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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叛国者

    来的是一个青衣白袜男子,正是镇国公府四大家臣里的东方清。这个心腹家臣从人群里匆匆而来,只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便让慕容隽明白了一切。主仆两人极有默契地一前一后走着,转入了一个冷僻的暗角。

    “西海上来的贵客,”东方清压低了声音,“已经来了。”

    “竟然选在了今日来?”慕容隽眼色一变,咬牙,“还真是胆大!”

    东方清低声:“那些冰夷真是悍不畏死。今日叶城云集了那么多权贵,他们居然也不避忌——而且这次来的使者级别极高,是十巫里仅次于首座长老巫咸的巫朗大人!”

    “巫朗?”慕容隽微微吸了一口冷气。

    ——那些冰夷居然敢派出二号人物潜入空桑腹地,胆子之大,令人吃惊,也令他为之凛然。如果一个不小心,被帝君和藩王们查到了蛛丝马迹,慕容氏便难逃抄家灭族的危险!他们不仅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更是拿慕容氏全族长的性命开玩笑!

    “这次沧流能派出巫朗,说明西海战况急剧恶化,他们已经被逼到了绝路。”慕容隽冷笑了一声,语气复杂,“呵,白墨宸,果然厉害!”

    顿了顿,他蹙眉低声:“今天是海皇祭,我先要去稳住帝君和藩王那边,让南宫先接待着,我晚上再去见巫朗大人。”

    “巫朗此刻在螺舟里等待着城主,”东方清低声,“他们说,如果城主不亲自出面立订最后的盟约,他们即刻掉头返回西海,连叶城的土地都不会踏足。”

    “该死,那些冰夷什么时候说话变得那么硬了?是不是他们打听到了什么风声,知道慕容府里年底金库紧张?”慕容隽低叱,转过了身,直接朝着海边走去,“那好,我先抽空和你走一趟——他们的螺舟停在哪里?”

    “落珠港外侧三里路,二十丈深的海里。”

    摆脱了慕容隽,琉璃正如鱼得水地在集市里逛,然而走不得几步只听背后一阵喧哗,只见一群人排开人群奔了上来,到了她面前,也不说话,纳头便拜。

    “怎么啦?”认得是自己府里的家臣,她吓了一跳。

    “九公主,求求您了,跟臣等回望海楼吧!”铜宫的家臣们知道这位大小姐的脾气,也不多说,一来便是大礼,苦苦哀求,“帝君传召公主觐见,公主却从国宴上私自跑了出来——再不及时赶过去,连王爷都要被怪罪的!”

    “好吧好吧,我这就跟你们回去。”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摊开了手,“不过事先声明,我可不会说话——万一在帝君面前闯了祸,可别怪我啊!”

    广漠王唯一的女儿,在晃荡了大半天后,就这样被家臣拎了回去。

    整个叶城最佳的观潮地点,当属望海楼。

    望海楼建于紫帝十一年,是那个喜好奢华游乐的帝王为来叶城观潮而建。它横跨在镜湖入海口之上,楼高一百二十丈,十二层,八宝顶、琉璃瓦、白玉台,半悬在海上,临着叶城入海口,华丽巍峨,传说房间多达九百九十九间,可以容纳上万名观潮者。

    此刻,云荒上所有的贵族几乎都云集到了这里,等待大潮奇景到来。

    十二玉楼上的等级森严,如果当今云荒权力核心的缩影——最上一层是帝君和后妃,次之乃是空桑六王,再次之是两大异姓世家卡洛蒙家和慕容家,接下来是三司六部御史台等朝廷大员,然后再按照等级高低依次安排各位官员。

    当踏上望海楼的最高层时,琉璃登时被五彩的舞袖淹没。

    “我的天啊……”她脱口喃喃,目瞪口呆地看着满楼的如花美人——望海楼的十二层非常开阔,为了满足帝王的奢华要求,工匠们采用了无梁殿的精巧结构,整个房间足足有三十丈见方,却没有一根柱子,可容纳上千人宴饮。

    在这样开阔的楼里,此刻塞满了各色美女,足足不下千人。

    “我的乖乖,你可算是来了。”管家珠玛站在楼梯口,看到九公主终于来了,不禁松了一口气,领着她连忙往上走,低声,“这些都是六部献给帝君的美人,也有不少是富商千里迢迢从中州带来献上的——帝君正看和眼花缭乱呢。”

    “老色鬼!”琉璃看着远处金座上那个老者,低声。

    “噤声。”珠玛蹙眉低喝,推了她一下,“去觐见帝君。”

    琉璃往前踉跄一半,心不甘情不愿地挪了过去,对金座上的皇帝插烛似地拜了一拜,头也不头地念了一句:“帝君万寿!”

    “起来起来,”金座上的王者笑了起来,声音却有些模糊,仿佛喉咙里含了一口痰似地,听得琉璃心中一阵寒,“这位就是传说中的九公主了吧?快,抬头让朕看看。”

    白帝的语气与其说亲切,倒不如说含着明目张胆的轻浮和好奇,奟些急不可待。琉璃知道帝君口中所说的“传说”,是暗指她母亲昔年与广漠王两位王子之间轰动一时的情事,心里头登时有气撞上来,便负气猛然抬头,一瞬不瞬地瞪着居上位者。

    然而猛抬头,目光相接,却不由暗地城倒吸了一口气。

    帝君的目光是如此的阴枭而锐利,完全不像是一个年近六十的老人。他正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自己,狭长的双目里有一种奇特的微妙表情,令人全身不舒服。他身侧没有皇后随行,下首坐着两位官装妃子,年龄均在二十左右,美艳非凡,和白发老人形成强烈对比——那正是白帝最近宠幸的容妃和丽妃。

    两位宠妃也正在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眼神灼灼,如藏芒刺。然而看到她一抬头,似是同时默不做声地舒了一口气,眼神也柔和了起来。

    “哦?”白帝与少女犀利的眸子对视,微微一怔,然后呵呵笑了起来,嘀咕了一声,“不大像……和朕想的不大像啊!”

    ——他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说琉璃的容貌不是他想像中的那般美丽,和她母亲昔年的容颜倾国的传说不大符合,令他大为失望。旁边的广漠王也知道帝君的意思,声色不动,只道:“小女固陋,令帝君失望了。”

    “哪里哪里,九公主淳朴与璞玉浑金,最为难得。”白帝回过神来,便恢复了帝王的语气,赐琉璃平身,“听说九公主日前出了点意外,差点来不了海皇祭?”

    广漠王连忙道:“小女素来顽劣,不过一场虚惊。”

    “哪里是虚惊?”琉璃却嘟起嘴,“险得很,连鲛绡战衣都碎了。”

    “怎么?”白帝听了果然甚为关切,回头对随侍的大内总管道:“缜卿,上次赐给九公主的鲛绡战衣,大内府库里还有么?”

    白胖如中州弥勒的大内总管黎缜上前一步,满脸堆笑的回禀:“禀皇上,上次白帅回朝,所献的冰夷战利品中有六件鲛绡战衣,均被帝君赏赐给近臣藩王——不过此次海皇祭,白帅又遣人送了二十船的贺礼敬献帝君,其中又有鲛绡战衣六件。”

    “墨宸果然能干。”白帝甚为满意,“那二十条船在哪里?挑一件给九公主。”

    “禀皇上,都停在入海口的落珠港里。”黎缜叩首,“臣立刻就去办。”

    “我能一起去么?”琉璃有些得寸进尺,“衣服这种东西,一定要合身才好——不跟过去试一试的话,说不定拿来的战衣和上次一样又大到可以拖地了!”

    “好好,”白帝今日心情颇好,大笑起来,“缜卿,你就带九公主去船上挑一挑,如果再看到什么合心意的,不妨也一并赏了她。”

    “谢谢陛下!”琉璃雀跃不已,欢欢喜喜地行了一礼,便跟着大内总管下了望海楼。

    “多谢陛下厚赏小女!”眼见琉璃没有在圣驾前捅出篓子,广漠王暗自松了口气。

    白帝转身问:“这次的贡品除了鲛绡战衣,还有什么?”

    身边有侍从翻了翻礼单,回答:“主要是一些战甲和武器,共计十八船——也有一船是红珊瑚、夜光贝、海蓝宝,还有天然的金沙金块等等,一共二十船,目下都暂时停息在落珠港的码头上,等清点造册完毕再送入帝都。”

    “哦……”白帝听到里头没有俘获的异族美人,有些失望。

    空桑的其他五位藩王本来在一旁静候,此刻听到话题转到了这边,各自脸上登时有了微妙的变化,相互之间交换了一下眼神。

    玄王咳了几声,首先开口笑道:“真难为白帅了,二十万大军兴师动众半年,只得了这些杂碎——那些冰夷久居于西海苦寒之地,想来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那么辛苦打仗,几年下来,收获的还不够军饷开支呢。”

    “是啊,听说大军在西海上,一个月便要消耗粮食一百万石,着实惊人,几乎是一郡百姓的口粮了,”赤王也捻须微笑,“再这样打下去,云荒虽富,但也耗不起啊。”

    一时间,五个藩王里倒有一半应合。

    “是么?”白帝不置可否,淡淡地讲:“白帅说最多再耗个一年,西海战事便可结束。”

    “白帅未免也太拖沓了。空桑和冰夷之间打了数百年的仗,就算白帅天纵将才,难道能在一年内完成百年未毕之功?”玄王一时不觉,放言道,“其实依臣看来,即便再这样打下去也没什么好处,等到两年后不还是要撤兵?与其白白的消耗国力——”

    说到一半,登时发现不妥,玄王连忙顿住了口,看了一眼帝君——如今白帝的任期只剩两年,期满后便要由玄族派出人来继承。所以说,即便是如今白帝全力支持白墨宸的西海远征,等到了下一任玄帝继位后,这一切也不过是白费力而已。

    然而这般刺耳的话说出来,白帝居然仿佛没有留意,面不改色地继续饮酒。

    玄王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周围。眼看气氛开始有些不对,旁边几位老谋深算的藩王纷纷递了个眼色过来,示意他暂时不要继续这个话题。

    白帝只顾继续喝酒看舞。片刻,仿佛想起了什么,转头对下首侍从道:“方才朕看到花车队里有一绛衣美人,却是面生——不知是哪位?”

    侍从上前回禀:“陛下,那位名叫天香。最近风头无双,被称为叶城新的花魁。”

    “天香?好名字,不知可称国色否?”白帝闻言心动,“快传!”

    帝君身边的二位宠妃脸色各异,面面相觑,暗地里将牙齿咬了又咬。白帝从年轻时便好色如狂,虽年事已高却不曾稍减,如今后宫是她们二人的天下——然而今日帝君又动了心思,居然要传召一个出身卑下的青楼女子?

    然而侍从下去片刻,不见美人上来,却听到了一个颤巍巍的声音由远而近——

    “皇上……皇上!空桑要大难临头了!”

    在这样喜庆热闹的气氛里,陡然听到这种不详的话,让所有人都忍不住脸上色变,齐刷刷地朝着声音来处看去——只听楼梯上一阵踉跄的脚步声,一个须发苍白的老人从楼下冲上来,一边大喊,一边挥舞着手中的算筹,直接向着白帝奔去。

    “站住!”缇骑大统领都铎吃了一惊,连忙厉声喝,“给我拿下!”

    一声令下,左右的护卫双双扑过去,然而老人刚进入白帝身侧一丈的距离,暗处忽然急射而来一道冷光,噗的一声洞空了膝盖——拿着算筹的老人惨叫一声,踉跄跪倒在地。那是一支尖利的银刺,刺穿膝盖,将这个闯入者的小腿钉在了望海楼的地板上!

    两个护卫愣在了那里,敬畏地不敢上前。

    他们默默地望了一眼暗角,知道那一定是帝君身边那位著名的影守“寒蛩”做的。然而,那个枯瘦的老人似乎有着出人意料的意思力,在被重伤后还是直着脖子,颤抖着将手里的算筹举起,大喊——

    “皇上!听老臣一言——空桑要大难临头了!”

    “天官苍华?”白帝停住了金杯,愕然地看着那个须发苍白的老人,蹙眉,“朕不是下令将你驱逐下了占星台了么?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皇上明鉴!”天官拼命地伸出手,挥舞着手里的算筹,嘶声大喊:“破军出世,空桑要大难临头了!湛深大人早就说过:‘九百年后,世当有王者兴,更有大难起。苍生涂炭,血流漂杵!’——这一切,要应验在今日了啊……”

    白帝面色微微一变,眼里有一抹阴影掠过。

    “拖下去!”都铎连忙下令,生怕这个发疯的老人再弄出什么事来。

    天官被强行拖了下去,一路上却还在不停地挣扎着狂呼:“皇上!皇上!破军灭世的时候就要到了——日晕,血潮,月蚀……当这些天象都出现之后,明年的五月二十日,幽寰将会落到北斗七星的位置上!那时候,破军复苏,空桑将亡!”

    “皇上!你听我说……听我说!”

    嘶哑苍老的语声终于渐渐消失了。满座寂静,六王百官谁都不敢先开口说话——在这样一个节日里陡然遇到这种事,实在是不吉详的预兆,估计帝君的心情也一落千丈。

    “世当有王者兴?更有大难起?”许久,白帝才喃喃道,眼里掠过一丝奇特的神采。仿佛又回过了神,忽然冷冷刺耳地说了一句:“妖言或众,该杀!”

    所有人都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似乎被帝君语气里的杀意给震慑——登基十年了,白帝白烨给人的印象始终是一个喜欢奢华享乐的皇帝,对一切无可无不可,几乎都没有人记得当年这个好色的二皇子是怎么登上帝位的——

    那,是他从血泊里赤手捞起的权杖。

    “是,是,该杀。”都铎倒抽了一口冷气,连忙笑,“破军灭世的说法传了九百年了,哪一次不被证明是个谣言?身为天官,却在这等时候妖言或众,的确该杀!”

    白帝喝了一杯酒,淡淡然对都铎道:“算了,此乃佳节,杀人毕竟不好。割了他的舌头就是,免得他日后再蛊惑人心。逐出去,永世不得入宫。”

    “是!”侍从一震,连忙奉命。

    白帝看了一眼缇骑的大统领,冷冷道:“居然让这样一个疯子闯到席前,都铎,你老了。当值的缇骑,给我拖出去打三十鞭,再罚你半年俸禄。”

    “是。”都铎额头冷汗涌出,“微臣失职,微臣该死!”

    白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命他下去。

    都铎满身冷汗地站起,退下不提——白帝最近脾气是越来越阴沉反复了,这次幸亏只是罚了半年傣禄而已,这点钱对他而言是九牛一毛,从外快里捞回来易如反掌。都怪清欢那个死胖子,居然在这个当儿上不讲义气、不肯帮忙护驾,撇下了自己一个人苦撑局面。看下次有生意做的时候,自己还给不给他放内幕消息!

    都铎一边心里恨恨骂着,一边走下楼去。

    白帝哼了一声,将金杯放在案上,望向了海天的边际,“大潮将至,等一会儿,就能看到殷仙子的歌舞了吧?”

    他举起金杯喝了一口酒,忽地皱眉:

    “对了,怎么不见镇国公?”

    举座一时哑然,沉默片刻,广漠王的家臣上前回道:“片刻前奴婢去寻九公主时,曾看到镇国公位于街市道旁,驻足观看殷仙子花车,意似颇神往。”

    “哦?”白帝发出了一声意味深长的大笑,“原来自视甚高的镇国公,亦是殷仙子的裙下之臣?看不出来……看不出来啊!哈哈!”

    藩王无不迎合着大笑,一时间座中气氛又热闹起来。

    当帝君漫不经心地发问时,慕容隽却已经在百尺的深海之下。

    头顶是波涛荡漾的蓝色水面,耳边听到的却是机械咔嚓运转的声音,规律而有节奏——没有人想得到,就在空桑人云集在叶城观潮的同一时间里,他们在天地间的最大死敌——远在西海上的沧流冰族人,此刻就在离他们不远处的海湾里!

    那是五艘银白色的船,形状如螺,静静地悬浮在大海里。

    传说中,螺舟是《营造法式.靖海卷》里记载的武器之一,它不同于普通的木构船只,整体由薄薄的金属铸造而成,通体银白,靠银砂来照明、脂水来燃料,可以在深达一百丈的海里潜行,三日三夜才需要浮出水面换一次气。

    “冰族人的奇技淫巧,真是令人叹为观止。”慕容隽叹息,摸着金属的舱壁,“我曾经以为《营造法式》的种种传闻不过是附会,谁能想到一切都是真的……不可思议,一块铁,居然也能在水下行驶?”

    “城主过奖了。”坐在舱室对面的是一个长袍人,面目衰老,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这架螺舟是望舒三年前的杰作。他仅凭着残卷,居然复原了螺舟的全套图纸,重新造出了这种机械——当时连巫咸大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是么?”慕容隽微笑,“有如此天才的机械师,实乃冰族之幸,空桑之不幸。”

    巫朗摇了摇头,叹息:“冰族的机械力虽然领先于空桑人,但国力尚微,战力不足。若正面交战,却还不是白墨宸的对手——否则,我们也不会坐在这个地方交谈了。”

    慕容隽笑了一笑:“能令巫朗大人亲自前来,在下真是受宠若惊。”

    巫朗面沉如水,道:“客套的话就不说了,这一次元老院令在下前来云荒和城主会晤,是有重要使命需要完成的。城主先请看这些——”

    他转过身,拍了拍手,身后两名冰族战士立刻上前,合力打开了背后的一扇门——那扇门是一道活动的移门,事实上整整有半面墙壁那么宽,厚度达一尺。当那扇沉重的门打开后,慕容隽脸上的笑容凝滞了,瞳孔陡然收缩。

    映照在他眼睛里的,是金色的光和赤色的火。

    ——门背后,整个螺舟的另一半空间里,居然存满了一根根的金条!

    “这五艘螺舟,共计储有二百石黄金。”巫朗凝望着慕容隽,低声,“元老院派我携带重金前来,希望能和城主达成最后一个盟约。”

    “最后的盟约?”慕容隽低声。

    “是的,”巫朗的声音也低了下来,他的语速开始变得非常缓慢,一个字一个字母吐出,“算起来也有五六年了吧?这些年来我们和城主合作得很愉快,先后付出了三百多石黄金给阁下,而城主敢覆行了诺言,几次三番让白墨宸的大军功亏一篑——若不是城主幕后的斡旋,西海上的战局又怎能拖延至今。”

    说到这里,巫朗笑了一笑:“当然,城主要价也是在年年攀升——记得第一次我们的线人找到城主时,阁下只收了区区十石黄金,便替我们沧流撑过了一次危机。可是到了今年,城主开出的价码居然加到了两百石,真不愧是商人世家出身。”

    慕容隽也笑了一笑,神色不动:“在商言商。如今白帅地位稳固,要对付他不仅风险大,需要打点的人也越来越高层——没那么些黄金,的确办下不这事。”

    巫朗默然:“两百石黄金,相当于两千万金铢,几乎是国库之一半。”

    “我知道那不是一笔小钱,”温文尔雅的年轻城主眼里忽地露出一丝冷笑:“听说如今初阳岛已失,白墨宸的大军已经进逼到津渡海峡不足两百里之处,夺下棋盘洲本岛指日可待。在这种情况下,贵国怎么还会吝惜区区几百石黄金呢?”

    对方说得露骨,巫朗脸色也不禁变了一变,语气还是低沉,朝暗藏锋芒:“城主好大口气——今日海皇祭虽办得如此热闹,试问镇国公府里,光靠税赋收入也未必能撑下来吧?”

    慕容隽一震,默默倒吸了一口冷气。

    是的,这些冰夷也不是吃素的。看来,他们也已经摸清了自己的底细,知道镇国公府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急需这一笔黄金救急。

    看到慕容隽默然,巫朗脸色又转为缓和,呵呵笑了一声:“既然大家都有燃眉之急需要解决,何不继续精诚合作呢?——我们是有诚意的,所以,元老院特意委派在下带了两百石黄金前来。希望城主在收下了重金后,定然要替我们将最大的问题解决。

    慕容隽蹙眉:“其实你们应该已经看到了,最近一个月白墨宸的军队都没有主动出击。你以为是谁拖住了西海上这百万雄师?”

    巫朗点了点头:“城主的能量,我们是见识过了的——只手能敌百万军,决胜负于千万里之外。只是这一次我们要的,却不仅仅是拖住大军这么简单了。”

    慕容隽一惊:“贵国想要什么?”

    “我们要反击。”巫朗一字一句,“要夺回云荒!”

    慕容隽猛然一震,仿佛有什么刺穿了心脏——反击!夺回云荒!

    这群狼子野心的冰夷,终于说出了他们最终的目的!

    那一瞬,他的眼前忽然现出了无边无际的幻想——大海变成了血红色,从西翻涌而来,吞没了整个叶城!浪里是冰族人的千军万马,以席卷一切的姿态重返云荒,将这片土地染成了红色。

    ——而站在浪头上引导着那些入侵者的,却是自己。

    “城主,是否愿意站在我们这一边,助我们夺回天下吧?”

    巫朗的声音低沉而威严,一字一句都仿佛带着回音,在舱里萦绕。

    慕容隽一时间无法回答。

    庶出的他,从小就是个野心勃勃、思谋深远的孩子。从七岁开始就知道必须通过努力才能改变人生的境遇,他必须变得更优秀、更讨父亲欢心,才能保住母亲的和自己的地位。权力、地位、金钱……或者还有彪炳千秋的声名,为了夺到这些,他不惜出卖了兄长,对深爱的恋人袖手旁观。

    然而,多年后,已经成为叶城城主、中州人领袖的他,却又来到了另一个十字路口。而这次的选择意义之重大,将超越他人生以往的任何一次!

    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选择,都将会走出无法回头的一步,将引发这片土地上的巨变——然而,即便是聪明的他,却也不能知道,自己的这次选择将给这片大地带来怎样的后果。当血海从西席卷而来时,一切即将灰飞烟灭。云荒大地上和平安宁的景象不再复现,子民、商贾、贵族、公侯、集市、都城……都将被血海吞没。

    九百年前那个乱世,又要重新出现了!

    “你们……想要我怎么做呢?”失语了片刻,他终于开了口。

    “首先,要杀了白墨宸。”巫朗直视着叶城城主那双墨色的双瞳,开门见山。慕容隽微微一震,脱口:“杀了白墨宸?”

    如果杀了白墨宸,她又该如何?

    “是的。”巫朗有些意外,“城主莫非有什么顾虑?”

    “哦……不,当然不是。”他将自己的思绪从瞬间的小小飘离中扯回,摇了摇头,将那个忽然出现的女人影子逐出了脑海,冷静地讨价还价,“白墨宸是天下名将,也是白帝最心腹的臣子——如果真的要杀了他,谈何容易?”

    “所以我们这次才带来了两百石的黄金。”巫朗却是神色不动,淡淡回答,“他是空桑人最大的的依靠,也是我们沧流最大的敌人——城主如果觉得做不到,我们只能另寻门路。重金之下,必有勇夫。”

    “勇夫?”慕容隽冷笑了一声,“大人不是想说两百石黄金足以雇佣一个军队的杀手来把白墨宸干掉吧?如果刺杀这种途径能行得通,估计沧流也不会来找在下了。”

    巫朗沉默了下去。的确,白墨宸身侧精兵良将环绕,防守得犹如铁桶般严密,十二铁卫每一个都是独当一面的高手,沧流帝国数次刺杀均告失败,反而只是加深了对方的提防。

    “说实话,屈指数来,这个天下能除去白墨宸的,说不定也就只有在下一个了。”慕容隽抬起头看了一眼堆积如山的黄金,停顿了许久,轻轻叹了口气,“半个国家的财富,换一条命——他也算死得其所了。”

    巫朗脸色一动:“那么说来,城主是答应了?!”

    “我们慕容氏既然可以谋国,区区一个白墨宸又何以足道?”慕容隽冷笑了一声,“给我一年的时间,定然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一年?”巫朗微微蹙眉,“我们无法等待那么久,只有三个月。”

    “那么急?”慕容隽反而有些吃惊。

    “不瞒城主说,沧流也制订了反攻计划,也有自己的时间表——事情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巫朗的声音低沉而慎重,“要知道,反攻行动一旦开始,我们的计划就会无法掩饰。我们必须在空桑人警觉进入战争状态之前先尽快清除最大的障碍,希望一切能在明年五月二十日之前完成。”

    慕容隽微微一愕:“破军祭?”

    ——明年五月二十日,离现在已经不足六个月了。

    “是,所以,三个月内必须瓦解空桑人的军队,拔除他们的灵魂人物。”巫朗凝视着对方的眼睛,“这就是沧流凝聚了六十年心血的一次全力反击,成败在此一举。”

    “那么紧的时间……”慕容隽喃喃,倒吸了一口冷气。

    “城主想说做不到么?”巫朗蹙眉。

    慕容隽沉默良久,忽地冷笑了一声:“恕我直言,在下虽然和沧流有多年的合作,但以往所为,却仅仅局限于收钱替你们牵制西海的战局而已——如今忽然让在下做那么危险的事情,一旦失败,我们慕容氏只怕在云荒再无立足之地!”

    巫朗咳嗽了几声:“那城主的意思是?”

    他有些不耐烦:“不愧是商人,懂得讨价还价。

    果然,慕容隽一字一句道:“除了黄金外,我需要另外一件东西。”

    “关于这一点,元老院也已经预料到了。”巫朗微笑了一下,立刻补充道,“沧流帝国答应在天下平定之后,将叶城彻底独立出来,封您为王,就如六部藩王那样,世袭罔替——如何?甚至,如果您愿意,也可以在元老院里拥有一席之地,和十巫平起平坐。”

    “从‘公’升为‘王’,倒是不错。更何况进入元老院。”慕容隽听着,脸上神色不动,“可是,我要的不仅仅是这些。那些东西,不是替我自己要求的。”

    “什么?”巫朗有些愕然。

    莫非,封王晋爵,裂土封疆,连这样位极人臣的代价都不够么?

    “以下是我最大的愿望,还请大人细听。”慕容隽面沉如水,一把将手按在了壁上悬挂的云荒上,回头看着巫朗,一字一句地说出了一句话——叶城城主的声音并不高。然而,这句话是如此的重大,在巫朗听来,却字字如惊雷。

    那一瞬周围的一切声音寂静了下去——整个世界只有那一句话在回响着:

    “你们需承诺:当夺回云荒后,中州人,将会真正成为这个大地上的一份子,获得梦寐以求的自由和平等!”

    当说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看到慕容隽的眼神一瞬间雪亮,旋即又黑了下去,深不见底,似乎是热血迅速涌上了心脏,一瞬间焚烧了他的心,又迅速被强制着冷却——是的,这才是他想要的东西!不惜把灵魂卖给魔鬼、不惜将战火引入大地,也要赤手夺回的东西!

    巫朗一时间居然说不出话。

    ——那一瞬,慕容隽看起来不再像是一个为金钱挺而走险的商贾。接受密令,携带重金来到云荒之前,元老院曾经对这个年轻城主的性格进行过反复的揣测,考量对方会如何开价——都觉得以慕容氏商人世家的秉性,他所做的不过是在金额上讨价还价而已,最多也不过是加封一些官爵。

    然而,在这一刻,他居然抛出了这样的条件!在这个出场国家的年轻人心里,居然还装金钱和名利之外的东西!

    巫朗一时间无法回答:“这……我不能作主。”

    慕容隽微笑冷笑:“我知道。所以,请大人尽快请示元老院,给在下一个答复。如果盟约一旦建立,明年五月二十五日,我们将会师于伽蓝帝都白塔之上!”

    巫朗默不做声地倒吸了一口气:“好,我立刻请示巫咸大人。”

    “西海到云荒,来去万里,只怕耽误了时日,”慕容隽微笑,“还请抓紧。”

    “这倒不妨。”巫朗点了点头,十巫均是精通术法之人,传送讯息倒不是什么难题——只是这个年轻人的胃口太大,不知道元老院是否会同意。他想着,口里却客气地恭维道:“慕容家的人从来不会做亏本的生意。谋国的利润,在贩货的百倍千倍之上——城主,您一定将超越先祖慕容修,成为又一位改写云荒历史的中州人!”

    “是么?只是不知道留在青史上的,会是骂名还是英名?”慕容隽侧头看着螺舟舱外深蓝色的海水,表情却是复杂的,“其实,我并不需要名留青史……”

    巫朗有些意外:“那城主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慕容隽喃喃地说道,抬头看着舱外的蓝色,却忽然间有些走神——岸上的海皇祭大约已经开始了,海面上很热闹,欢呼声甚至隐约传到了深海里。

    那么,她,是否也已经出现在如雪的风浪里了呢?

    在这样重大的谈判场合,他的思绪居然又有些游离,叹了口气:“可能,我想要的只是和那些普通的人一样,每一年都能和家人一起,安安心心的在岸上看潮吧——只可惜这样简单的愿望,只怕也无法实现了。”

    “等你们冰族重返云荒的那一天,这个海皇祭也会被废止了吧?”慕容隽喃喃,语气复杂,“到时候,你们会用破军祭来取代海皇祭吧?”

    “那也未必不好吧?”巫朗笑了一笑,“城主何必悲观?凡事都需要向前看。”

    慕容隽沉默了片刻,看着头顶的海水和身侧的黄金,忽地低笑了一声:“大人说得不错,世事滚滚向前,请能阻挡!识时务顺潮流者方能成大事!”

    他再不肯多待,微微一拱手:“海皇祭已然开始,身为叶城城主如缺席太久,定会令帝君生疑。先告辞了。”

    “在下于梅轩静候阁下的佳音。”

    午时一刻。

    大潮从南方碧落海如期而至,迢迢万里,汹涌澎湃地抵达叶城。

    “哟,听声音,大潮好像已经快到了!”叶城西门的城头上城门紧闭,守岗的士兵心痒难耐地望着南方的大海,骂骂咧咧,“海皇祭还要留在这里,真他娘的受不了啊!老八老九他们都带着婆姨去看潮了,只得我们俩这么倒霉!”

    “得了,你还不是贪图那一天五十个银毫的补贴?”旁边的士卒摇头冷笑,“要不然,海皇祭一年才得一次,谁耐烦在这里值班?不看潮水,还得看殷仙子去呢!”

    两个守城门的士卒正闲扯着,忽地听到城下有人用力敲门:“开城门!”

    “城主有令,今日四门紧闭,只出不进!”士卒没好气地扯嗓子回了一句,“有什么事等明天再来吧,今儿不开门!”

    “军爷,在下真有急事,”城下那个人却不依不饶。

    “啰嗦,说了不能开就不能开!”士卒不耐烦起来,呵斥,“城主下令全城戒严,兄弟们可担待不起这个罪责。”

    “在下只是个生意人,今日要赶着回城里交代一笔生意,晚了可就来不及了。”城下那人果然是一个满身绫罗的胖商贾,忙不迭地作揖,扯出一个钱袋来,在手里上下颠着,“两位爷给行个方便?这里有孝敬的……”

    一听到金铢的呆叮当声,城上的一个士卒便动了心,刚要说什么,旁边的同伴拉了他一下,低声:“海皇祭来了很多王爷贵族,万一混入了个刺客可不是玩的。这个胖子看起来有点奇怪,不好随意放进去。”

    那士卒忍了一忍,终究还是粗声粗气地呵斥了一声:“滚!”

    “他娘的,”城下的胖子忍不住了,骂了一句,“一对不知好歹的蠢驴!”

    “你说什么?”士卒们怒从心头起,正要下去抽他一鞭子,然而刚一探头,赫然发现那个胖子已经不在城外了,仿佛凭空消失——不是白日见鬼了吧?两个士卒面面相觑,然而刚一回头,却看到身侧影子一动,一个人飞速跃了上来。

    “浪费老子那么多口舌!”胖子一边怒骂,一连两记手刀,干脆利落地将两个士卒放倒在地,不解气,还顺势重重踹了一脚——身为堂堂的空桑剑圣,本来是不该和这些不入流的家伙动手。谁知用钱居然还解决不了问题,到最后还是得用拳头来硬闯。

    早知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翻墙直接入城呢!

    一举摆平了两个小卒,清欢将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来不及多待,便直接从城墙上跃入了城内,直奔位于城东的钱庄而去——无论如何,得尽早解决裕兴钱庄目前的问题。否则他苦心半生经营起来的金钱帝国,只怕要一夕土崩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