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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回 一将成功万骨枯

    十几日后,洁女亦产下一子,由胤禩取名为弘易。洁女自己有了孩子,内心失意的苦楚总算稍减。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一个昏黑无月的夜里,尚在襁褓的弘易消失了。八王派人四处寻找,可都一无所获,直将初为人母的洁女哭得死去活来,数次晕倒。但她哪里知道,她的儿子正是为其丈夫胤禩派人带走的,并要远度重洋,将之送至东瀛扶桑。

    康熙六十一年,爱新觉罗·玄烨宾天,按照密嘱,立雍亲王胤禛为帝,年号雍正。

    雍正登极之后,手段更为毒辣。他结识了一名叫作了因的邪僧,组织大批杀手,以秘密武器“血滴子”,暗地里剪除朝中对新帝尚存不满的王公大臣。斯时,自仍以八王胤禩的权势最盛,党羽最丰。雍正胡乱给他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将其打入了天牢。后又派手下血滴子杀手,欲将其暗杀。可巧的是,那名杀手昔日曾受八王活命之恩,不但于私下放了胤禩出狱,又找个替死鬼儿,用刀砍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交差。雍正收到消息,一面诏告天下,言廉亲王允禩(皇帝名中有个“胤”字,为了避讳,把“胤”改作了“允”)恶迹累累,天人共厌,已然暴毙狱中;一面又假惺惺地以亲王皇子的排场为其厚葬,以示自己宽仁待物之心。

    胤禩狼狈逃脱之后,同妻子洁女一道前往扶桑,与业已长大的弘易相聚。他向弘易声称自己姓姚名禩,乃是其真正的生身父亲。洁女见到仪表非凡,英雄少年的儿子,又哭又笑之余,才知当年盗走弘易的真凶,就是丈夫的手下。她总以为丈夫这是生怕自己日后有难,才会未雨绸缪,留此后路。只是内心深处,对他何以采取这种残酷的方法,深感不解。她一个单纯的女子,哪里可以料到,胤禩当日根本不认为自己真会输给雍正。他之所以要将弘易拐此处,不过是不想见到雍王的儿子罢了。如今,其落魄蒙难,出境狼狈,对皇兄积怨极深,又生出了个歹毒的主意!

    弘易骤然见到亲生父母,自然欢喜万分。他师从东瀛游侠风尾纯五郎,无论是刀法骨法,气合忍术,均然已臻一流的境地。胤禩本来便有颇深厚的武功底子,他于扶桑韬光养晦,避祸逃灾的时光,将儿子所学的东洋忍术揉和在自己的武功之中,竟有大成,独成一派。弘易出师之日,乃师将其珍藏多年的宝刀“焦鬼”赠之。

    光阴似箭,一瞬十年。

    胤禩人虽在外,却仍有中土的探子,随时给他通报朝廷的消息。那一年,其眼见弘易长成,时机成熟,决心回到中土,一雪旧耻。雍正一十三年秋,胤禩带了妻子洁女,儿子弘易及年方两岁的幼女水衣重返京城。他自称性姚,乃取其“女贞”之意。洁女因为父亲名中有一“颀”字,遂称弘易为姚颀。

    胤禩私下对姚颀说,他们一家之所以要流落他乡,全拜当朝昏君所赐。现其夜观星相,正是报仇的大好机会。两人著上夜行衣衫,戴起人皮面具,趁夜摸入皇宫。宫阙依旧,物是人非。八王暗叹之余,在几名太监宫女口中知道,原来最近皇帝雍正心绪不宁,身体不适,起居办公一直都在圆明园的碧桐书院之中。胤禩对此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引领姚颀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碧桐书院。

    姚颀伏在书房顶之上,听见屋中有两个人在说话。其中一人音色老迈沙哑,气虚浮躁,只是口吻坚定果断,便是关切问候的话语之中,亦不改指挥若定的味道;另一个人谦恭敬畏,唯唯诺诺,其嗓音熟稔之极,却一时想不起曾在哪儿听过。他轻轻飘落窗下,用手指小心地捅破窗纸,一只眼睛向房中望去。见几案之后坐有一人,年近六旬,仪表堂堂,飞扬的眉毛悬挂着威严,闪烁的目光隐藏着睿智。刀刻的皱纹割破了他的雄心,年老发福的脸已有些走样。但那高挺的鼻梁及薄薄的嘴唇仍在告诉我们,他年轻时曾是位多么英俊潇洒的美男子。只是如今岁月流逝,带来一张苍白疲惫的面容,疾病在吞噬着一切,这便是大清皇帝皇帝雍正!

    姚颀斜眼再看另一个人,不由骇得目瞪口呆,险些儿叫出声来。此人举止相貌,居然与己如此肖似,除了少许的差别之外,简直就是同一个人了!原来那熟悉万分的声音,便是他自己的声音!姚颀突然之间,有些困惑起来,心头隐隐不安。他这边尚在惊疑不定,那名年轻人已然恭身退出,雍正独自坐在椅上,扶扶眼镜,埋头批章。

    姚颀正看得痴呆,忽然为人于肩头一拍,惊骇之下,险些就要一刀挥去。他回头看时,却是“父亲姚禩”。胤禩此刻已然揭去面具,又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两人拉开窗户,骤然窜入房中。那皇帝未及反应,早被胤禩抬指封了“璇玑”、“神志”二穴。雍正全身乏力,瘫软于御座之上。待他抬眼看清了刺客容貌,更是唬得瞠目结舌,惊恐莫名。

    胤禩眼底寒光闪过,脸上却和蔼地笑道:“四哥,你还认得小弟么?”

    雍正记得当年明明耳听“血滴子”杀手回来禀告,说已杀死胤禩,他再施毒手,将此人灭口之后,自认为从此万无一失。然现在骤见八弟笑吟吟地站在面前,以为是其冤魂显灵,不觉吓得魂飞魄散,说不出话儿来。他于灿儿嫁给海宁陈元龙后,由善为恶,坏事做绝,其实自己的良心也是饱受谴责。近几年来,更至夜夜魂梦不安,时常恍惚看见那些被他害死的冤魂前来索命,当然也包括其弟胤禩。现今,亲见胤禩“鬼魂”显身,雍正不禁汗毛倒竖,冷汗涔涔,瞪着一双网满了血丝的眼镜,颤声道:“八……八弟,你,你你你……朕知道自己对不住你,可我已将八弟风光大葬啦。你……嘿嘿,你人既死,就……就别再来找朕啦!啊?……”

    胤禩舌头舔过上头的一排牙齿,目光由他处转过,笑道:“四哥,你一生杀人无算,手上不知捏了多少条性命,可也有如此害怕的时候么?哼哼,告诉你吧,我胤禩乃是活生生的‘人’!我还并没死哪……当年,你所派去的杀手,恰恰正是小弟旧部,他私下放我逃走,又找了个死尸代替。想当年……我‘八贤王’胤禩可用多么得风光?是你!是你,你……你将我逼到像似一条丧家犬一样地逃到东洋,你说,你说!今天我要杀你,你是不是死有余辜?说!”

    雍正大张着嘴,听对方歇斯底里地将话说完,痛苦地闭上眼睛,当年情景,历历在目。一想到那日眼见了灿儿嫁入陈家,自己用刀子拼命割伤大腿,任凭血流如注,向天发誓,定要奋发图强,夺到皇位!而如今,做了十三年的皇帝,自己究竟又得到了甚么呢?每到夜深人静,独自坐在空阔的大殿之内,周围冰冷的空气,只吟唱着孤独的歌谣。他这才尝到,何为孤家寡人。

    雍正身边亲人凋零,再加年前自己三子弘时叛逆赐死的事儿后,就只有一个弘历可以让他欣慰了。想到半生孤苦,路途坎坷,不觉谓然叹道:“是啊!朕此生罪孽太重,有多少人因我而死……”说着,定定地眼望八弟,想仔细看清他的容貌,想重温少时无忧无虑的日子。

    胤禩见他目光之中无悲无怒毫无神采,不禁冷冷笑道:“好!‘冷面王’不愧是‘冷面王’,死到临头之际,竟还如此镇静。想我当年输在你的手里,却也并不冤枉。皇兄,你可认得此子吗?”说着,抬手就将姚颀脸上的人皮面具揭去。

    雍正转眼打量了姚颀一番,忽然惊道:“这……这不是弘历么?你怎……怎么会在这里,又……又穿成这副模样?……啊!对了……胤禩……你,你你你你,你想……就算四哥求你,你莫要伤害弘历呀……他,他他……你不是一向最疼爱弘历了吗?……”

    雍正害怕极了,他怕对方毁了自己最心爱的皇子,毁了自己最后可以感受到一丝亲情温暖的珍宝。

    “哈哈哈哈……”胤禩仰天大笑道,“你可看仔细了——这正是你与洁女的私生子弘易啊!”

    “洁女……弘易?弘易他不是已经……”

    “不错,是小弟派人将其带到扶桑国去的……本来,只是不愿见到你的儿子!后来……嘿嘿,我恨你!我恨你的一切!我要让你死在自己亲生儿子的手中!!”

    雍正呆了半晌,忽然眼角一行热泪淌下,呆呆地痴笑道:“报应!哈哈哈……哈…

    …真是报应……报应……我当年踢了洁女一脚,险些就踢杀了这个孩子。现在他要杀我,也是我活该报应!”他近几年来操劳过度,病痛缠身,再加良心有愧,每日里饱受煎熬,食不知味,夜不安枕,实是生不如死,故有此绝念。否则,以其个性,便再如何后悔当年罪过,也不至真愿以死谢罪。

    “父,父亲!”姚颀一时不知所措,摇颤着头眼望胤禩,“你们说……说我是他的……他的……”

    胤禩阴恻恻地笑道:“嘿嘿嘿嘿,你很快就会明白了……他就是害我们十几年在外颠沛流离的罪魁呀!颀儿,你还犹豫甚么?快动手杀——了——他!!”

    姚颀猛地拔出宝刀“焦鬼”,挺刺而去。那刀尖触到雍正的胸口之时,却无论如何都刺不进去。他见对方笑着目视自己,内心震撼大极,突然又道:“父亲,他……他究竟是……”

    “快动手!!”胤禩右手向天猛力乱挥,大喝道。

    他这一吼,房门洞开,一大批侍卫涌入屋内。姚颀一惊之下,刀刃嚓地贯入雍正心窝。雍正口内鲜血冲出,两眼一眯,竟然不吭一声。他嘴角含笑,垂首抬眼端详着姚颀清秀的脸庞,顺下眼睑,像一名面目慈祥的长者,发自内心地说道:“多谢成……全…

    …原……呃……原谅我,孩子……”他牙口一松,脸上猛烈抽搐,费力地合上眼睛,强自抛弃被儿子拭杀的痛苦,带着最后的愿望,要笑着离开人世。

    姚颀出神地望着死去的雍正,竟忘却了逃跑。直到胤禩一把将他的手儿拉住,这才猛然清醒。挥刀砍倒几名护卫之后,跃窗跳出。同胤禩一路狂奔,直到郊外林中。

    一路之上,冷风直吹姚颀燥热的头脑。他心中一片混乱,雍正的话,胤禩的话,一句句在脑海中盘旋,声音越来越响。姚颀突然停下脚步,双手紧紧捂住耳朵,闭眼摇头大叫道:“别说啦!你们……你们都别再说啦!!”

    他这两句话,运足了全身的力气。最后一字,化作一声清啸,直冲上云天之外,惊起一群山雀。姚颀仿佛浑身虚脱了一般,重重地倚靠在一株树干之上,又且缓缓滑坐于地。胤禩反身回转,颇为激动地说道:“他死了!他终于是死了!我的大仇终于报啦!!哈哈哈哈……”胤禩神经质地大笑起来,自己只觉背脊发寒,浑身颤抖。其心头的感觉,岂可用“激动”一词所能概括?

    姚颀耷拉着脑袋,默然无声。胤禩又接着说道:“颀儿,实话告诉你吧!我的确并不是你的生父……他才是!他才是你的父亲!!我十年来的大仇虽已得报,可还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办……我走啦,你们母子自己保重罢……”

    姚颀将脸埋在两膝,双臂围拢。耳听对方脚步渐远,衣衫和风响起哗啦啦的声音,这才猛然醒觉,一跃而起,想向父亲问个明白。然此刻林中一片死寂,昏黑惨淡,哪里还有胤禩的影子?姚颀漫无目的地于林间四处游走,仿佛失却了灵魂,也不知是何时回到客栈中的。他突然想起了母亲,想问母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在那阴霾的房中,就只有熟睡的小妹水衣了。

    姚颀抱着头胡乱转动,骤然瞥见桌上的字条。猛地一把抽过,是母亲嘱咐他到海宁陈家,找陈夫人徐氏。姚颀木讷地坐在床边,呆了半晌,手头一松,纸条飘落在地。秋寒让他浑身一颤,侧眼望着香甜入睡的小妹,耳旁又响起了雍正与胤禩的话音……

    第二日,母亲洁女仍未回转。而年幼的水衣醒来,不见妈妈,大哭大闹起来。是姚颀手忙脚乱地连哄带骗,方才让她安静了下来。雍正遇刺而亡,宫中却对外宣称乃是暴疾而终。在圆明园内停灵三十五日后,就要入殓。

    姚颀足足等了三十四天,母亲始终还是没有回来,最后的一晚,他心血翻涌,忍不住戴上了人皮面具,再次潜入圆明园内。

    灵堂里一片缟素,灯火惨淡。此刻已是深夜,堂中空无一人。姚颀立在棺木之前,出了好半天的神,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连连磕了几个响头,静默少许,眼泪突然夺眶而出。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哭,只是觉得心里万分悲伤。便在此时,窗子磨框,发出一阵响动,姚颀一吓,忙闪身躲在了布幔之后。

    他指扯幔沿,偷眼向堂中望去,见窗子吱呀大开,一名白衣女子如鬼魅般飘了进来。此人背对姚颀,看不见她的面貌。可观其肤色如雪,长发披肩,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使得本就冷清的灵堂,更添一种诡异可怖的气氛。一阵冷风灌入,钻进姚颀衣领,令之不由地打了个寒战。

    那女子披麻带孝,发戴白花,慢慢转过身来,眼中垂泪,颤着一对失去红润的嘴唇,怒骂道:“胤禛,你这个杀才!你这个没良心的狗东西!我身份高贵,文才武功,有哪点比不上那小贱人呢?你……你不喜欢我也就算了,可为什么不认自己的儿子?他还没出世,你就要踢死他!你……你你好狠心啊……难道,你就如此恨我?我……我也是太爱你啦……四哥……”她的语气渐渐缓了下来,抬起一张挂满了泪花的美丽的脸庞,长长叹了口气。

    姚颀陡见对方相貌,脑中轰然一声,登时分不清东南西北。他咬紧牙关,心中想道:“是妈妈?!真的是妈妈……她怎么会来这里?她真的认识这雍正皇帝么?难道我真的……”

    他越想越觉心中苦闷,忽然听到屋外嘈杂起来。抬眼见母亲洁女纵身跃上房梁,静静地注视着下边的情形。房门一开,两队侍卫分立两边,一名二十五六岁的英俊男子走了进来。他一身素白,眼圈黑红,脸比上回瘦了一大圈。姚颀在这三十日天里,已然大概打听到,这个与他长得如此酷似之人,正是雍正的四皇子,宝亲王弘历。

    雍正的三个儿子之中,三阿哥弘时因谋害乃父及宝亲王未遂,已经处死;而五阿哥弘昼,一如先帝当年,不肯参与皇位之争,倒也落得个逍遥快活。只有这四阿哥弘历,乃是天纵之才,文韬武略,书画棋琴,无所不通。又是位有名的风流皇子,传说京城仰慕其人的贵族富家千金无数!可说其之继任,完全是不秘之秘。

    姚颀见弘历手搓三拄长香,面对灵牌拜了三拜,道:“父皇,孩儿弘历明日便要恭迎您的灵柩回宫了。父亲在天之灵,保佑宫中太平,国家昌隆。”他是至情至性之人,由于丧父悲痛,连眼泪也早哭干了。如今唯木着张脸拜了又拜,将香插在香炉之中。

    姚颀正自看得出神,突觉眼前一道青光,母亲竟尔手持利刃,悄无声息地直向弘历头顶刺去!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一将成功万骨枯”,摘自曹松《己亥岁》诗。自古政治斗争,皇子未位,哪个不是骨肉相残,血流成河?许多人只看到大英雄,大豪杰的丰功伟绩、壮志凌云,又可曾想过他背后究竟跟有多少枉死其手的冤魂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