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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一片孤城万仞山

    颙璎惊见父皇立在其间,一时却傻了眼。倒是乾隆自己先笑起来道:“怎么啦,连你的阿玛也不认得了么?”颙璎这时方才如梦初醒,赶忙踏前一步,拍下袖子,跪地道:“儿子不知皇阿玛驾临,有失迎迓,冲突冒犯之罪,真是不孝该死!”

    乾隆一向是钟意这位三阿哥的,便是那嗣君之位,亦本当属其。无奈他不思权势,不贪帝位。乾隆于此,也只有惋惜而已,却并不勉强。现见他一脸诚惶诚恐的样子,爱子心切,急扶他起来,用慈和的嗓音婉语道:“阿玛但见你面,便是欢喜不胜,哪曾有责怪的意思?甚么死不死的,多不吉利?快起来罢。”

    颙璎起身,见妹妹白漓向他纳身福了福,忙还之一礼。旋又转脸对乾隆禀道:“阿玛这一去数日,教太后她老人家极为担心……”

    “太后?太后她怎样了?”乾隆紧张地问道。

    “太后她不放心阿玛与和婧公主的安全,这几天都是茶饭不思的,整日介满口的皇儿身子如何如何……”

    乾隆闻言,心头一热,眼底却有些湿了,点点头道:“这实是朕的不是!停一会儿,朕自当去给太后请安。”

    “哦,对啦!”颙璎突然想起了什么,“阿玛,常大人前些日子回来了……”

    “常释天?!”

    乾隆转脸,与同样吃惊不已的白漓对望了一眼,“他……他现在人在哪里?”

    “他与常夫人正住在儿子的贝勒府中。”

    “常夫人?”

    “是。她本名姓沈,便是那日从儿子马下救去和婧公主的女子。”

    “原来是沈惜玉姐姐?”白漓暗暗忖到,“难道他们……竟成亲了?”

    “难道他们……成亲了?”乾隆瞠目问道。他曾听白漓讲过这沈惜玉大闹少林武林大会之事,虽说其种种行为莽撞任性之至,然那份巾帼不让须眉的胆色,却着实令乾隆神往。

    “是!二人历经千险万难,方始安然回转。听常释天说,他们是私定订下的亲。”

    乾隆、白漓一早就盼望着常释天能从毒桑圣宫讨回“无毒”的解药。可偏偏他一去不返,杳无音信。弄得小东不堪痛苦折磨,终于行了拙志。现听颙璎这般说来,其中似乎更有离奇曲折的经过,不由得大感兴趣,搓着手叫道:“颙璎!”

    “儿子在。”

    “朕这就去给太后请安。你即刻便回府,带了常释天夫妇来养心殿见我,朕有话要问。”

    “喳!”

    乾隆回头眼望白漓,道:“漓儿,咱们这就去见太后吧!”又自唤来两名宫女,叫她们先引领姚水衣与白岚至和婧公主府休息,待会儿白漓见过了太后,自会前往相陪。

    说着,冲好道丢了魂的姚、白二人浅浅一笑,共女儿携手同赴慈宁宫而去。

    与老泪纵横的母亲亲近够了,乾隆才依依不舍地退出,换了身金丝滚龙袍,踏着靴子橐橐地走向养心殿。一抬眼间,正见与颙璎在叙着话儿的常释天。观其面色憔悴,稍带枯黄,微染风尘之色。可精神却是很好,穿戴也极齐整,不知是否新婚燕尔的缘故。

    细看中,乾隆忽地发现,他那只左袖,居然始终晃来晃去,竟似空无一物,不禁蹙额纳罕道:“常释天,你的胳膊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常释天、颙璎,还有乾隆尚未注意到的沈惜玉,听闻其语,俱是浑身一震。乾隆一眼瞥见沈惜玉此人,登觉眼前一亮。凡美貌女子,他总不觉要多看几眼。见对方一身红袍,肩巾轻摇,脸上艳而不媚,娇而不浮,却是顾盼生色,谈笑不羁。既有女儿的俏丽,又有男子的放浪,忍不住在心里暗赞。

    颙璎见状,上前一礼,呼了声“阿玛吉祥”。常释天、沈惜玉也纷纷跪下磕头,大声道:“臣常释天与夫人常门沈氏叩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乾隆摆摆手,呵呵笑道:“你现在的规矩,可越来越多啦!与初见面十,实是判若两人。哎?是不是与尊夫人的管教有关哪?”

    常释天暗握沈惜玉滑嫩的纤手,嘿然傻笑道:“圣上英明!圣上英明!甚么也逃不出您的眼睛。”

    “要是这样就算英明的话,那皇帝的宝座可太好坐喽!你们都别跪啦,起来吧,起来吧——赐座!”乾隆大手一挥,自己登上了小须弥座,一旁侍立的太监赶忙奉上奶茶。

    颙璎弓身禀道:“阿玛,儿子不妨碍您与常大人常夫人的谈话了,就此告退。”

    “嗯,你且忙你的去吧。”

    “是!”颙璎一个稽首之后,退身出了大殿。

    乾隆又一挥手,屋中大小宫人,俱各退下。他轻呷口浓郁的奶茶,精神立时为之一振,爽朗地问道:“常释天,你这一去月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只左臂又是怎么搞的?”

    常释天扯了扯已空的袖子,脸上浮起了几分沮丧和几分抱歉:“臣实无能!既耽搁了贝子爷的毒伤,还白白丢了只胳膊。”

    “唔……”乾隆搁下茶杯,靠在椅背,眯缝着眼道:“你且细细说来。”

    常释天斜签着坐于椅上,缓缓道出其死生悬发的经历来。

    却说他自于呼延山庄救下沈惜玉后,两人一行辞别了东方夫人,南去直至贵州关索岭一带。常释天惊叹那里泉眼之多,何止牛毛;其形之异,闻所未闻。沈惜玉领着一直他来到了晒甲山上。彼山顶处,有一赭色巨岩,壁立如削。从岩下仰望,上有或大或小四十余字。这些字也实是匪疑所思。它非篆非楷,不可辨识,大约能分十行。首行二字,末行一字,大小不一。极巨者,有三四尺长;细微的,便连一尺也还不到。再加字青石赤,煞是可怪。

    常释天不解其意,正待发问,却见沈惜玉摸出一面古铜小镜,又咬破手指,滴几点血在面上,反照日光于壁表字间。从第一个字起,一一照将过来。当照在第七行第二个字时,那本青绿色的字忽转为紫红,沈惜玉眉宇大开,长吁口气,柔柔笑道:“就是它了!”

    收起了镜子,沈惜玉也没说什么,又拉着常释天赶至山下西北处的一眼泉边。此泉甚异,不似他处,却是水位颇低,比四面的岸还下了五六尺的样子。沈惜玉走到岸边一块石碑旁边,举手轻撼,突闻嘎嘎几声响动,于水褪处骤然开了一扇石门,那泉面正在门框下沿几寸。沈惜玉转脸嫣然一笑,正欲发话,忽从门中跳出数人,都非汉装。于泉面一点,纵上岸来。

    为首一人,头扎青巾,面目粗悍,径冲常沈二人一戟指道:“沈惜玉,你这个叛徒!咱们不来找你,你居然敢来圣宫找死?”

    沈惜玉听闻,花容微变,纤弱的身躯抖了抖,旋又满面堆笑道:“我想见宋奚遥宋教主,曾兄弟肯带个路么?”

    她的声音温柔动听之至,反令那姓曾的头领呆了呆。上下打量着沈惜玉,好一会儿,方道:“你……进来罢。”

    沈惜玉微微一笑,拉着不知所措的常释天,同钻入了石门之中。那姓曾的头领与几名教徒一路指引,众人在暗道中行了良久,忽尔眼前一亮,竟已出得洞来。此处似乃一谷,四面环山,然阳光普照,鸟语花香,几群蝴蝶似几朵彩云般飞过,其景如画,直若人间仙境。再往前行,一座雄伟的宫阙跃入眼帘。那份磅礴伟岸的气势,虽或不及皇城,却也令人肃然。

    姓曾的带了两人入宫,宫中的布置与大内截然不同,充满了异世界的气味。所行处,除了众多说不出名的古怪摆设,便是满面庄重的毒桑教徒在把守着,使差点儿忘却了危险的常释天又自紧张起来。沈惜玉从进得宫中之后,面上常挂的笑容居然荡然无存,目光闪烁不定,不知她在想着些什么。没多久工夫,三人终于来到了主殿。殿中金壁辉煌,雕梁画栋,华贵富丽已极。地上铺着猩红的地毯,墙头大面大面的镜子,反射着两边教徒剑拔弩张,杀气腾腾的景象,令常沈二人不自觉地为之一凛。

    “哈哈哈哈!”宝座上,传来一个男子的笑声。常、沈二人抬眼望去,正是宋奚遥本人。但见他头戴顶双牛角朝阳冠,身披五霞彩袍,倚靠而坐,神色泰然,两眼直瞅着他们:“原来这世上,还真有不要命的人!沈惜玉,你叛教叛主,难道不怕这里的惩罚么?”说到这里,他不觉又想到了自己当日于少林所受之辱,两只铁拳紧握,发出咯咯的声响。

    沈惜玉见其声色俱厉,出言相责,反收去了害怕,将美丽的头一昂,道:“宋大教主,你自己弑父戮兄,罪大恶极,怎么反还来说我这弱女子呢?”一句话,直将宋奚遥气得面色铁青,杀气翻涌,整个身子不住地打战。

    “咱们且不说这些,我来这儿么,只是想要向你讨一样东西。宋教主是念旧之人,惜玉小小要求,您不会推托罢?”

    “是什么?”宋奚遥见她胆敢以身犯险,重返虎穴,已是吃惊不小。现见她居然还敢开口索要物事,内里更觉震撼。

    “我们要‘无毒’的解药!”一旁的常释天上前一步道。

    “唔,你们……你们想救韦伯昭?”

    “不!是点苍派的小弟子,汪——孟——东!”

    “什么?我有没有听错?你们……就为了一个小小的孩子,便要来这儿送死?”

    “我知道,宋教主你是会给我的。”

    “哈哈哈哈!惜玉,你真是太了解本座了!”宋奚遥仰天长笑道,“只不过,死人就算是有了解药,却也没法子将其带回!“

    沈惜玉转脸望了常释天一眼,拍拍胸脯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甘心用我一条贱命,来换解药。”

    “惜玉!”常释天失声叫道。

    “段大哥!”沈惜玉理了理头发,灿烂地笑道,“惜玉一生助纣为虐,没做过一件好事,现在,能用自己的性命,来救那孩子,也是功德一件……就算死后要下地狱,也……也……”

    “精彩,精彩!”宋奚遥鼓掌大笑道,“惜玉,本座做梦也没想到,你竟然如此伟大?真叫人佩服,佩服!”

    沈惜玉哼了一声,并不作答。

    宋奚遥探手从袖内摸出一只小瓷瓶来,微微笑道:“沈惜玉,你若在此当众自行了断,这解药便给了那小子。”说着,拿小瓶儿在手中晃了几晃。

    “好!就这么办!”

    “惜玉!”

    “段大哥,你要珍重!”在常释天的惊呼声中,沈惜玉猛地掏出一把匕首,走上几步,冲座上瞪目而视、兀自不敢相信的宋奚遥妩媚一笑,一刀刺向自己胸膛!

    “惜玉!”常释天绝望地大吼,正要扑身上前,却不见沈惜玉有滴血涌出!他才自呆了一呆,忽闻座上宋奚遥惊喝连声。回头一望,乍见眼前白光一道,径飞向宋奚遥而去。他闪避不及,忙用持瓶之手去挡。谁料那白光一颤,猛地卷走药瓶,复飞回沈惜玉掌握中。

    常释天于此刻方才看清,原来白光实是一条白绢。那匕首的刀刃可以收缩,故甫触沈惜玉之身,便收入柄中。而此时,恰拨动了匕首上的机关,由柄底激射出无数细若蚊须的毒针!纵然宋奚遥武功再高,这一下也大大出乎其意料之外,令之顷刻间便被刺中手背。

    “哈!”沈惜玉提着小瓷瓶弯腰直笑,几乎噎气道,“宋——大——教——主,实实对您不起!本姑娘的命如何值钱?哪会轻易不要?——段大哥,你看!解药这不可是到手了?”

    宋奚遥两次在教众面前出丑上当,怎么不将一张老脸羞得通红?他狠狠拔掉刺在手背上的毒针,怒吼一声,如猛虎般径向沈惜玉扑了下来。常释天见状,劈面一拳,迎将上去。此刻的宋奚遥,形同疯魔,一拳上来,就与对方拼命。两只斗大的拳头挟着两股劲风,互撞在一起,发出震天介的巨响,余音回荡殿内,经久不息。常、宋二人经此一拳,均觉对方内力浑厚难当,绝非易与之辈,不可小觑。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一片孤城万仞山”,摘自王之涣《凉州词》诗。乃是对毒桑圣宫最恰当直接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