。但金陵城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江湖帮派,他们到底为何而来?难道果然是裂空帮?"

    许惊弦从怀中掏出那张银票:“你不要以为老夫真是个财迷,这张银票能告诉我们许多事情。”

    水柔清眼睛一亮:“对了,再有钱的员外也不可能带着几大箱银子来金陵,只要看发出银票的商行,便可大致推测出他们从何而来,或许银票上还签得有陈员外的真名。”

    许惊弦一挑大指:“聪明。”轻轻展开银票,“印章是汇元商号在福州府的分店,他们多半来自于那一带。不过上面的签名多半是那刘师爷,陈员外这老狐狸可没有露出尾巴。”

    水柔清凑前细看:“这字可真丑,根本不像一个师爷写的。不对,这是用左手写就,而且不是他原来的名字。我自幼习过书法,虽然潦草,但依然可辨得出笔路的顺序,笔迹亦显得十分生疏。”

    许惊弦夸张地大叫:“哇,清儿文武双全真是了不起,得你相助,可谓事半功倍啊。”

    “哈哈,多谢帮主夸奖。看来他们行事非常谨慎,平日都不用自己的真名与惯常笔迹。”

    “还不止如此,犹为可疑的一点:他们既然要掩饰身份,各自化装为一个大家族的样子,却又为何招摇地在临江春那样一个大酒楼相聚?"“是啊,金陵是个大城,江湖帮派在这都布有眼线,这种做法肯定会引起各方面的警觉。”

    “据老夫观察,宴席中尚留着不少空席,不时有人前来就坐,而且安静得不合情理,仿佛他们彼此间并不熟悉。何况店伙计曾告诉老夫他们以腰牌为号,若是人人都相互认得,何须如此?只要派师爷在门口迎宾,既不引人注目,亦不会惹来像老夫般的争吵。所以依老夫判断:这是一个庞大而神秘的组织,成员间彼此都不相识,那两个黑衣人十分熟悉金陵城,应该早就安插于此地,而其他人则从全国各地汇聚而来,所以才挑一个大酒楼聚会,以免因迷途而误事。至于为何不惧引起其余帮派的警觉,或许其中另有玄机。

    “最后一个疑问:他们为何根本无意打听老夫的来历?要么早已查明老夫的身份,这一点绝无可能;要么就是他们明白无误地知道对手之中没有老夫这号人物,只是误打误撞。试想裂空帮中能人无数,他们如何能肯定老夫不是其中一员?由此看来,他们要对付的只是有限的几个人,或许就只有一个人……”

    水柔清听得两眼发直,挟起一块醋鱼递至许惊弦嘴边:“帮主,你太厉害了,奖你一口鱼儿。”她本就是个玲珑心窍,想不到自个儿一无所觉,许惊弦却能从中瞧出这许多疑点,这份填密的心思实属罕见,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浑忘了介意两人共用一双筷子。

    许惊弦愣了一下,若是避让太着痕迹,只得张口吃了,幸好满面胡须遮住了脸红。

    水柔清此际才发觉自己的失态,忙不迭地缩回手。短暂的沉默更引来彼此的尴尬,又匆匆以言语掩饰:“依你看他们会是什么人?嗯,目标单一、策划周详、行动诡秘、众多手下来自天南海北,精通易容术,又不招惹无关之士,越看越像是一个****。”

    “水护法的分析能力大有长进,说得不错,必定是个****。”“嘻嘻,帮主这般威武,我就做个护法也不失面子。”水柔清甘心服膺许惊弦,丝毫也不在乎自己在“黄雀帮”中的地位,眨眨眼睛,“你说他们要杀的人是沈羽么?我只觉得那位平姑娘好可怜,千里迢迢来到金陵私会情郎,却无端引来天大的祸事。”

    “以沈羽的为人,就算为了保密,相会佳人也不需要挑泰升巷那样的地方,着实让老夫参详不透。这就需要你来给我更多消息来印证了,你盯着的那个青衫客商现在何处?"

    水柔清来了精神:“本护法也不是吃素的,这便告诉你沈羽为何住在这破烂的地方……”她故意拖长声调,洋洋得意,“那是因为,金陵城就是沈羽的老家,他的父亲就住在这里。”

    “啊!”这下轮到许惊弦吃了一惊,“你如何知道?不会偷偷进了沈宅吧。”水柔清笑道:“属下岂敢不遵帮主号令,自然不曾闯人沈宅。只是在离此不远的一处楼顶上远远观望,看到沈羽带着平姑娘在院内拜见一位老人。”

    许惊弦并不清楚沈羽的家世,但回想见到沈羽的情形,似乎未听到有金陵口音,何况沈羽少年成名,大可把父亲接到身边享福,何须留在这里?不解道:“你怎么能肯定那老人是沈羽之父?隔那么远也能听到对话?"“嘻嘻,我没有顺风耳,却有一双千里眼,又略知一点点读唇之术。距离太远,太长的对话自然看不清楚,但平姑娘拜见那老人时,口型确是不折不扣的‘父亲’两字。”

    “莫非是平姑娘的父亲?"

    水柔清一时得意忘形,脱口道:“你这傻瓜……”看许惊弦不以为意,这才吐吐舌头继续道,“女儿与父亲最亲近,都只叫‘爹爹’或‘爸爸’,哪会像男人那么一本正经。再说你见过找不到自个家的闺女么?"

    “说得也是。”许惊弦挠挠头,“如果真是沈羽的父亲,难道他们已经成婚了?”一股说不清楚的滋味涌上心头,既有一点不舍,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无拘无束地称呼她“苹果姐姐”,又有些担心她所遇非人。

    “说到那青衫客商,却又古怪了。他在周围绕了几圈,最后又回到了泰升巷,在后门与沈羽相见。可惜我只看到他们的背影,不知说了些什么,应当只有几句话的工夫。随后那青衫客就离开了,我怕你回来找不到我,就没有跟过去。”

    “什么?沈羽认得他!”这个意外的消息推翻了许惊弦之前的判断,本还以为青衫商客与陈员外手下那两个黑衣人是一路,谁知他却像是奉沈羽之命护送平惑之人。他隐隐感觉到其中藏着阴谋,却瞧不出头绪。水柔清皱皱眉:“按你所说,那个青衫商客或许已被陈员外暗中收买,或者本就是安排在沈羽身边的暗探。”

    “不对!依我所知,沈羽精明能干,决不可能对此一无所觉。也许,陈员外的目标并非沈羽。”

    “管他们呢,看来平姑娘此次来金陵只是探亲,与简歌毫无关系,后天就是中秋了,我们到底还去不去扬州啊?宫先生与何公子还在那里等着我呢。你要是担心平姑娘,不如我寻机会警告她一声,至于那个沈羽,我可顾不着。”

    许惊弦在心中权衡一番,缓缓道:“那银票来自于福州府,就在东海之滨,这个陈员外极有可能就是东海非常道之道主慕松臣,而据我所知,非常道早与简歌有勾结。慕松臣千里迢迢从东海来到金陵决不是游山玩水,他们所要做的事情必与简歌有关。”他这个消息大多来自风念钟,原不打算对水柔清提及。而慕松臣信中所说要做得那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到底会是什么?单单一个沈羽有此分量么?

    水柔清一震:“金陵到扬州不过一日路程,简歌大有可能来到这里。”

    许惊弦沉思道:“宫先生与何公子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我们不妨在金陵等两天,若是沈羽与陈员外他们没什么动静,又查不到简歌的下落,再去扬州也不迟。”

    “嗯,我都听帮主盼咐。对了,你说那个刘师爷会不会是简歌扮的,听说他极擅易容,长得又很俊秀,莫不是那个夫人……”许惊弦啼笑皆非地打断她:“你当我这双眼睛瞎了么,男女都分不清楚。”

    水柔清脸上微红:“一听到简歌的名字,我就忍不住激动起来。”“闻敌则心乱,还怎么报仇啊?先要学会放松自己才行。”许惊弦大笑,一扬手中银票,“水护法听令,我们一面暗中监视那陈员外,顺便让本帮主带你在金陵城好好游玩一番,嘿嘿,现在我可是很有钱啦。”“咦,帮主平时总是一口一声‘老夫’,刚才听你自称‘我’,感觉可自然了许多。”

    许惊弦方才陷入沉思,一时忘了自己装扮的身份,连声咳嗽掩饰:“老夫定是和你这小姑娘呆得久了,不知不觉也像是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嘻嘻,这样多好啊。说真的,要是闭着眼睛和你说话,我可一点也不觉得你是个大叔哟。”

    许惊弦却没有对水柔清的玩笑有所回应。他沉默着,回想今日的所见所闻,把各方面的情报汇聚在一起。平惑、黑衣人、青衫客商、泰升巷、沈羽、临江春、陈员外、非常道、沈羽的父亲……信息太过凌乱,线索错综复杂,缺少一个明晰的头绪。

    一种直觉渐渐浮土心头,他仿佛看到了猎人藏在幽暗处,磨利了刀,拉满了弓,却一直引而不发,而是慢慢等待早已被瞄准的猎物一步步踏人无可闪避的陷阱。

    这是一个早已设计好的局,表面上扑朔迷离的幻象都只是诱捕的香饵。他似乎已隐隐看到了黑暗中的一丝光亮,却暂时还不能清楚捕捉到,或许只有慢慢拨开挡在眼前的重重迷雾,才能发现阴谋的真相。无论那陈员外是正是邪,都绝对是一个可怕的高手。正如对方竭力避开他一样,他也并不想在找到简歌之前再树强敌。更何况万一陈员外真的是慕松臣的化身,他也不愿与叶莺的亲生父亲为敌。非常道也罢,裂空帮也罢,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这里本不是他的战场,他只是一个偶尔路过的行人。或会饶有兴趣地观望,却没必要置身其中。

    但是,让他袖手旁观的前提是:在那些引颈待戮的猎物之中,没有“苹果姐姐”!

    山河下期预告:

    本意只是保护“苹果姐姐”的许惊弦意外撞见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古怪宴会,暗中猜测这是“例不虚发”的xx——非常道,众多杀手齐聚金陵,目的何在?前来寻找爱侣的平惑被跟踪,是否有诈?这背后又有什么样的阴谋?许惊弦是明哲保身还是参与其中?所有谜底,尽在3月月末版《山河-锋芒再现之卷》。5日后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