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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千里江陵一日还

    乾隆心里甚是矛盾,不知待她醒来之后,该不该认这个女儿。便在此刻,忽见白漓动了一动,似乎立即就要醒转的样子。乾隆不知怎么地心虚起来,站起身子,欲待慌不择路地离开。他的前脚才自跨出屋子,猛听身后传来一声断喝:“爹爹!你不要走!”

    乾隆浑身为之一震,额声冷汗竟而涔涔流下。他迟迟疑疑地回过头来,见白漓满脸怒气地立在了面前。乾隆咿咿呀呀良久,却是不知该说甚么。那白漓三步走到跟前,张开嘴来,露出一口白森森的利齿:“狗贼!你奸污我娘,又自逃避他方,害得娘亲含恨而终!如今报应不爽,你也有落在我手的时候——狗贼,到地府为我娘赔罪罢!!”那白漓忽扬起一柄亮闪闪的匕首,一刀径向乾隆胸口刺去。乾隆心头大痛,啊地叫出声来,眼前一花,白漓却不见了,仍是好好地伏在桌边。然乾隆那声叫得极为响亮,硬是将白漓惊醒了过来。乾隆一下子呆在了那里,许久脑中才自转过一个念头:“原来方才不过只是幻像……”

    “皇……皇上?!民女不知皇上驾临,有失远迎,望皇上恕罪!”白漓惊见乾隆呆立面前,慌忙下跪道。

    乾隆急扶她起来,却又发现那封信尚捏在指尖,忙不迭地将其丢在了桌上。白漓将此景看在眼里,心里诧异万分。乾隆知道自己此举,显见已看过其信无疑,却又要如何向对方交代?他惊魂未定,愣了好久,这才嗫嚅道:“啊,这……白姑娘……是信掉在地上,是掉在地上的……朕,朕这才……”

    “那么……那么皇上……你,你都知道了?”

    乾隆骑虎难下,只得无奈地点了点头。谁想那白漓竟尔哇地一声哭出,一时忘却面前乃万乘之尊的皇帝,猛扎在其怀中,大恸道:“我娘亲她……她可好惨啊!……我爹爹他为甚么如此狠心?他为甚么不去救我娘亲呢?……为甚么呀……”

    白漓每唤一声爹爹,都令乾隆肝肠寸断,心如刀割。想起左婧如曾经的一颦一笑,不由得潸然泪下,难以自已。突然之间,似有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好像整个人都跌在冰水之中,虽有剔骨绝寒,然却发声不得。见女儿哭得如此伤心,乾隆头脑一阵冲动之下,竟便要与她立即相认。他的嘴才张开,刚刚的幻像又浮现在了面前。其浑身一颤之间,极怕此境成真——他怎敢奢望女儿的原谅?虽然自己确有苦衷,虽然那并非出自本意,可左婧如已死,对白漓的伤害终难补救。倘若白漓知道真相之后,内心满是怨恨,那即便是认了女儿,又有什么意义?

    经由这么一想,乾隆强自克制住巨大的冲动,轻轻抚着女儿的头发,柔声道:“朕……明白!漓儿如今聪明健康,你娘她在天之灵也可以宽慰了。”白漓缓缓离开他的肩膀,噙泪凝视对方,却发现皇上竟也哭了!心里又是奇怪又是感动,一股亲切之情油然而生。

    乾隆牢牢握住她的肘根,低头沉吟片刻,忽然脑海灵光闪现,抬眼道:“漓儿!你的身世坎坷,堪为人怜。朕的儿女虽多,却没一个若你乖巧可人……不知,不知……”

    他咬紧牙关,忧郁再三,终于开口道,“不知你愿不愿意做朕的干女儿?”

    白漓双目瞪得滚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高高在上、君临天下的皇帝,竟然要认自己这个民女做干女儿?!她一直都很奇怪,别人见了皇上,都是恭恭敬敬,诚惶诚恐。而她在头一回于御花园见到这个风度翩翩的乾隆皇帝时,就有一种似曾相识、血脉贲张的奇妙感觉,丝毫也不觉对方有甚可怕之处——她却哪里知道,这正是父女天性使然!

    “怎样?”乾隆见其眼神迷离,久不作声,有些焦急道,“你……不愿意吗……”

    直视对方,极盼其莫要说出不原意的话来。

    “不!不,皇上!”白漓不知是兴奋,还是羞怯,脸上竟自泛起红晕,旋又跪倒在地,道,“皇上欲认民女做干女儿,乃是民女前世修来的缘分,哪里会不愿呢?只是…

    …只是民女不懂宫中礼仪,怕闯祸累了皇上声名。”

    “你肯答应就好,哪里需管得这些繁文缛节!”乾隆一击双掌,如了一桩大心愿地笑道,“从现在起,你就不要叫朕‘皇上’啦——要叫‘阿玛’,懂么?!”

    “阿……阿玛!”白漓惊于自己竟会如此毫不迟疑地叫了出来。

    “哎,朕的好女儿!”乾隆一把将其搂住,在脸蛋上亲了一下。白漓为他的髭须弄得好痒,不由格格地笑出了声来。乾隆抑制不了心里的激动,又是一行热泪淌下,生怕白漓看见,连忙用袖子拭去。

    当晚,他便迫不及待地拟了旨意。第二日公告天下,册封白漓为和硕和婧公主。朝内朝外见他突然收一个民间女子做干女儿,一时间议论纷纷。便有不少人认为那根本就是个真格格,毕竟他们的皇上早以风流多情闻名,突然冒出个凤子龙孙,也不稀罕。又有些汉人老学究以为,皇帝能收一个民女为女,是为表现他满人爱民之心,乃是做给他们汉人看的。而更多的人,是感动,是雀跃。这表明皇帝毕竟也是个人,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对老百姓来说,这无疑是一件美好的事。还有的人,却又说得玄之又玄。一时种种臆测,人心百态不题。

    却道那天夜里,常释天离开北京城,来到郊外一僻静无人之处。他方才脚步尚且很疾,却突然慢了下来,立定在一片空地之上,四处徨顾,朗声说道:“沈姑娘!我知道你一直都跟着我!你也应该很清楚,那小东的毒只有毒桑教的人才可解。至于白姑娘叔叔的下落,他们也多半有些消息。如今只愿你能一现其身,告诉在下毒桑圣宫的所在,在下自当感激不尽!”

    常释天说完,一揖到地。随而举目远眺,侧耳倾听,都似全无半分人气。正自纳闷不已,忽觉头顶有一物当空压来,忙一闪身,跃到一边。右掌凝于胸前,摆开架势,准备御敌。

    “哈哈哈,常大侠身手果然不凡!这一躲,没有上乘的武功是万万半不到的。在下敬佩!敬佩!”那声音尖锐刺耳,却是来自这一扑而至的矮胖子。常释天待侧转身子,将其仔细打量一番之后,不由倒抽了口冷气。原来,此人乃是当日于少林寺武林大会上顺手牵羊,捞走毒桑教女子韦玥妍的那个淫贼花年龟!见他说话之际,摇头晃脑,一身的横肉乱动,恍如一只肥白的大丝蚕般,教人看了恶心。

    “你……你来这儿干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常释天不觉警惕道。

    “这个么……花某我自有办法,常大侠就不用操心啦。嘻嘻,这里有一封信给你,望务必移驾光临寒舍!哈哈哈哈……”丢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后,花年龟摸出一对耳环和一封信,信手抛给了常释天。而后,那看似连走路也成问题的身子,竟自轻盈地跃起,于林内几闪,不见了踪影。

    常释天虽习得“紫竹拂云手”,但论轻功,自认不及那淫贼。他是江湖有名的采花大盗,却是从未为人所获。更奇的是,那日人在少林,常释天相信是点中了对方背心灵台要穴,只是当时对方竟可仍然若无其事地仍旧抱着韦玥妍离开。难道他的身上根本就无穴道?这显是不可能的事。就算对方练有护体神功,也不应可让人触及身体。常释天对此一直耿耿于怀,百思不得其解。

    他眼睁睁地看着花年龟消失,出了老半天神,仍是不见沈惜玉出现跟前,便低头去拆看淫贼之信。一看以后,不觉破口大骂。原来那信正是花年龟所写,他说,沈惜玉已为之“请”至铜陵五松山上的呼延山庄里。若常释天尚想见其一面,最好亲自光顾。那对耳环,想必便是沈惜玉之物。常释天一气之下,着右手中指、食指与拇指夹住信笺,劲力一吐,有道紫霞划过。那信纸登时如被裁剪过一般,碎成千万张纸片,在空中迎风飞舞……

    安徽铜陵的五松山,北临碧波荡漾的天井湖,南仰巍峨葱笼的铜官山,西隔玉带河,与长江相望。

    据传,此山因有一株苍鳞老干、青翠参天的“一本五枝古松”而得名。这里景色宜人,唐代的诗仙李白,就有云:“五松何清幽,胜景美沃洲。萧飒鸣洞壑,终年风雨秋。响入百泉去,听如三峡流。”又云:“我爱铜官乐,千年未拟还。要须回舞袖,拂尽五松山。”后人更因此而建了太白书堂。历代名人如王安石、苏轼、黄庭坚、王十朋、汤显祖等,都相继慕名而来题诗、作赋。可以说,五松山是江南一大胜景。

    而赶至此间的常释天却无此雅兴,一整天内,他都是心焦如焚地在山上找寻所谓的“呼延山庄”。终于“工夫不负有心人”,在林间深处,看到了一座废弃的庄园。那庄园四周长满了长及人腰的野草,四面鸦声不绝,山风劲吹,却有道不尽的凄凉。常释天一抬头间,在那块斑驳破烂的牌匾之上,总算还勉强可看得见“呼延”“庄”三字。他运气叫了几声,里面总无人应。眉头一蹙,轻轻推开未锁的大门。随着一阵嘎嘎嘎的响动,一股异样的空气由宅内扑面而来。

    常释天觉得里边实是静得可怪。想那淫棍若真劫走惜玉,不当面交代,却为何要通知他来此地?显见其之用意不良。自己现在身于明处,不得不有所防备。

    他凝神闭气,一撩袍摆,小心地跨进门去。眼观六路,耳闻八方,慢慢绕过影壁,直贯大厅。厅中虽有灰尘扑地,但似仍有生人走动,看里边摆设布置,可想此地以前必是旺族大家。

    “段大哥!快来救我!”后堂突然传来了女子的呼救声。

    “是惜玉在叫!”

    常释天不及细想,径直冲入厅后。后面的厢房、偏屋极多,构架独巧,更显示了它们旧主人往日的风光。常释天顾不上嗟叹这繁华褪尽后的无奈与苍凉。寻声疾奔,赶到一栋楼下。“段大哥,他……”声音是从楼上房中传来的。常释天也不爬梯,双足一蹬,如鹞儿攀空,跃上了二楼走道。推开房门闪身而入,惊见沈惜玉被绳子绑在一根柱子上,垂首合目,似已失去了知觉。

    “奇怪!方才明明是听见她在喊叫!怎么……”

    常释天心中隐隐觉得不对,正自沉吟,不小心脚下一绊。低头看时,却是细细的一根横悬之线。一声不好不及得叫,左右两边同时飞来了两柄长刀。常释天知已闪避不及,忙运功于臂。嘿地一声,双手分别夹住了长刀刀身。也便在此时此刻,忽觉颈后大椎穴一麻,登时腿脚僵硬,手臂滞空,浑身上下,动弹不得。

    “嘻嘻!常大侠果然守约!”花年龟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跳到常释天面前,一脸得意地笑道。这一笑起来,小眼眯缝,却是再找不着。

    “你……你你……”

    常释天明白自己是被他封了穴道,不禁破口大骂起来。那矮胖子也不生气,走上前去,捏了沈惜玉的粉脸一把,回头涎着脸道:“常兄,真是不好意思。怪只怪这小娘子长得太美,老子抵抗不住,才想了法子将她弄到手里。”他顿了顿,又道,“我花年龟近来想出一个有趣的玩意儿,那就是在我的大美人心上人面前将她……”说着,作了个极淫秽的动作。

    “什么?!”常释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天下竟有这样无耻之人?!他不但不以自己种种恶行为耻,却还要变了法子地找乐,糟蹋女人。常释天脾气火爆,最受不了气,无法动手之时,却忍不住又是一顿大骂。

    花年龟待他将自己的十八代祖宗通通骂遍后,仍是心平气和地说道:“你不用否认么!在那武林大会上,老子看了好久,凭我花年龟几十年情场上的丰富经验,那沈惜玉可是十分喜欢你的哦!唉,只可惜,你这家伙不解风情,错看了人家的爱慕之心,却要向其报他妈的甚么不杀之恩?实在是……唉……”

    他的这番话,本可算是火上浇油,然如今却反令常释天呆在了那儿:“原来沈惜玉她,她是……”

    此刻静下心来,扪心自问,难道自己日夜兼程赶到这里,拼命地要救沈惜玉,真的仅仅是为了向她打听毒桑圣宫的所在么?突然之间,常释天竟然发现,原来自己内心深处,也已爱上了这个放浪不羁、胆大妄为的女子!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千里江陵一日还”,摘自李白《早发白帝城》诗。这里“江陵”借指铜陵,说的是常释天解人心切,日夜兼程赶至五松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