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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今朝放荡思无崖

    白漓为对方的话给震得呆了,头脑中一片空白。不待她有回应,乾隆却突然一把将其搂住,难以自已地低声哽咽道:“婧如,是你么?……能再见着你,我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啊!我身已死,这里是不是阴曹地府?否则,我又如何能再见你?……我,我对不起你!我一直想说这句话。我其实并不是什么道台公子,我本名叫爱新觉罗·弘历,是雍正的儿子……现在,现在朕已是万人之上的皇帝了……

    “你恨我么?你很恨我么?可,可我并非有意负你啊!想当初,我回宫之后,就向父皇提起欲娶你做侧福晋一事,可父皇他不但不答应,还雷霆震怒,将我软禁起来。待我哀求了母后,好不容易再来找你之时,却发现你已远走,没了消息……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

    乾隆此时激动万分,遂语无伦次、叨叨地说了一大通的话。这些话已憋在其心中十多年了,此时犹如决堤之水,滚滚而出。一只装满了苦水的缸,若不将水倒尽,终有朽坏的一天。乾隆以为自己已死,又在阴间见到了左婧如,遂把甚么都说了出来。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一般,直在白漓怀里呜呜地哭了许久。却将被他错认的白漓吓得不知所措,呆若木鸡。

    等乾隆的心境略平抚了,自己坐起,扳直白漓,泪流满眶地仔细端详着她的面貌:

    “你还是那么年轻!唔,这儿的人都不会老吧?唉,我已年届不惑,咱们的女儿漓儿也已有一十六岁了!她长得好像你啊,也是那么美……我多想与她相认,可又怕她知道真相后,会深恨于我。我是多么喜爱咱们的女儿,简直爱得发疯,我实在不愿让她恨我。

    我……”

    “不!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白漓挣开愈来愈是激动的乾隆,退后几步,颤声叫道:“阿玛,阿玛,是我呀……我是漓儿呀……你……你到底是……”白漓此语如一声炸雷,令乾隆周身为之一震,待他看清白漓拖在地上的影子时,这才猛地醒觉。心中忽而一阵抽痛,小声问道:“你,你是漓儿?”

    “是……我是漓儿。”

    白漓此刻的心中比她父亲更要芜乱万分。听皇上的口气,难道说,他自己便是其亲爹不成?这个隐藏了十六年的秘密,一旦揭破,教白漓无法接受,也不敢接受。乾隆自知在迷乱之中,说出了真相,他以前一直最害怕面对的状况,终于还是摆在了眼前。眼见女儿脸上的迷惘与无助,不由重重叹了口气,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她,末了,沉声而道:“漓儿,请相信阿玛,我真的不是有意要辜负你娘。即如朕贵为凤子龙孙,也有许多无奈,并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天爹看到你娘的那一封信,心里有多痛,你可知道?但阿玛就是不敢认你,我怕你会恨阿玛,会孤零零地丢下阿玛一人远走。如果最后的结果是这样,那我宁愿永远是你的‘干爹’……”

    白漓骤然知道了所有的真实,却宁愿从不知晓。突然间,她又忆起,在乾隆的病榻前,老太后提到他为一汉族女子而大病一场时,颙璎曾经暗暗摆手制止。原来,原来那个汉女,就是自己可怜的母亲!她默默地转过身去,拖步走到窗前,挑开窗子。外面一季的风光尽情涌入房内,将白漓整个儿包围。一股山上独有的馨香抚面而过,直沁入她的心头。

    白漓闭上双眼,静静驻立了好久,好久。乾隆自失地呆望着她瘦弱的身影,那身影忽然与左靖如的影像重叠在一起,交汇在一起,此刻的白漓,似极了当年愁容满面的左氏。乾隆脑海内又回忆起过去的种种,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不觉轻叹了口气。

    “娘亲!”僵立许久的白漓忽向着窗外喃喃述道,“我终于见到我的爹爹啦,我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个爹爹!你,你高兴么?我们能团聚,你一定很高兴,是么?”

    白漓回转身来,紧锁双眉,徐徐走近,突然一把将乾隆抱住,把头埋在对方胸怀,低声泣道:“阿玛……嗯,爹爹!我不恨你!真的,漓儿不恨你!我明白的,我什么都明白的……我知道你对我娘是真心的,虽然,虽然你们……阿玛,你待我如此之好,能有这样的爹,夫复何求?”说着,她坐直身子,心痛地抚着乾隆额上的伤处,哽咽道,“阿玛,您为了救我,受了这么重的伤,我的心中只有疼惜和无限的爱,哪里还有半分怨恨?怪只怪天意弄人,老天不作美。你虽是天子,又怎能争得过命运的安排?爹爹,漓儿能做您的女儿,已感到无比的幸福。我相信娘亲她在天之灵,也是希望我们相认的……你说是么?”

    女儿的善良宽厚,聪明懂事,令乾隆百感交集,感慨万千,连点头之余,与对方相拥而泣。反是白漓声声劝慰,要他无须太过自责。他们这对十六年都未谋面的父女,终于在经历了这许多风雨后相认,可算是一段奇缘。

    两人哭够好久,慢慢平静下来,谈起以往的是是非非,各各欷歔不已。那一晚,父女二人对坐共餐,真心逢真心,笑眼望笑眼,在烛光下显得特别地温暖。

    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第二日里,乾隆竟已可下床走动,白漓扶着父亲,而不是往日的皇上,两人在树下漫步。每遇寺中僧人,都合什称呼其为姚大官人。白漓内里奇怪,悄悄问道:“阿玛,您以前常来这里布施么?”

    “没有啊……”

    “没有?然为何这里的和尚都说你姓姚,名颀,每年此季均要来寺中烧香许愿呢!”

    乾隆抬手揉揉耳垂,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不觉蹙眉叹道:“我也奇怪……姚颀,姚颀,这个名字……啊!”他叫得大声,着实唬了白漓一跳,“难道竟会是……他?…

    …嗯,极有可能!”

    “他?他是谁?”

    “难道他真的与朕长得如此肖似?”乾隆仿佛没听见白漓的问话,捻须自语道。

    乾隆冒充那个姚颀,在寺中拐弯抹角地向僧众打听,终于套出了话来。知道这姚大官人家住塘沽,与水衣之说完全吻合。那白猿之果,的确神妙,他身体恢复得很快。才三天工夫,便已基本大愈。身上脸上,竟连半个疤痕也没落下!寺中众僧见之,咸称颂姚大善人善有善报云云。

    却道乾隆打定主意,非要去塘沽拜会姚颀一趟不可。故于第四日里,向住持方丈辞行。一面感激其活命之恩,一面又谢他看顾之德。那出家人倒毫不居功,复取来一柄宝剑,欲送与“姚大官人”,作防身之用。

    乾隆拔剑出鞘,但见此剑剑身甚阔,明亮如镜,光可鉴人,剑鞘之上刻着“庭花”

    二字,拿在手中,分量极轻。那住持解释说,此剑是他于山下偶然拾得,因留在寺里杀气太重,不如转赠他人。乾隆本不好意思再受人家礼物,但对此剑确实喜爱,方丈那儿又是盛情难却,推托了一番,方才纳入怀中。寻思待其回宫之后,再想法好好封赏天成寺吧。随与众僧挥泪而别,同白漓一并下得山去。

    他们一路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来到山间树林之中,乾隆兀自赏鉴着宝剑,一脸的兴高采烈。

    “漓儿……”

    “如何?”

    乾隆忽笑道:“你是否相信善举自有善报?”

    “当然!”白漓调皮地笑道,“比方说,阿玛你倘若不救下那头小白猿儿,我俩早裹了狼腹。又哪来父女相认,与如今的谈笑风生?”

    “嘿,”乾隆颔首感慨道,“我本不信神佛真能庇佑于人,但现在,却是不得不信……”

    说着,两人正走至两株并排而立的树前。乾隆仰脖向上一望,蓦地望空抛出手中宝剑。随即揉身而上,于半空中铮地抽出庭花剑来,左右开弓,刷刷刷刷地分在两棵树干上“写”了起来。但见如银练团舞的宝剑,从剑尖上吐出了两句对联:

    善因结善果,一心从善;

    恶人有恶报,万莫为恶。

    长春居士于乾隆十六年六月兴起以题

    划剑刻字,没有上乘的轻功与内力,是万万办不到的。乾隆这一手来得飘逸、洒脱,把树下的白漓看得痴了。乾隆优美地一个翻身,落在了地下。白漓拍手叫好间,突然想起什么:“阿玛!你……你不是已经……”

    乾隆挥剑入鞘,抬头看了眼自己刻在树上的字,只可惜无法盖章留名,却呵呵笑道:“是呀!那白猿的仙果儿,不但治好了爹爹的伤,更恢复甚至是提高了我的功力!这可实是奇迹呀!”白漓闻之,不由得开颜而笑,雀跃欢呼。

    便在此刻。两人依稀听到山谷中回荡起另一种声音。“啊!这不正是白猿母子的叫声么?”他们父女二人纷纷跪下地来,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拜了三拜……

    塘沽的一家客栈之内,乾隆才自定下一间上房,忽觉身后有人经过。一时心血来潮,回顾之间,见两名客人正跨出店门而去。其中一个身着紫袍,且不说他。而另一个着马褂的魁梧汉子,其背影看来,着实眼熟。乾隆百思不解,方欲拔步上前问话,倏地又见先前端坐着的两名青衫男子抄起兵刃,起身跟了出去,杀气满面,神色凝重。乾隆心头一凛,侧过冲白漓耳语道:“漓儿,你先随小二到房里休息一下,阿玛有事,去去就来……”说罢,将包袱递给白漓,手提庭花宝剑,循迹而去。

    那紫衣人与大汉回首频频,似已发现后面尾巴,脚步愈疾,直如狂奔。而两名青衫儿将两人死死咬住不放,若即若离跟在后面。他们都将注意放在对方身上,全没发现远远追踪的乾隆。乾隆急欲看清大汉的模样,无奈与之相距实在太远,自己不敢过分靠近,只得继续紧追其后。

    紫衣人与那魁梧男子跑到郊外林中,忽止住了脚步。两名尾随的男子一呆,终于迎了上去。乾隆远远望见四人指手画脚,似乎在那儿争吵。突然,一名青杉儿挺剑直指向这紫衣之人。紫衣人袍袖一舞,双足拔地,与之交起手来。

    青衫儿使剑,紫衣人空手,本不公平。然没几合外,另一个也加入了其中,他用的,是刀。两名青衫儿步调相吻,阴阳契合,攻守兼备,武功不弱。紫衣人虽是徒手,竟也不落下风。举手投足间,门户守得甚牢。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十余招下来,他的步子已乱。一不小心,吃了一刀,接着又是一剑!而那魁梧汉子似乎不会武功,只在一边摇头摆手,叫唤着什么。

    眼见那紫衣人一交跌倒,正自万分危急之际,乍闻当头一声断喝下,不知从何处冒出老少男女三人。乾隆此刻已悄悄挨近,见那对青年男女,比肩同行,却是郎才女貌,相貌非凡。再细细瞧来,由不得倒抽了口冷气。原来,他们居然就是同己一别于通门客栈的陈家洛与姚水衣!而其身后所跟的,乃是一名发须皆白的老者。

    “白大哥!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听闻水衣如此一叫,傻站一旁的魁梧汉子忽转过身来。乾隆心中猛地一震,所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古人玉言,当信之矣。此人可不就是白漓的叔叔白岚么?

    白岚此刻亦认出了陈、姚二人,惊得说不出话来。两名青衫儿似乎并不畏惧人多,撇下倒地无力的紫衣人,直冲家洛袭来。陈家洛不慌不忙,以指代剑,嘿地一声,飘然而气,自如地穿梭于二人的刀光剑影之间。他的招数虚虚实实,变幻莫测,姿势又是美仑美奂,却与当日截然不同。倏地,见他化指为爪,猛地扣住一人腕子。另一名青衫儿见同伴被制,纵剑径向敌人后脑刺来。陈家洛并不回首,举步轻移,侧头避过,左手中指于其曲池穴上一弹。那青衫儿登时抓剑不住,兵刃脱手,恰恰便向不远处的乾隆飞来!

    众人放眼看去,惊见长剑刺向一人,不由地都叫出了声来。那白发老者蓦地拔地而起,如离弦之箭,直追飞剑。眼见欺近,出手便抓,却是一滑,抓了个空。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今朝放荡思无崖”,摘自孟郊《登科后》诗。原有上句“昔日龌龊不足夸”,连起来意为“以往的愁苦岁月已逝,再不值一提。今天要自由自在,不受拘束,任其浮想联翩”。这里引申为乾隆、白漓父女相认,过去长留心中的阴影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