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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绝处逢生

    听慕松臣提到杀他之人来自京师,夏天雷不由浑身大震。

    前几日陈员外在临江春大张旗鼓地摆下宴席,自然逃不过裂空帮的眼线,夏天雷怀疑是江湖上某秘密****,已在暗中防范,所以中秋之夜猝然中毒后,当即放火弃宅沿秘道逃生,但联系手下时却惊觉裂空帮在金陵城中的分舵已被挑,而敌人尾随而至,眨眼间已将他临时落脚的小庙包围得水泄不通。

    如此明目张胆、实力强大的****,唯有非常道。

    夏天雷此次来金陵,本是赴简歌秘约,只带了沈羽一人,帮中亦仅有几位长老得知,而敌人竞能利用平惑下毒,若非心腹泄露自己行踪,便是简歌所为。他早就暗査出简歌与非常道、无念宗关系暖昧,随着谈诗、慕松臣的先后出现,愈加肯定藏在背后的主使者必是简歌无疑。

    却不料,慕松臣却透露出真正要杀自己的,另有其人。

    刹那间,夏天雷心念电转:四年前明将军与暗器王林青绝顶一战、又一举平定泰亲王谋反后,渐渐不理朝事,而把将军府诸事移交给总管水知寒,随着水知寒独揽将军府大权,野心昭露,开始整肃江湖,这几年与白道第一大帮裂空帮时有冲突,渐成水火之势。半年前泰亲王联合乌槎国进犯中原,双方才签下盟约,一致对外。如今叛军臣服,他就要毁诺了么?鬼失惊的出现,似乎也印证了这一场狙杀来自于将军府。

    但,以将军府强大的实力与一贯骄狂的态度,既不屑于暗中下毒,亦无须非常道、无念宗相助,更犯不着让葛双双牵扯其中,丞相刘远与明将军各代表朝中文武,素为政敌。

    那么,要杀自己的人,不是当今皇上,就是太子了。

    绿林人士晡聚江湖,暗藏刀兵,罔视国法,本就为皇室所忌。江湖各帮派,裂空帮首当其冲。只不知皇上是仅杀一人,还是要灭了整个裂空帮?

    慕松臣有意沉默了一会儿,待夏天雷想通原委后,这才缓缓道:“夏兄身为白道武林盟主,又是天下第一大帮帮主,德高望重,你若不死,有人心中不安啊。不过夏兄不必多虑,小弟此行奉命只借你项上人头一用,其余人等,皆不牵连。”

    夏天雷讥叹道:“看来如果老夫自行了断,才最合慕兄之意。”

    “如此当然最好。后事皆可交给小弟,保管风光大葬,不枉夏兄一世英名。对外便只说突发恶疾,不治身亡,于裂空帮的声名亦丝毫无损。”

    “嘿嘿,两眼一闭便可独享清静,慕兄的提议确有诱惑力。但蝼蚁尚且贪生,如若老夫不从呢?”

    慕松臣不答,只略挥了挥手,奇变陡生。随着“砰”然一响,四面的墙壁蓦然后移,整个小庙仿佛一下子变宽敞了。

    并非慕松臣神功超卓,而是他藏于庙外的手下早已用绳索缚住庙墙,闻令齐动,方有如此惊人之效。

    墙壁外移出十余步后,分崩离析,失去支撑的屋顶整个砸了下来,落至一半被硬生生扯为数块,凭空挪移不见。“哧哧哧”暗器破空之声不绝入耳,纷散而下的砖石被四面八方射来的暗器击碎,虽无沉重的碎块,但泥沙俱下,洒落头脸亦是狼狈不堪。

    沈羽上前两步,“征衣”卷起劲风,护住夏天雷与平惑;鬼失惊巍立不动,全身如罩一层肉眼难见的气墙,细屑落至头顶便化为齑粉;谈诗与葛双双显是大出意外,口中骂骂咧咧地挥动竹杖、摆舞云袖,将泥沙震开;此刻无人顾得“昏睡中”的许惊弦,他却恍如梦中翻身,顺手一扯,悬挂庙中的黑色帐幔悠悠落下,将他裹于其中,毫发无伤。

    霎时赖以存身的小庙荡然无存,周围数十步外却是火把通明,不知围了多少杀手。暗月星光,冷风呜咽,如在旷野之中无遮无掩地面对群狼环伺,对心理上的打击犹为沉重。

    夏天雷耳中听得真切,原本苍然的面色愈显煞白。怪不得慕松臣迟迟不肯入庙,原来早备下了这一手。既显实力,更慑人心魄。听着平惑压抑不住的惊叫声,怜意大生,战志顿无。他虽受毒伤,但若不求杀敌,只求脱身,尚有三四成把握,但如此一来。沈羽或有机会突围,平惑必无幸理。更何况,他一手建立的裂空帮必将受到牵连,帮中高手虽多,但面对数十万官兵的围剿,又有几个兄弟能生还?

    夏天雷暗叹一声:目前情势下,慕松臣、鬼失惊两大高手虎视眈眈,谈诗、葛双双伺机而动,更有一众非常道杀手重重围堵,几成死局。纵然苟且偷生,日后亦是后患无穷,而如果自己的性命能换得爱徒、义女与数万裂空帮弟子的安全,又有何妨?他权衡利弊后痛下决断,放声大笑:“老夫相信慕兄是个信守承诺之人,先放走一干无关之人,老夫的性命便留给你。”

    “沈羽拼死护师突围,谁敢拦我?”沈羽挺枪上前,横眉怒目锁住慕松臣,“慕道主与诸位敢依江湖规矩与我一战么?我若输了,任你发落,若能胜一人,便救场上一条性命!”

    慕松臣冷冷一笑:“果然是初生牛犊,冥不畏死。久闻沈少侠少年英雄,双枪纵横,乃是裂空帮中仅次于夏兄的髙手,我虽是个不讲什么江湖规矩的杀手,亦忍不住想见识一下。你若能胜谈兄,便放了那姑娘;如能从鬼兄手下逃得性命,当不再为难你;假若慕某也不是对手,自然也不敢厚颜取夏帮主的项上人头……沈少侠意下如何?”

    沈羽一咬牙:“好,就与你赌这一场。”

    夏天雷手按沈羽双肩,沉声道:“老夫心意已决,不必多言。”他当然知道这决不是一场公平的比试,如何忍心让爱徒陪自己一起送命。

    “羽儿自幼双亲皆失,视师若父。如习艺不精,便与师父同赴黄泉亦无悔……”沈羽望着夏天雷,微哽的声音里透出斩钉截铁的坚定。一旁的平惑眼见爱侣如此情深义重,亦动容而泣。

    “有徒如此,老夫虽死亦安!”夏天雷大喝道,“羽儿若果真视师如父,便依老夫这一次,照顾好惑儿,帮中之事亦可交托给你……”

    慕松臣目光闪动:“夏兄收的好徒弟,慕某佩服。英雄末路,我亦不免动恻隐之心,便给夏兄一炷香的时辰留下遗言吧。”

    夏天雷长叹一声:“羽儿近前来,老夫有话对你说。”一面暗催内力,只待说完最后几句遗言后便自断经脉。

    “啊……”一个好长的哈欠声从角落中响起。众人转头看去,只见一直酣睡的许惊弦伸个懒腰,身上依然裹着那长达丈许的黑色帐幔,像一个大粽子般,眨眨眼睛望着一览无余的天空,昏头昏脑地道:“奇怪,明明是睡在小庙,为何一觉醒来却到了荒野之中?阿嚏,怎么全身脏兮兮的到处是灰尘,老夫何时染上了梦游的毛病?”

    方才小庙拆毁时的泥沙落了许惊弦一身,他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抬首望见慕松臣,喜出望外:“哎呀,土地公公托梦给老夫,说必会遇见贵人,果然就与陈兄重逢,真是灵验啊。”

    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被他这一打岔,浑似场闹剧。

    慕松臣漠然一笑:“我不姓陈,我姓慕。”眸中忽生异色,已暗暗运起“胆寒”、“心惊”之势,好让对方知难而退。

    慕松臣临江春初识许惊弦之时,就已查觉此人看似潦倒,却难窥其真容,身负精湛内力,行动间毫无破绽,实乃劲敌。当时猜不透其来历,只得耐着性子打发,以免节外生枝。先前听手下禀报有这般形迹的怪人口中吟诗闯入小庙,便已料定是他,入庙时见到背影,猜知或许是夏天雷的援兵,但己方高手齐聚,更有黑道杀手之王鬼失惊压阵相助,并不惧他们另有花样。看许惊弦一直诈作熟睡状,或许怕事不敢出头,也不放在心上,谁知眼看夏天雷即将入毂,他却跳将出来。

    许惊弦熟谙《天命宝典》,对摄魂、迷音等精神之术天生便有抵抗力,即便未通任、督二脉之前,香公子的魔音对他亦不起作用,此际端然迎向慕松臣阴森冷厉的目光,全无反应,偏偏又装模作样打个寒噤:“好冷啊好冷。陈兄,不,慕兄不会是来向老夫讨银子的吧?”

    “不讨银子,讨命。”

    “真是奇哉怪也。和尚不化缘,夫人做木匠,员外变杀手……”许惊弦指指点点,逐个打量四大高手,最后指在鬼失惊的身上:“慕兄好像不是在开玩笑,这位真像是讨命的无常……”

    “咻”的一声,鬼失惊头上的箬笠如被许惊弦尹指牵引,朝他脖颈飞旋而来。谁也未料到鬼失惊乍然出手,那箬笠虽是竹制,但边缘锋锐如同利刃,再加上高速旋转之力,一旦切入人体,必是血肉横飞。

    虽是变生不测,许惊弦却临危不乱,手指微扬,已抵住箬笠中央,但觉力道奇诡,急切间难以化解,当即运功集于指尖,借势一拨。箬笠在空中划个圈子,悠悠回旋重又落在鬼失惊的头上。那泛着精芒的瞳仁与眉心黑痣稍现即隐,重又被箬笠掩盖。

    “好!”鬼失惊亦忍不住低赞了一声,喑哑的声音中难掩一丝惊讶。

    毫无征兆的出手,敏捷灵巧的应变,攻得犀利无比,守亦滴水不漏。众人心中都不禁暗喝一声彩,想不到此人貌不惊人,形容落泊,手底下的功夫竟是如此高明。尽管鬼失惊只是不喜被人指点,未施全力,但普天之下能在仓促间避开黑道杀手之王一击的,又有几人?

    许惊弦自神功大成以来。除了在毁诺石上与景明彦游戏般动手过招之外,还是首次与大敌正面相较,一举破去鬼失惊的冷招,信心大增。

    慕松臣叹了一声:“老弟虽是身怀绝技,却又何必引火烧身?此刻若要走,在下决不阻拦。”他默算形势,即使夏天雷有许惊弦相助,己方亦稳占上风。只是不知对方来历,唯恐另有援手,不愿多生事端。

    “走?往何处走?好不容易寻个睡觉的地方,醒来竟成露宿荒野,天下之大,竟无老夫容身之处啊。”

    慕松臣吸一口气,冷冷吐出几个字:“小子报上名来。”在场众人皆是目光如炬,许惊弦平时或能装得似模似样,方才一出手,便能看出他身轻体健,灵动之处远非老年之人可比。

    许惊弦依然故我,一副倚老卖老之态:“老夫林闲,山林闲人也。咦,慕兄不是不愿与老夫通名换姓么?”

    “既然不得不打交道,留下姓名也好方便给你设个灵位。”

    许惊弦捶胸顿足:“不过收了五百两银子,就要老夫的命,忒贵了。”

    “与银子无关。江湖人恩怨分明,你挡我的路,便只好杀了。”

    “老夫平生最喜欢的就是‘恩怨分明’这四个字。慕兄赠银,夏帮主留宿,皆是老夫的恩人啊。”许惊弦掏出那张银票一晃,“老夫不做这和事佬谁来做?明日午时老夫做东,大家都去临江春相聚,一笑泯恩仇。今夜不如就早些安歇了吧……”

    葛双双怒道:“这小子是在消遣我们呢,先杀了再说。”话音方落,几点黑光已从她手中射出,直取许惊弦。

    夏天雷听风辨位,纵身挡在许惊弦身前,“叮叮叮”几声轻响,黑光没入他背内,发出金铁相击之声。

    事发突然,许惊弦相救不及,大惊失色:“夏帮主……”

    夏天雷朗然一笑:“无妨,老夫纵萌死志,亦不会命丧于妇人之手。暗器上或许有毒,所以不愿林兄去接。”几点黑光从他的背后掉落于地,上面全无血迹,衣上现出一个破洞,内里银光湛然。原来他背后负着成名兵器“九霄戟”,故以此相挡。

    那葛双双号称“繁星点点”,方才一出手便是五枚铁蒺藜,看似同时出手,发射的时间却是先后不一,方位各异,但是夏天雷却只凭听觉,使尽数以“九霄戟”挡住,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凭借着身体纵跃之际,让五枚铁蒺藜射在同一个地方,实是叹为观止。巨毒盲目,并耗去了他大半功力,却无损听觉与判断,白道第一高手之名,名不虚传。

    谈诗与葛双双见夏天雷重伤之身仍有此能耐,皆有些变色,鬼失惊依旧稳立不动,慕松臣冷冷道夏兄最好不要再妄动内气,一旦催发本门血毒,只怕连留遗言的机会也没有了。”

    夏天雷须发皆张,凛然生威:“老夫死不足惜,但尔等若要连累无辜,便拼至最后一息。”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敢相逼太甚?但夏兄一代豪杰,我也不想你落个死无全尸之下场,只要自甘俯首,其余人等再不追究。”

    夏天雷沉吟不语,慕松臣神色倨傲,似乎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

    许惊弦嘿嘿一笑:“既然你们都谈妥了条件,老夫原应袖手旁观。但刚才若非夏帮主舍身相救,必被夫人的暗器所伤,留宿之德加上救命之恩,说什么也不能置身事外,只好得罪慕兄了。”

    夏天雷长声喟:“叹多谢林贤弟好意,但老夫决心已定。”

    许惊弦道:“大好性命,谁不珍惜?夏帮主这是何苦?”

    夏天雷黯然长叹:“老夫若不死,必有更多的人送命。”

    许惊弦略一思索前因后果,已大致感悟到夏天雷心中想法:“夏帮主必是以为皇帝老儿要杀你,不愿让裂空帮担上谋反之罪名,所以才甘愿引颈就戮吧。但依老夫看来,未必那么简单……”

    慕松臣咄然大喝:“口吐大逆不道之言,真是无法无天了。”猱身上前,掌中一道幽邃的冷光迸出,斫向许惊弦胸腹,那冷光并不快,却相连成片,如一道冰幕般直逼而来,尚未触体,已觉寒意沁肤。

    许惊弦早有防备,反手一撩,腰间三尺长剑出鞘,一记“天河倒悬”,由下往上反刺而出。他眼光掠处,已瞧出慕松臣这一招乃是数十式合击,虚实相间互补,几无破绽,若依奕天诀法,原本应避实迎虚,再诱敌发招显露漏洞。但方才他接鬼失惊一招而不处下风,有意再试一下自己的功力,所以这一剑窥准慕松臣实击之处,要与他硬拼一记。

    “当”,火星四溅,绚灿的光芒几乎照花了平惑的双眼。慕松臣一触即退,手中一柄短小的银色弯刀倏忽没人袖中。许惊弦则是望着长剑上一个小小的缺口,似讥讽似惋惜地轻声一叹:“做员外的果然都是有钱人,慕兄随身带的都是宝贝啊。”这一刻,他突然格外怀念显锋剑。

    许惊弦的佩剑乃是离开沧浪岛之时请风念钟找来的一把长剑,名曰:断流。虽难较显锋剑的锐利,但南风一代宗师,所藏自非凡品,远胜普通刀剑,却不料仍受挫于慕松臣那柄银色弯刀之下。银刀固然锋利无比,但毕竟以短击长,若无深厚的内力,难损断流分毫。

    非常道一向行事隐秘,凭着例不虚发的杀人手段,才能在武林中得享声名。皆因手下全无活口,其武功到底如何,却是无人知晓,说法不一。有传闻慕松臣本人武功超卓,足与黑白两道杀手之王鬼失惊、虫大师一较高下,亦有人说其武技平常,仅凭着易容、下毒、伏匿、狙击等江湖下三滥的手段实施暗杀。

    许惊弦先后与慕松臣两大弟子“活色”、“生香”交过手,其时神功未成,尽处下风。香公子也还罢了,叶莺的活色之术能得明将军推崇,位列当世几大少年高手之中,岂是易与之辈?徒弟如此,更见其师之能。

    事实上慕松臣最为可怖之处,不在于内力的精深浑厚、银刀的锋利无匹、招式的疾速变化……而是那出手之际逼身而至的“心惊”、“胆寒”之势。许惊弦心怀《天命宝典》,对此并无所觉,一旁观战之人却能感应到那柄小小的银色弯刀如附有吞食勇气的魔力,令人不知不觉间心生惧意,战志尽消,直欲束手待毙。

    不等慕松臣再度发招,许惊弦朗声大喝:“听慕兄方才所言,虽未必苟同,亦要承认你是个快意恩仇不羁尘世的汉子,想不到也做了朝廷鹰犬。”

    慕松臣微微一滞,随即漠然道:“我只是个浪迹江湖的杀手,谁给我银子,便替谁杀人。鹰犬之名,敬谢不敏。”

    “皇帝老儿果然体察下情,生怕慕兄坏了江湖规矩,受人诟言。所以特意下旨只取夏帮主人头,严禁连累他人;如若夏帮主当场自尽最好,免得一拥而上,乱刃分尸,大失一帮之主的尊严。”许惊弦从容一笑,“不过先是暗中利用小姑娘在月饼中下毒,夫人与慕兄又随后朝老夫出手,可远远谈不上什么光明磊落,就不怕犯下欺君之罪么?”

    夏天雷闻言一动,许惊弦看似嘲讽之语,引起了他心头的怀疑。如果敌人奉皇室之命务必要置自己于死地,乍然中毒慌乱之际正是最好的时机,为何要等他逃至小庙后再布置重围?

    慕松臣截口道:“你想陪夏天雷一起死,便成全你。”语中怒意隐生。

    “沈老弟刚才有句话甚合吾意,稍改一下……”许惊弦扫一眼面无表情的沈羽,掷地有声,“四个人,一条命!”

    夏天雷陷入沉思。起初见敌方势大,又奉了皇命,力抗不免玉碎,所以才生出牺牲自己以保全沈羽、平惑等人的念头。但此刻听了许惊弦一番分析,才发觉其中疑点重重。莫非皇命只是个幌子,幕后另有其人?方才一直笃定的慕松臣突然沉不住气朝许惊弦出手,似乎更印证了这一点。难道是算准自己不肯弃爱徒义女而独自逃生,故此相逼?然而敌众我寡,自己毒伤加身,纵然有心脱困亦无力破围,最大可能也只是力战而亡。既然左右难逃一死,对方巧布迷阵的目的是什么,也只有先活下去,才能识破敌人的意图。他暗暗调息,以便尽快恢复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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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许惊弦本也不能肯定这一场暗杀的幕后主使到底是谁。但他曾听风念钟提到过慕松臣邀其参与其事,尽管时间是“重阳”而非“中秋”,但心中先入为主地肯定必与简歌有关,所以能一眼看透重重疑点。他无需赘言,只要稍一点破,激起夏天雷求生之念即可。虽然敌方势大,但诸人拼死一搏,未必没有机会。

    许惊弦转头望向葛双双,语出奇峰:“夫人那只猫儿还好么?”

    葛双双哪想到这当儿他还有心思如此发问,白他一眼不答。许惊弦自顾自地喃喃道:“集魂之眼,凝魄之齿,好一个猫首犬身的世间之主。嘿嘿,想必那是慕道主的宠物,夫人驱使不动。”他曾在那无名山洞中听香公子慑魂之言中提到种种言语,又被叶莺问及猫狗区别,故此胡乱猜测一句,既拖延时间好让夏天雷恢复伤势,又可一面思索万全之策。

    看似满嘴胡言,却在慕松臣心中激起滔天波澜。他一手创下非常道,虽有道名,却似教非教,不信神佛,唯拜“猫首犬身的世间之主”,号称其有“集魂之眼,凝魄之齿”,洞透世态人心,借以控制手下弟子不生异志。这本是非常道不传之秘,却不料从这小子口中随随便便说了出来,本就摸不准许惊弦的来历,此刻见他竟连本门机密亦知道得一清二楚,只觉高深难测。他内心吃惊,面上却不动声色。陡生一念:莫非此人是“他”派来的?

    许惊弦哪知误打误撞之下,反令慕松臣疑神疑鬼:“方才慕兄也同意了沈少侠的赌战,四对四倒也公平,老夫不才,斗胆领教一下千叶门的暗器功夫,若侥幸胜个一招半式,就先放了那位姑娘如何?”敌人四大高手之中,鬼失惊与慕松臣自是劲敌,谈诗与葛双双相较弱了许多。平惑身无武技,乱战之中恐照顾不周,必须先保证她的安全,才能放手护着夏天雷脱身。

    葛双双冷笑:“小子算盘打得倒精,也不看看四周的形势。瓮中之鳖,老娘才没空陪你玩儿。”

    却不料慕松臣沉声道:“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夫人就指教他一下吧。”他老谋深算,心头起疑,欲凭许惊弦的武功路数推测其真实身份。

    “慕兄是个爽快人。”许惊弦微微一笑,足下划一个圈,“好男不和女斗,老夫当然要容让些,就做一回夫人的靶子吧。你千叶门的暗器尽管出手,老夫只闪避格挡,决不反击,若被迫出了圈,便算老夫输了。”

    众人皆是一怔,那圈子不过五尺左右,腾挪闪避的空间极为有限,葛双双毕竟名列四大暗器圣手,许惊弦实是太过托大。

    葛双双咯咯一笑,杀机隐现:“小子活得不耐烦了么?你可以不出圈,死在里面也算你赢。”她见许惊弦先后与鬼失惊、慕松臣交手不处下风,本是有些怵他,但听他定下如此有败无胜之局,骄气复生,杀意上涌,恨不能立时把他身上射穿几十个大窟窿。

    “嘿嘿,老夫活了大把年纪,当知性命宝贵。若让夫人无休无止地发出暗器,神仙也难逃一死。不如以百为计,若百枚暗器后老夫安然无恙,夫人就请歇手认输吧。”此言又像示弱,又似饥讽葛双双远非其敌。

    葛双双见许惊弦有恃无恐,亦无太多把握,望向慕松臣待他示下。

    慕松臣抚掌道:“老弟好胆色!便如你言。”按他所猜想,许惊弦必是意欲保存实力,留待对付自己与鬼失惊,故明知凶险,亦不得不然。

    “大家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可不能言而无信。老夫胜了葛夫人,先放了这位姑娘,下一场由沈少侠请教谈诗大师,若再胜一场,老夫性命无虞,即可轻松上阵,向这位脾气古怪的老兄讨教一二……”许惊弦滔滔不绝,浑似把比试当做儿戏,望向鬼失惊:“对了,这位老兄尊姓大名啊,老夫剑下可不斩无名之鬼……”

    鬼失惊对他不理不踩,负手而立。众人皆知许惊弦方才不过是装睡,必早听到了鬼失惊的名字。在葛双双面前装腔作势也还罢了,面对黑道第一杀手也敢如此放肆,莫非当真不想活了?

    葛双双长袖微动,掌中扣满暗器:“要打就打,哪来这么多废话?”

    “葛夫人莫急。老夫一身金钟罩铁布衫的横练功夫,暗器袭来时必是四面弹射而出,若是不长眼睛打中旁人,知情者自是明白老夫功力高强,不知情者还以为葛夫人借机伤人,不免于你声名有损。”许惊弦口中喋喋不休,转身拉过沈羽:“沈少侠,麻烦你与夏帮主和这位姑娘移到老夫身后压阵,待老夫大展神威后就轮到你上场啦。”趁两人错身之际挡住慕松臣的视线,口唇微动,已暗施传音之术。

    沈羽微一错愕,依言扶着夏天雷与平惑停在许惊弦身后数步外。

    慕松臣直觉有古怪,目光锁定在许惊弦脸上,但见他一脸嘻笑,猜不透此人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己方实力远胜,并不惧他暗中搞鬼。他唯一担心的,就是许惊弦的突然现身是否出于“另一个人”的安排。

    许惊弦也不拔剑,走到圈中站定,脚步不丁不八,似虚似浮:“老夫准备好了,葛夫人敬请出。”手他神情看似满不在乎,仿佛胸有成竹,手心中却已渗出冷汗。方才巧舌如簧、花样百出,皆为了转移对方视线,只需敌人有一丝疏忽,或能助夏天雷脱险。但他苦思的这一条脱身之计,前提必须是能稳胜葛双双。依葛双双发射暗器的速度,百枚不过弹指间,必是凶险无比,这道鬼门关,自己能安危无恙地闯过去么?

    葛双双早已急不可耐,娇叱一声,身躯轻摆,两点黑光电射而出,乃是两枚铁莲子,一左一右,直指许惊弦的双眼。

    许惊弦端立不动,他窥准葛双双仅是试探,有心立威,体内真气暗聚,畅行于浑身经脉之中,待那两枚铁莲子距离双眼仅半尺处时,真气恰恰运至唇边,蓦然扬头,咄然大喝一声。一道气浪由他口中喷吐而出,撞向疾速飞来的暗器。

    “噗噗”两声闷响,铁莲子如坠泥沼,在空中陡然慢了下来,旋转着缓缓落地,其上尖利的铁刺、细密的花纹肉眼可辨。

    一旁观战的鬼失惊与慕松臣皆是当世屈指可数的高手,目光独到,起初见许惊弦说话行事,料他老迈落泊的外表只是伪装,充其量不过是个二十余岁的毛头小子,但此刻不见他吸气作势,刹那间就把一口无形真气凝为有质气浪,不但修为已至大成,内力运转更是平生仅见,不禁惊骇莫名。

    内力大成者,真气运行时是有迹可寻。何似许惊弦这般轻轻松松,欲发即发,欲收即收,一切全凭心意,实是闻所未闻。鬼、慕二人自不知许惊弦天生体质异常,在种种机缘巧合之下,方有此造化。

    葛双双发出铁莲子只是试探,接着拧腰摆袖,柔若无骨的腕肘似水波般漾起,七枚飞蝗石从袖口间飞出,随之肩膀微沉,再度射出一道形如浅碟的银光,乃是江湖中少见的奇门暗器——斩妖钹。

    七枚飞蝗石来势并不快,乍看并无威胁。但那斩妖钹后发先至,一一撞在飞蝗石上。受此一撞,飞蝗石速度蓦然快了一倍,更是相互激碰,轨迹不定,在空中隐呈出北斗七星之状,勺口则遥指那象征着北极星的斩妖钹,可谓是神乎其技,令人叹为观止。

    此乃千叶门的独门秘技“北斗参极”。

    七枚飞蝗石来得极快,带着呼啸的风声,眨眼间已至许惊弦身前,四枚罩住他的面门与胸腹各处大穴,两枚斜飞侧击左右胁下,最后一枚竟凭空绕个弯,如生有双眼般反兜向他的后脑。那斩妖钹的势道却缓了下来,在空中盘旋着,仿似一只捕猎的猛禽,凝势待发,寻隙而进。

    在场诸人皆是首次目睹千叶门的暗器神功,目眩神迷之余,不禁试想若这“北斗参极”的目标是自己,又将如何应对?

    许惊弦脚踩奇异步法,身形若弯若折,左拧右扭,在那小小的圈中急转起来,方寸之地,胜似闲庭信步。那七枚飞蝗石看似已将许惊弦身前左右尽数封锁,却被他于间不容发之际由缝隙中脱出,连衣衫也未触及,皆击在空处,相互碰撞得粉碎。

    慕松臣眉头轻皱,他曾与简歌互授武功,已瞧出许惊弦这奇妙的步法正是御泠堂的四大神功之一“忘忧步”。事实上此次伏杀正是他与简歌共同谋划,假奉皇命、迫夏天雷自尽等皆是计划中的一部分。本来尚未把许惊弦放在眼里,料想他不过是个浪迹江湖的异人,己方高手齐至,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救不了夏天雷。

    慕松臣一代宗主,岂甘臣服于简歌之下,两人本就是相互利用,表面上的合作难抵内心的猜忌。起初听许惊弦三言两语间去了夏天雷自尽的念头,隐隐洞悉了自己的意图,又知晓不少非常道的秘密,已暗中怀疑简歌唯恐自己势大,派人阻挠。待发现许惊弦内力深厚至斯,更是吃惊不小,猜不出江湖上何时出了这样一个高手。忘忧步法进一步证实了他的怀疑,不禁惊怒交集,满腹狐疑:简歌对自己隐瞒实力,派来这位“林闲”到底是监视,还是别有所图?他自视甚高,从来都是藏于幕后运筹帷幄,此次被简歌许下诸多好处,方才亲自出手伏杀夏天雷,却不料仍要受其暗中掣肘,心里极不是滋味。

    七枚飞蝗石尽碎,那悬于空中的斩妖钹蓦然加速,射向许惊弦的脖颈;许惊弦偏头相让,不料斩妖钹不合情理地一折,直劈他的左肩,他先往左虚跨,再反向斜踏一步,看似已闪开,哪知斩妖钹再度变向,击向腰胁……眼角余光望见葛双双脸色凝重,隐于袖中的双手轻颤不休,方才恍然大悟:原来那斩妖钹上还连着一根肉眼难见的丝线,由葛双双暗中遥驭。

    能把已出手的暗器化做软兵刃,正是千叶门暗器功夫的独到之处。只不过如此远程攻击,内力消耗极大,难以持久。

    许惊弦右脚似被绊了一下,灵动的身法忽地一缓,斩妖钹如影随形,直袭他右膝弯环跳大穴,许惊弦勉强闪开,脚步更为沉滞,斩妖钹再沉三寸,刺他脚踝。许惊弦爽然一笑,忽出奇招,虚提的左足一步踏下,已踩在斩妖钹之上。原来他方才并非脚下受阻,而是暗运奕天诀法显露破绽,诱敌来攻下盘,趁势反客为主。

    斩妖钹在空中一沉,转势立缓。葛双双口中连声呼喝,双袖如坠千斤,左右扯动不休,控制着斩妖钱往那圈外落去;而许惊弦单足悬立于斩妖钹上,身体亦随之旋转起来,虽是衣衫凋敝,形容落泊,此际望去却是丰神俊逸,空灵疏朗,浑若仙客东来。

    转瞬之间,双方已由闪避暗器变做比拼内力之局。葛双双本非擅于内力,此际以丝线遥驭斩妖钹,更难发力,远不及许惊弦足下生劲,斩妖钱越转越慢,离地面渐近,看那下落的势道,仍将留在圈中,只是葛双双不甘受挫,依然苦撑。许惊弦一声冷喝,右足闪电般再踏在斩妖钹上,斩妖钹受此雷霆一击,骤然坠地,砰然一响,裂成五六片,双方高下立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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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的丝线随之断开,葛双双手中一空,不由踉跄退开几步,嘴角流下一丝血线。她虽是面容灰败,眼中却是恨意更甚,忽又长吸一口气,脚下似踩舞步,身形幻化万千,片刻不停地绕着圈子急转,袖、肩、腰、背中暗器如雨点般射出。

    面对葛双双的全力一搏,许惊弦似是手忙脚乱吗,大叫一声:“好厉害!”长剑出鞘,在空中连点几下,将数枚暗器反弹出去,远处几点火把应声而灭。然而飞袭而至的暗器实在太多,纵然将长剑舞得密不透风,亦难逐一震开,何况那些细小的针、丝、珠等防不胜防,若不慎中了一枚,手底下稍慢半分,只怕立时就会被钉成刺猬。一旁观战的谈诗、慕松臣等人面露欣然,而平惑则是花容失色,闭眼不敢再看。

    说是迟那是快,许惊弦长剑一伸,挑起脚下那张黑色帐幔,似展开一面大旗,舒卷开阖之际,将空中那些细小的暗器尽皆裹于其中。帐幔仿佛含着一股强大吸粘之力,暗器虽多,却全然不闻碰撞声。

    葛双双并不歇手,暗器仍从四面八方不绝射来,许惊弦起初长剑挥舞极快,但黑色帐幔中挟裹着的暗器愈来愈多,似也不胜负荷,剑势渐凝,倏忽凭空划下,帐幔中分为二,半幅垂直升空而起,另一半却失了控制,朝着夏天雷、沈羽、平惑所处的方位飞去。许惊弦叫声“不好”,似怕误伤,情急之下腾身去追,但如此一来,势必出了圈子。葛双双见状心喜,不留余地地将身上暗器尽数发出,务要赢得此战。

    许惊弦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也叫你见识一下老夫的暗器……”左手探人怀中掏摸出一物,手腕略微勾沉,速疾弹射而出。

    慕松臣早知葛双双非许惊弦敌手,定下赌约不过是借机查证他的武功渊源,此际料定他乃是简歌派来,更不容他坏了自己大计,心头杀机一动,再也无意纠缠下去,正待猱身上前,眼前忽地一花,但见许惊弦手中之物却并非对准葛双双,而是朝着自己掷来。

    陡然间红光大盛,火花四溅,许惊弦掷出的“暗器”竟炸裂开来,闪过一道灿亮的光芒,明明指向慕松臣,突又转个弯射向鬼失惊。线路刁钻奇诡,全然不同于普通暗器。

    慕、鬼二人身经百战,只恐有诈,当即凝势不发,静观其变。鬼失惊手指弹处,那道“暗器”一飞冲天,在半空中开出一朵硕大的花,火花四散经久不息,宛若一场绚丽的光雨。原来这并非什么奇异的暗器,而是水柔清交予许惊弦用以联络的烟花,突兀之际放出,大收疑兵之效。

    如心有灵犀,静立于旁的沈羽亦同时发动。征衣枪挑在飞来的半片帐幔上,劲力到处,附于其上的诸多暗器四散而飞,外围尚余的几支火把一闪而没,几位非常道道徒闪避不及,被震飞的暗器所伤,惨呼不止。

    沈羽伸手拉起一人负于背后,再将那帐幔往身上一罩,返身往外冲去,许惊弦挑起头顶的帐幔随后赶来,亦如法炮制。

    乌云遮天,暗月无光。眼中犹映着那烟火漫天的光景,陡然间光雨熄止,火把尽灭,四周又陷人一片浓黑如墨的岑寂之中。刹那间每个人皆目难视物,心头不可扼制地涌上慌乱,而许惊弦与沈羽则趁机冲出人群,一东一西,遁入黑暗之中。

    方才许惊弦给沈羽的传音只有八个字:烟花为号,披帐而逃。

    慕松臣等人这才醒悟过来,许惊弦与沈羽各携一人,又披着那阔大的黑帐,沿途遇敌不动兵刃,或绕道而行,或横身硬撞,黑暗之中一时难以区分,更辨不出夏天雷负在谁人身上,不知应追哪方为好。

    慕松臣略一踌躇,对鬼失惊道:“你与谈师兄往东,葛夫人随我来。”言罢往西面的黑影追去。

    许惊弦本想救下夏天雷,奈何已被沈羽抢先一步。背着平惑往东急奔,一口气跑出近半里,却听到身后脚步声已渐渐逼来,心知来者若非慕松臣就是鬼失惊,这两人眼力高明,若返身阻截,几招间便可认出自己,何况平惑不通武功难掩形迹,敌人必会掉头追赶沈羽与夏天雷。只好催动全身内劲拼力狂奔,只盼多拖得一会儿,夏天雷便多一分逃命的机会。

    月华深藏,夜如浓墨,金陵郊外,人影如飞。许惊弦虽抢得先机,但毕竟负着一人,独力难支,只觉嗓子似着了火,额上青筋突突直跳,已是内力近乎枯竭之兆,再如此强撑下去,纵能逃得性命,事后也会大病一场。但身后杀气如芒刺背,一寸寸朝他接近……

    刻不容缓之际,一骑迎面飞驰而来,马上绿衣女子口中大叫:“帮主!”却是水柔清望见烟火信号,疾速赶来。

    许惊弦不及分辩,把平惑往水柔清处一抛:“你带着夏帮主先走……”身体急停,一招“卞庄刺虎”,长剑反撩,刺向追来的慕松臣。

    慕松臣掌中弯刀漾出水色银华,封住长剑。刀剑相交,许惊弦但觉对方短刀上内力如潮涌至,更有一道冰冷诡异的寒流沿着剑脊直撞而来,刹时手腕仿如冻僵,几乎把持不住断流剑,勉强侧身跃开,胸前已是空门大露。

    许惊弦心知不妙,原本慕松臣功力就在他之上,更挟着追击之势,而自己疲于奔命消耗甚巨,若此刻对方趁自己立足不稳狂攻,只怕凶多吉少。谁知慕松臣却停招不发,亦不追赶水柔清,冷冷望向许惊弦:“你到底是何人?谁派你来的?”

    许惊弦缓缓调匀紊乱的呼吸,哈哈一笑:“慕兄明知故问。老夫林闲,山野闲人……”

    慕松臣眼神凌厉:“这次我且放过你,回去告诉你主子,再要坏我大事,决不罢休。”转身就走。

    许惊弦心知他必是急于回追沈羽与夏天雷,岂肯放他走,一摆长剑欲拦他去路:“嘿嘿,老夫与慕兄一见如故,多说几句再走不迟……”

    葛双双正好赶来,也不答话,扬手便是几枚袖针。

    慕松臣道:“不必管他,去追沈羽吧。”大袖一挥,本袭向许惊弦的袖针改了方向,朝着飞驰的水柔清疾射而去。

    许惊弦大惊,那袖针被慕松臣一挥之间,速度骤然快了数倍,若射中水、平二人,哪还有命在?顾不上缠住敌人,急忙腾身而起,掌风劈开两枚袖针,长剑磕飞五枚,最后一枚凌空贴面而过,拦阻不及,情急之下张口咬住。再回身,慕松臣与葛双双已去得远了。

    许惊弦吐出袖针,心中疑窦丛生:就算慕松臣无意杀自己,但黑暗之中,平惑身披帐幔,他如何能肯定自己救的并非夏天雷?正寻思间,忽觉口舌发麻,脑中晕眩,身上懒洋洋地提不起一点儿劲力,这一惊非同小可。原来那袖针上竟然附有毒药,他毕竟江湖经验尚浅,慌张之下着了道儿。连忙运功驱毒,但那毒药人口无色无味,发作起来却是性烈非常,一时但觉天旋地转,支撑不住,一跤坐倒在地。

    水柔清觉出异常,掉马赶来:“帮主,你怎么了?”

    许惊弦神智尚清,有气无力地答道:“老夫一时不查,中了毒……”才说了一半,忽又见一条黑影从侧旁山坡游移而下,斜刺里急速朝他们冲来。来势虽快,却是不发一声,衣袂飘飘,暗影浮动,恍若夜枭。

    许惊弦认出来人的身形,心头一沉:“快走,是鬼失惊。”

    水柔清不知发生何事,但听到这个神鬼皆惊的名字,脸上登时变色,一扬缠思索卷起许惊弦,脚下使劲一夹马腹,白马带着三人急蹿出去。

    原来鬼失惊本是追赶沈羽,却于途中遥遥听到水柔清叫了一声“帮主”,自然以为是称呼夏天雷,当即绕过山头杀来。

    水柔清只顾避开鬼失惊,策马沿着山道往山顶上冲去。白马虽然神骏,但负了三个人,亦难疾驰。鬼失惊落后他们约有五十步,也不开口,闷声追赶。水柔清回头望去,黑暗中瞧不清面目,唯见一双妖光四射的眼眸,不由心底发毛,尽管不明白鬼失惊为何会与“大叔”结仇,但落到这个煞星手上,怕是生不如死,顾不得疼惜爱马,往山顶上冲去。白马感知主人的心情,奋力狂奔,眼看把鬼失惊甩开几步,但鬼失惊后劲绵长,几个起落后距离又渐渐缩短。

    尚未至山顶,白马已是口吐白沫,眼见不支,鬼失惊亦知马儿已是强弩之末,速度骤然加快,犹若脚不沾地般几个箭步赶来。

    水柔清一咬牙:“我和他拼了……”在马上拧腰转身,反手一扬缠思索,划出无数大大小小的圈子,罩向鬼失惊。

    鬼失惊由缠思索的缝隙中脱出,身法忽变,蓦地跃起俯冲而下,目中妖光戾戾,口里发出一声狂喝,双拳似空握鸡卵,五指箕张如铁钩,凌空拍下。他追了许久,心头亦是火起,这一击尽施全力,两大绝技“啸天吼”、“摘星揽月手”齐齐发出,务要将水柔清毙于掌下。

    水柔清一招击空,本还留有诸多后招,但那声狂喝听在耳中,如同迎面响起一记炸雷,身子一震,呆呆望着飞扑而至的鬼失惊,全然忘了抵抗,浑若束手待毙。她武功虽远不及鬼失惊,但亦非如此不堪一击,只是平生未经阵仗,加之对鬼失惊心底生惧,被那记“啸天吼”当头一喝,立时乱了方寸。

    许惊弦瞧得真切,欲要横身来挡,奈何身体酸软无力,眼见鬼失惊那一记“摘星揽月手”就要击在水柔清头上。

    千钧一发之际,鬼失惊眼中闪过一道异彩,掌力忽斜,险险由水柔清脸颊边掠过,击在马鞍之上。

    黑道杀手之王全力一击,声势何等惊人。白马一声惨叫,立时筋断骨折,震开数丈,连带着三人往山崖下落去,许久才传来砰然坠地之声。

    鬼失惊立于崖边,而色凝重。跟上来的谈诗赔笑道:“鬼兄神功惊人,教小僧大开眼界啊。”

    鬼失惊低叹一声:“我们追错了人,去接应慕松臣吧。”转身离开。

    谈诗往山崖下望去,但见底下黑沉沉地不知多深,愤声道:“那小子诡计多端,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断。”

    鬼失惊的声音遥遥传来:“中我那一掌,他们都绝难活命,大师就省省吧。”

    “阿弥陀佛,小僧又犯了嗔戒……”

    山崖绝壁间,一根长索悬在老松上,索下挂着三人。方才掉落之际,水柔清好歹回过神来,急忙发出缠思索套住松干。缠思索虽细,却是以上好云丝所制,坚韧非常,足可承住三人的重量,只是水柔清索缠于右臂,双手分别拉着许惊弦与平惑,倍觉艰难,幸好鬼失惊与谈诗未多作停留,听到他们脚步声远去,再也支撑不住,窥准山壁间凹处,将两人放下。低声唤道:“帮主。”却未听到许惊弦回应,急忙探手去摸他鼻息。

    许惊弦长叹一声:“放心,死不了。”

    山崖虽高,但壁上百年松木横生,尽可落足花了两炷番的时间,三人才好不容易下到崖底。

    崖下是一个狭窄的山谷,荒草丛生,久无人烟。

    白马受鬼失惊一掌,早已气绝,横尸于地,其状惨不忍睹。水柔清抹着眼泪掩埋爱马,平惑默默地上前帮手,许惊弦则坐在一边发愣,他行动无碍,但只要稍一运气,便觉头晕因眩、腹痛如绞。被景成像废去丹田乃是他平生至恨,想不到如今又落到这般田地,心头憋闷至极。若非水柔清与平惑在旁,真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

    平惑受惊不小,不发一言,掩埋了马儿后,两女一左一右扶着许惊弦,往山谷深处走去。

    路上许惊弦把古庙中的情形一一说明,水柔清方明了原委:“说好烟花为号,你却迟迟不发,害我胡思乱想。下次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抛下我,若是我晚来一步,岂不糟糕。”

    “唉,若非如此,马儿也不会死了。”

    “马儿死了固然心疼,可若是帮主你也……你中的毒怎么样?要不要紧?”水柔清回想方才看到许惊弦遇险之时,她竟生出拼却一死也要救的心情,不由有些发怔。

    许惊弦不愿二女为自己担心,强作笑颜:“老夫神功盖世,找个地方静坐运功一会儿就没事啦。”

    “嘻嘻,胡吹大气的帮主……对了,鬼失惊那一掌明明可以打中我,为何故意偏出?而且还骗那和尚,这可不像他的风格啊。”

    许惊弦摇首不答,这也是他脑中的诸多疑问之一。他需要静下心来,把整个事件回想一遍,好参透敌人的阴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此刻夏天雷尚未脱险,而他身中巨毒、武功尽失,纵然誓与慕松臣周旋下去,却又有心无力。但他并没有失去斗志,当年林青、宫涤尘、北雪、蒙泊等当世高手都对他废弃的丹田束手无策,而他最后也能打通经脉练成神功,经此一事后,这世上已没有任何困难会令他沮丧。

    “咦,前面好像有人。”山谷深处,隐隐亮起昏暗的灯火。再走了一会儿,眼前赫然现出一座宅院。

    走得近了,可看出整个宅院占地虽大,却只是一间大屋,以大石堆砌而成,有门无窗,石缝中透出憧憧灯影,却不见人迹。门上无环无扣,上书两个大字:九幽!

    水柔清有些发虚:“听说冥府地狱之中,十殿阎罗之上还有九重,便称之为‘九幽’,再说这偏僻的地方怎么会有人住?莫非是鬼屋?”

    许惊弦一笑:“若这世真的有鬼,鬼失惊必是其中的老大,我们连他都不怕,其余小鬼就更不放在眼里了。”

    听他如此一说,水柔清胆气立壮:“嗯,帮主需要休养,且由本护法替你开道。”上前拍门。

    石门应手而开,三人皆愣住了。看那石屋气派非凡,不知花了多少人力方才修成,猜想其中定是富丽堂皇,极尽奢侈,然而眼中所见,只有空荡荡的一间大厅,既无桌椅等人间应用之物,亦无供奉冥府的摆设,唯在角落边有一道屏风,灯火便是从其后透出,不知藏着什么。

    水柔清叫道:“有人在么?”

    空屋回响,无人搭言。

    平惑颤声道:“我听老人说,空谷荒山中的鬼魈为了诱人上当,往往会变化出一些奇怪的事物,可不要被我们遇到了。”

    “平姑娘不用怕,鬼何用点灯?必是有人装神弄鬼。但教我与帮主在,就算真来了恶鬼,管叫他做鬼中之鬼。”

    “小姑娘口气不小,什么帮主?就是你旁边这个病怏怏的家伙么?”一个细若游丝的女声从头顶上传了下来,声音虽不乏柔媚,此情此景下却带着阴恻恻的寒意。

    水柔清吓了一跳,抬头望去,屋顶皆以薄石繁枝搭就,哪有人影?

    许惊弦沉声道:“老夫林闲,误人贵地,若是不便,这就离去。”

    “既然来了我这九幽府,想走可不那么容易……”这一次声音却是从左侧传来,“骗骗小姑娘也就罢了,在我面前,小娃娃也敢自称老夫?”

    许惊弦闻言心念一动,这女子分明已看穿自己的年龄,虽说有伤在身难以施展“移颜大法”,能在昏暗的灯光下瞧破伪装,这份眼力已足见高明。

    水柔清往左望去,依然不见人影,料知对方内力深厚,所以声线飘忽难定,既然身怀武功,想必是人非鬼,暗舒一口气。她听对方口气甚大,连许惊弦都成了“小娃娃”,想必年事已高,当即道:“婆婆不要误会,帮主有难,被奸人所害,还望婆婆念在江湖道义援手相助。”

    那女子语现愠怒:“不过年长你几岁,竞以婆婆相称,可是骂我老么?记住,叫我天齐夫人。”

    许惊弦记得在书中读过,九幽诸神之中,地位最高的乃是天齐仁圣大帝,执掌众神与大地万物生灵。这女子竞敢自称天齐夫人,口气狂妄,殊为不敬,不知失心疯了还是自视极高。

    水柔清却只道那女子不愿承认年老,忙解释道:“只因挂牵帮主伤势,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夫人息怒。”

    “嘿嘿,瞧那小子印堂发黑,眼中无神,脉象紊乱,内气全失,显是身中奇毒,就算不死也是废人一个。”

    水柔清听得一惊,见许惊弦并不反驳,方知此言不假,心头大乱:“夫人既能看出症状,想必有施救之法。”

    “若是你这小丫头中了毒,或会出手施救,可这个臭男人么……”天齐夫人断然吐出两个字,“不救!”

    许惊弦朗声道:“大丈夫生死由命,不用求她,我们走。”料想天齐夫人就算略通岐黄之术,也未必能解开千叶门暗器之毒。

    “好个有骨气的臭男人!”天齐夫人啧啧有声:“两个小丫头留下,什么劳什子帮主快快滚蛋,莫要死在我门口。”

    水柔清听她出言不逊,怒道:“夫人必是受过男人的骗,才落得孤家寡人如此下场。无论死活我们好歹都在一起,你就守着这鬼地方一辈子吧。”正要扶着许惊弦离开,忽然眼前一花,屏风中疾速闪出一道黄影,一只纤纤小手往自己的脸上拍来。

    水柔清抬手一格,却挡个空,她应变奇快,立刻倒身后仰,右足撩起,往对方的手上踢去。天齐夫人微咦一声,手腕略沉,按住水柔清足尖,借势倒跃,重回到那屏风之后。

    那一按虽不凌历,却刹那间变化出粘、捻、弹、挥、挑、抓六种手法,先卸去水柔清足上力道,随后封她脚底涌泉穴,最后捏住了她的绣鞋。幸好水柔清见机得快,稍觉不对立刻收劲,方不致中招,却连对方的模样也未瞧清;天齐夫人叹道:“小丫头嘴巴伶俐,手上功夫也不弱,怎么也受那小子的蛊惑。”她本想趁机脱下水柔清绣鞋以示惩戒,却未能得手,大出意外。

    许惊弦内力虽失,眼力犹存。见那天齐夫人身法如电,形同鬼魅,竟是不可多见的高手,不欲多生事端,按住水柔清,拱手道:“夫人身为前辈,何必与小姑娘一般见识。既不愿相救,这便告辞了。”正要转身离开,忽觉脑中微眩,四周霎时变得黢黑一片。他只道天齐夫人发难之前先灭去灯火,急急手按剑鞘。这才发现体内劲力复生,虽只能提起两三成的功力,但比起方才已大有起色,心中大喜,轻声对水柔清与平惑道:“你俩靠在我身边不可远离,以防黑暗之中被她所趁。”

    “黑暗……”水柔清茫然不解,“帮主,月亮刚刚出来啊。”

    天齐夫人怔然低呼:“月圆之时,暗无天日。原来你中的是非常道的‘误佳期’!”

    许惊弦一震,这才知道那袖针上的毒药是慕松臣袍袖一挥之际暗中布下。天齐夫人没有灭去灯火,四周漆黑只因他已失明。

    他与夏天雷中的是同一种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