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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玉颜不及寒鸦色

    却道太阳星君徐崇手中庭花宝剑,锋芒直刺九若肩井要穴,阎罗大师不敢小觑对方,一出手便是全力以赴。他正画一圈,十二刀;反划一圈,十二刀。居然在瞬息之间便同时攻出了二十四刀!

    徐崇脸上淡淡一笑,半途中忽地右手轻颤,那道剑影白光登时模糊起来。众人大睁双眼,见剑光以一化二,以二化四,弹指间幻化作了无数柄剑。剑刃纷繁点点,最后却是溶成了一片。此刻的徐崇,便似舞动一匹织银长卷,翩翩而来。飘逸潇洒,流水行云,实是好看至极。

    九若自忖刀法之快,无人能及。孰料对方的剑影,竟然可以连成一片,全分不出其中一招一式,人比洞仙,踏波而及。眼前一弧银光泻来,恰似林间溪水,天河落凡,波光粼粼,,美得动人心魄,沉醉其间而不可自拔。好一手“玄女剑法”,千古绝响!

    九若看得出神,居然忘却了此刻身处性命相搏的战场。待其醒觉,敌方的长剑已然触到了他的胸口。就算“燃木刀法”再快,彼时欲待自救,终究不及。情急之中,九若自然而然地又使出了一门少林绝学“拈花擒拿手”。“拈花擒拿手”本乃近身搏击的小巧武功,然此刻剑锋太近,不待其双手折回,就要丧命剑下。九若悟性既高,头脑也很灵活,他化爪为肘,用左臂肘部去撞庭花剑的剑身。

    徐崇长剑为其真气一拨,顿时失了准头,嚓地一声在九若胸前划过。九若后跃三步,见直襟开了个老大的口子,自己险些便遭开肠剖肚之祸,不禁连连摇头,暗叫惭愧。

    徐崇宝剑一颤,立即收了回来。众人只见虹光一道,凌空画过,旋即敛去了光彩,场内重复原样。呆了半晌,忽然震天介地喝起彩来。

    九若这一回死里逃生,吓出一身冷汗。徐崇见他没有受伤,赞许地点了点头,银剑一挺,又待进招。便在此时,突然有人按住了他的右臂,哑道:“徐星君,且由在下来领受大师绝技吧。”

    徐崇转过脸去一瞧,却是太白星君钱志。他知道,在教中除了原先的太阳星君曹渊以外,便唯有这钱志专工剑法。想来是他年轻气盛,自负孤傲,不愿自己独抢风头,才要上来挑战。对方要与九若过招,自己本无意见,只是担心他的武功尚浅,不是那阎罗大师的对手。然无论如何,倘若自己拒绝的话,定当令其下不了面子,思忖些许,仍沉声说道:“好,钱兄可要小心了。”

    钱志并未答话,跨上前去,厉声道:“九若大师,晚辈可要先递招了!”

    九若见徐崇剑法如此了得,心中虽恨对方乃是邪魔,可也毕竟甚为钦佩。然其向钱志所言的“小心”二字,却是令得九若极为不快。此言固然乃是对他武功的首肯,但对方明明占得先机,处处上风,这一句话说出,未免于当事者耳中有些讥讽的意味。他经历方才一役,初时的锐气全消。心想这么一位弱质书生,也敢上来叫阵,自当不是易与之辈。九若给徐崇的剑法吓得怕了,不免先存了几分忌惮之心。迟疑地点了点头,手持“玉树宝刀”,摆开了架式。

    钱志的“精金剑”乃玄乙精金煅成,虽尚不及“庭花剑”与“玉树刀”,却也是世所罕有的神兵利器。他身形一晃,闪在九若面前,精金剑当空一啸,斜斜刺出。剑至半路,忽尔变招,剑刃一翻,纵劈下来。原来,他所练的“无悔剑法”,虽名“无悔”,其实每剑出到中途,都要变招,实乃招招“有悔”!

    却说钱志的“无悔剑法”,招招有悔。虽有出奇制胜的功效,却仍始终不及九若数十年于“燃木刀法”上的造诣。只是一来九若见他剑法诡异,不敢贸然进招;二来更因方才险伤于徐崇剑下,心里不免仍存余悸。故先前的数十回合,堪与钱志打了个平手。

    四十余式下来,九若对于钱志的怪招已大致了然,则其“燃木刀法”的威力愈显。

    在场之人只闻呼呼风声,不绝于耳,都屏气凝视场中两人。九若既占上风,不由地重拾信心,再展雄风,渐渐将“燃木刀法”发挥到了极至!他的刀法一式快过一式,犹如霹雳列缺,声势惊人,令得钱志左支右绌,一时难以应付。

    再过了十五招后,钱志已无还手之力,只有招架之功。柳亦娴看得心焦,知道他心苦自己与狄宣的丑事,有意要大打一架,以解苦闷。现在倘若叫他罢手,只怕他心高气傲,不肯在少林众僧及教中兄弟面前抛剑认输。可忍耐许久,终于还是叫了一句:“阿志,小心!!”

    钱志听到柳亦娴的声音,不觉又自想起其撞见她与义父苟合的事儿。钱志心里明白,义父并非无耻之人,不是有心如此。却也承认自己木讷憨直,不懂如何去讨女孩子的欢心。柳亦娴虽是与他一起长大的红颜知己,但她要想喜欢何人,自己本就无权干涉。

    义父狄宣他沉稳圆熟,机智通变,钱志自认远远不如,可也难怪柳亦娴会……

    他一念及此,心里气苦,不知该当如何自处。他俩一个是对其有养育之恩的义父,一个是令之意乱情迷的爱人。现在倘若自己要对婚事反悔,不免就得将义父与亦娴的事儿曝光,从此以后,教三人还如何在教中立足?狄宣当日说得很对,就算他俩都不在乎自己声名狼藉,可要柳亦娴怎么办呢?他毕竟还是深爱着对方,无论如何也不愿对方受到一丝的伤害。

    钱志心绪越来越乱,手上剑法也是越来越乱。一个不慎,被九若连连砍中两刀。肩头、大腿之上鲜血涌出,脚下步子一错,跌在了地上。九若平生最是痛恨奸邪恶人,上次乾元大闹少林,令得本派蒙羞。九若常日里埋怨自己无能,极望可以挽回这千年古刹的名头。故而今日秦右江率众来犯,正中他的下怀。先前为人所制,丢尽自己的脸面倒也算了,可丢了少林寺的脸面却是他万万不能容忍的。此刻一旦占了先机,九若大喜之际,正欲上前一刀结果这个魔头。天缘方丈见他忽地面露杀机,挥刀向前,不禁目放异彩,大声喝道:“九若住手!!”

    虽然天缘方丈平日里韬光养晦,极为祥和。然于关键时刻,却是神威凛凛,令出必行。九若心头魔起,正欲嗜血,忽为住持当头棒喝,一惊之下,想到自己毕竟还是佛门弟子,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动手杀人。遂而飞眉平放,收刀直立,颇有些不情愿地垂目立掌,念了声佛。

    柳亦娴见钱志受伤,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扶起他来,热泪喷涌地问道:“阿志,你……,你你你没事吧?……呀!流了这许多血……”

    狄宣走上前来,从怀里取出金创药,温言道:“志儿,这是金创药,快敷上止血!!”

    钱志见二人对自己这般关心,脑中更是一片紊乱,喉里一甜,就有一口鲜血吐出。

    秦右江眼见柳亦娴身为七大护教星君之一,居然为了爱人,当众哭出声来,实是下了本教的面子。不禁浓眉一锁,又即大声问道:“志儿,你伤得如何?”钱志虽然只遭皮外之伤,但他心里的苦楚何尝重上百倍?见教主亲自询问,勉强一笑,示意自己没事。

    秦右江点点头,待狄宣、柳亦娴将钱志扶开之后,阴气蒙面,厉声向天缘方丈责难道:“方丈大师,这一下可不是你们少林寺先下的毒手?既然你们这些贼秃忒般狠辣,那也就休怪本座不留情面了!!”

    少林众僧见他们先前来势汹汹,又说了甚么吞并少林之类的狠话。明明自己到人家里杀人放火,如今却要反过来说正当自卫的主人,下手太过狠辣,不禁个个念佛,摇头不止。

    且不言大小和尚心中不平,却道那乾元教教主秦右江双足分立,两腿微曲,含胸拔背,抱元合一。刹那间,他的脸色慢慢转红,颜色渐深。在场之人均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灼在脸上,隐隐生疼。秦右江运气良久,面色突然一变,呈现青紫之色,那热气一收,旋又变得绝冷。

    陈家洛与石泉上人看在眼中,知道便是秦右江当日于关陵中曾经用过的“天罡乾元刹”。此功集“雪中火”的纯阳之气和“碎骨绵冰掌”的纯阴之气于一体,在身子四周产生一道真气壁障,任你再锋利的兵刃,也轻易近不得其身。故而那日石泉上人的剑法纵然精妙绝伦,可也刺不中他一剑。石泉上人曾在那回上少林打听乾元教的下落之时,同天缘长老暗中较过一招,知道他决非秦右江的敌手。尽管秦右江欲铲平少林的念头几近妄语,可凭他那身惊世骇俗的武功,倒也并不是完全没有这个可能。

    那些少林和尚曾在武林大会上见秦右江分别使过“雪中火”与“碎骨绵冰掌”,却都不识这“天罡乾元刹”。他们正自凝神细看之时,不料突然有一名灰衣老僧于几个起伏间,窜至到方丈大师天缘的身边。见他出手如风,迅疾绝伦,猛然拿住了天缘手腕的寸关脉门。也就在此同时,另有一名黄袍僧人跟随其后,发指戳在灰衣僧背脊“灵台穴”上。

    在场之人全都留意于秦右江诡异莫测的“天罡乾元刹”,方丈突然为人所制,实大大出乎意料。却不道少林众僧惊呼不绝,那灰衣老僧一壁紧扣天缘脉门不放,一壁运气大声喝道:“后面的朋友,你别白费力气啦!现在你们方丈主持的性命正在我的手中,谁要是敢轻举妄动,我便立刻震断他的心脉!!”

    “九因,你这是干甚么?”阎罗大师九若见状骇极,一张黑脸惊甚,晃着“玉树宝刀”喝道。

    “他不是九因师侄,他的声音不对!!”

    大家寻声看去,却是藏经阁主事天孽和尚在发话。只是他平日里多半闷在藏经阁内,没有多少僧侣认识此人。天孽担心师兄安危,朗声冲着假九因身后老僧嚷道:“九闻贤侄,莫要轻易放手!!”

    那着黄袍的九闻和尚淡淡一笑,道:“秦大教主,你果然是好计谋!老衲适才尚在奇怪,你们区区几十个人,怎敢有恃无恐地来此胡闹。原来却是故伎重演,拿老师父作为人质,要挟少林缴械投降!如此不费一兵一卒,真是妙到毫颠,佩服,佩服!”

    秦右江觉得他的声音有些熟稔。然其喜于假九因已经得手,自己的计划顺利进行,凭其骄傲自负的性格,把甚么也没放在眼里,遂而未及细想,却是缓缓吐气收功,得意地咧嘴笑道:“不错!不错!!”

    假九因正欲插嘴说些什么,突然觉得背后灵台有一注热流冲入体内,顺着右臂,缓缓淌至于掌心。他感到自己右手越来越烫,整条臂膀都麻木了。初时尚可咬牙忍耐,后来竟好似火焰烧燎一般,痛痒难耐!倏然间,握住天缘寸关心脉的三根指头一麻,立即就为武功绝顶的天缘察觉,运起内功猛地将其右手弹了开去。

    天缘方丈一得自由,心电未转,却是左臂一挥,使出了其成名绝学“分花枯叶手”。假九因急收右手,仍然被他卷住自己的衣袖。假九因情急中,暗运玄功,将背上九闻发出的真气传到袖上。众人但见他与方丈两人绞在一起的宽袖猛然胀起,呯地一声大响,炸成了碎片。而假九因却借了这一炸之力,轻松飘洒地纵身跃入乾元教那一方中。

    他脚步还未立稳,然却颤声怪道:“你……你这是……你使的可是‘雪中火’么?

    你,你怎么会‘雪中火’的?”

    “袁兄真好功夫!”九闻并没直接回答他的疑惑,反自笑道,“‘紫坛星君’袁临介的易容术固然高明,可举止背影无法改变。老衲和你相识了数十余年,如今虽则久别,然这些记忆还在脑中。适才幸亏我于关键时刻将袁兄认出,一直监视着你的一举一动,才总算没有危及掌门师尊。”

    “你?是你?”待假九因认清九闻的相貌后,倒退一步,骇得双目圆瞪,浑身乱颤道,“你,你你你是……曹……曹大哥?‘太阳星君’曹渊大哥!”

    待乾元教众人认出他后,上下惊异更甚。秦右江于那次武林大会之后,铩羽而归。

    为报此辱,苦心安排了“紫坛星君”袁临介混入少林寺内,打昏九因和尚,将他软禁起来,并易容冒充其人。待得秦右江率部下再来少林之时,以其施展“天罡乾元刹”神功为号,趁着众人都将注意放在他的身上,从而偷袭天缘,以期逼迫少林就范。谁知如此天衣无缝的计谋,仍遭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几年前离教出走的“太阳星君”曹渊,居然可巧正在少林出家!

    此人自前任教主秦江在位之时,便已入教。他在教中地位极高,连秦右江也得称其一声“曹叔父”。秦右江虽是秦江之子,可却不是亲生。他们修炼“天罡乾元刹”之人,须得保有童子之身。因为此功混合阴阳二气,修练起来极为凶险。若是女子失去童贞,体内阴气稍减,就会被“雪中火”的内力灼伤;若是男子泻了精元,身上阳气略退,便要为“碎骨绵冰掌”的寒气冻坏。丹田阴阳之气一乱,轻则瘫痪,重则丧命,实是非同小可,不得不慎!

    乾元教有七大护教星君,分为太阳、太阴、太白、香暗、绫泉、炎德、紫坛,也代表了日、月、金、木、水、火、土七元。他们的创教祖师自从向垂死的缪哈尔与卡多继承了那两门神功,从而悟出了“天罡乾元刹”后,历来都是由教主传太阳星君“雪中火”,太阴星君“碎骨绵冰掌”。而只因太阳星君曹渊数年前反出教去,故教主秦右江才将“雪中火”又传给了炎德星君狄宣。太阴星君朝阴的内功心法怪异,恰于“碎骨绵冰掌”的口诀相克,于是秦右江便传给了太白星君钱志。钱志资质不高,修习此功的时日也不多,尚未能将之发挥出来。

    秦右江虽对自己的武功颇为自信,然少林身为武林大派,终究不易对付。眼见天缘这张王牌失去,而搅局之人竟然还是前任的太阳星君、自己向所尊敬的叔父曹渊,其心中的恼怒,可想而知。秦右江越想越是不忿,忍不住怪叫一声,响彻九霄,直震得在场众人头脑发昏。他收声咬牙,沉默片刻,忽然大声喝道:“曹叔父啊曹叔父!!你反出本教,我不怪你;你去做甚么和尚,我也不管;可你……你为何要坏了侄儿的好事?难道你忘了先父对你的恩情了吗?”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玉颜不及寒鸦色”,摘自王昌龄《长信怨》诗。原句指汉宫成帝独宠赵氏飞燕姐妹,而班婕妤心中苦闷,无处申诉,便似此处钱志、狄宣、柳亦娴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