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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回 插遍茱萸少一人

    陈家洛耳听“义父”胤禩的口气,那分明是说,若非黄芸的阻挠,他早就不顾义子的安危,动手杀死皇帝!虽然,斯时其心本欲从容就义。可他这么一死,至多不过是扶另一个满人作了皇帝,可还死得有何意义?见义父一心只想要做皇帝,责怪其为人挟持不算,竟全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家洛一想到这些天来甘冒大险,出入危地,急欲救出的便是如此寡情自私之人,不禁暗暗自伤,痛心不已。

    胤禩却又道:“真没想到,老夫一手创办、日渐壮大的红花会,我毕生的心血,竟会毁于一旦。”他转过身去,眯眼笑对乾隆道,“好小子,有胆识!居然敢以自身为饵,令我等贪图急功,以至倾巢而出,终于落入颀儿的圈套之中……”

    乾隆眼睛闪了闪,不知他在说些什么。转望姚颀,见他嘴角一抽,随即沉脸说道:

    “其实当时皇兄还未到来,是我假扮成他的样子,将你们引出来的……”

    胤禩诧异地张口呆了半晌,看看姚颀,又看看乾隆,突然手捋长须,神经质地仰天笑道:“哈哈哈……呵呵,好……好啊!好……”闭目摇头道,“当年我诓你手刃生父,令你后悔终生;如今你又假扮弘历诱敌,毁我复辟的希望,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很好……很好……唉,现在我已一无所有,但求一死而已。我知道你很恨我,这就动手吧,不必客气……”他将手中长刀一抛,闭目等死。

    陈家洛忽然插嘴问道:“义父……我,我从小就有一个问题,想向你问个明白……

    现在……现在我知道了事实真相,就更想问清楚了……”

    胤禩眉头一皱,缓缓张开眼睛,斜目定定地望着家洛,良久方道:“问罢。”说着,一捋白须,转脸目视他处。

    陈家洛舔舔发干的嘴唇,犹豫了半日,道:“就是……就是……嗯,您,您到底为何要将我收作义子?如果他们说得都是真话,那母亲她应该不会自愿……”

    胤禩似乎听到了一个世上最傻的问题一般,哈哈大笑道:“我反正是将死之人,也不怕告诉你知道。你和弘易一样,都是我的杀人工具!哼哼,当年,我悄悄潜入你家,私底下约你母亲出来,向她讨要你作为义子。并威胁她说,如果不把你给我代养,就将她与雍正所干丑事及生下弘历一节宣扬出去。嘿嘿,好一位伟大的母亲……她为了你们这两个儿子的前途着想,只得勉强照办。至于我为什么要收养你嘛……嘿嘿嘿嘿,哈哈哈哈……”他脸上突然显露出一种阴险得意的笑,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我要你杀死弘历,杀死自己的亲兄弟!!我要让你们兄弟自相残杀……与雍正有关的所有人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啊——哈哈哈哈……”陈家洛闻言骇得倒退一步,呆呆望着对方那张狞笑的脸,心里痛苦万分,肝肠寸断。

    乾隆听到这里,不禁怒火中烧,大叫“混蛋”,冲上去照准对方劈面一拳挥去。胤禩不及防备,也不想防备,任由其乒地一拳狠狠捶在脸上,痛得往后一仰,摊坐在地上。两道鼻血淌了下来,用袖子胡乱擦拭,却还在笑个不住。乾隆大吼一声,捏紧拳头,又要动手之时,却为姚颀从后拉住,挣扎了半日,挣脱不得。

    他回过头来,冲姚颀嚷道:“放开我!他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我要……我……

    啊啊啊……”

    姚颀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用力摇道:“你静一静啊,皇兄!你静一静……”

    乾隆将他推开,抱着头闭眼叫道:“呵呵呵呵……骗人的……骗人!!这怎么可能?他是我的叔叔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转身扑在一块大石之上,痛哭不已。

    姚颀眼中也不觉淌下泪来,望着神色奇怪的胤禩,自己的养父也是自己的亲叔叔,说道:“八皇叔,你的心好歹毒啊!你怎么可以将上一辈的恩怨如此加在我们小辈身上?你的手段比起我父亲来,又何止是狠上千倍万倍?那一天我就曾说过,‘我不会杀你的’。现在侄儿仍要说一句,我绝不会杀你!你还记得么?在扶桑国的时候,在你五十岁大寿之日,我用所有的积蓄买来一只唐朝的古瓷花瓶。你收到这份礼物时笑得多么开心,多么欣慰……这不是假装的,是么?这是才是真正的你,是么?如果……如果你可以忘记中土,忘记皇位,忘记曾经的一切恩怨,我们一家人能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该有多好……毕竟你是我的养父,你对我有十年养育之恩!!我已经犯过弑父大罪,罪大恶极!我不想再犯第二次了……绝不……”

    胤禩似乎心有所感,痴痴地看着激动万分的养子。

    “爹爹……你就是我的爹爹,对么?”姚水衣知道胤禩是自己的生身父亲,此刻终于鼓足勇气,叫出声来,“我一直以为,我的爹爹是天底下顶好顶好的人!多少次,在梦里,梦见爹爹、娘亲、哥哥和我,我们一家人欢欢喜喜地聚在一起……我的爹爹怎么可能是这样一个坏人呢?他们方才说的,并不是你,对吗?”她饱含着泪花,走过蹲下身子,温柔地望着胤禩,道:“你说的也都是一时的气话,是么?是……是四伯伯迫害你,你才这样说的,是么?你告诉我呀!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对么?”

    胤禩十六年来,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女儿叫他,这种震憾是其它任何事都无法比拟的。他那颗为仇恨侵蚀得满目疮痍的心灵,突然为一股温暖的感觉所包围,适才的疯狂与歇斯底里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抬头望着从未谋面的水衣,竟似极了当年为了胤禛,伤心欲绝的妻子洁女!看到女儿那张质朴纯真的脸庞,他的心猛地一抽。从她闪着泪光的双眼之中,映照出了一个恶毒、无耻、卑劣、无情的胤禩。那个胤禩在向着自己狞笑,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道:“这就是你!你是一个魔鬼!!无可救药的魔鬼……”

    “不!不!!”他的良知在挣扎、呐喊,“那不是我,不是我!!”

    他曾被称为“八贤王”,在众位皇子之中,最为和善,最得人缘。

    但人的贪欲主宰了他的灵魂,一切都变了……

    为了夺取皇位,他与胤禛兄弟相争,结下了越来越深的仇恨。

    他终于失败了,而且输得很惨。

    “他为什么不放过我?他已经做了皇帝,为什么一定要杀死我?为什么?!”他恨胤禛,恨与其有关的一切。

    他发誓要将它们统统毁掉!

    利欲使人沉沦,而仇恨却使人疯狂。

    他向洁女的儿子弘易灌输仇恨,是要雍正死得很难看;他夺走徐灿的儿子家洛,是要雍正的儿子死得很难看。当然,这两名杀手会比被亲人手刃的死者更加痛苦。

    胤禩已经无可救药地陷了下去,他在那张由仇恨编织而就的大网中苟延残喘着,他已无法回头了。

    复仇,让他快乐么?

    他又怎会真正快乐呢?

    皇帝梦已然存在,所以他建立了红花会。现在,就连这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胤禩终于重新回到了现实中来,一种致命的孤独包围着他。他如何呼喊,如何突破,全都无济于事。他再也没有亲人了——因为,他的亲人,就是他的仇人!

    这能怪谁呢?

    怪雍正!对,他以前一直都这样向自己解释。

    但是今天,他凝视着十六年未尝谋面的女儿,心中终于得到了答案。

    要怪,只能怪自己……

    “我本来可以和洁女幸福地生活在东瀛……弘易虽然不是我的亲生儿子,可他待我真的很好。水衣小时候好可爱呀……那年她才只有两岁。这本来是多么美满的一家,可……可又是谁毁了它?……不,不是胤禛,不是……其实正是我自己呀……”胤禩一念及此,只觉脸上有一道热痕轻轻划过。

    乾隆、姚颀、陈家洛见这大恶人居然当众淌下泪来,不禁相顾愕然。胤禩爬起身来,重重地靠在一棵树上,手捂颜面,哑声自语道:“晚了,一切都太晚了……是我亲手毁了自己的幸福……为什么?为什么仇恨是那么地刻骨铭心,而快乐却总是雁过无痕?

    我枉为人父,却没疼爱过自己的女儿。弘历从小就聪明得紧,乃是我最钟爱的侄儿,可就因为上一辈的仇恨,我却如此绝情,要致他于死地!……家洛是最无辜的,我竟也要将他卷入这场纷争当中……颀儿你说得对!四哥他的确够狠,够绝……而我比他更要狠上万倍!……我,我……最对不起洁女,我的妻子……她对我真心一片,我……我却也一直都在利用她……我我……”

    他越说越是激动,越说越是后悔。不一会儿,已然泣不成声,靠着树干缓缓滑落,蹲在地上蜷成一团。乾隆紧握的拳头不自觉地放开,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小时候记忆里和蔼可亲的八皇叔来。他因为对方利用家洛,利用自己最为珍视的兄弟来伤害自己,心底痛恨极甚。如今,却又不自觉地发出一番自省:“闹到如今这般田地,难道真的只怪八叔一人吗?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受害者呢?难道我还要对他以怨报怨,让这个故事继续下去么?”

    他深深明白,原谅一个人固然痛苦,可恨一个人其实更加痛苦。

    乾隆慢慢走到胤禩的面前,蹲下身,将手搭在对方肩头。胤禩木讷地抬起头来,见是侄儿弘历,条件反射地挣扎着要逃。乾隆猛地拉住他粗糙的大手,颤着声道:“对不起,八叔,对不起……我,我……你对侄儿好狠啊,这一点也不像以前的你。我不相信这会是你真正的意愿,对么?你害死先皇,我身为人子,本该手刃仇人,为父报仇的。

    可我……实在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位亲人了。”

    胤禩闻言,饱含热泪,含糊不清地唤了一声“弘历”。乾隆温和地笑笑,拍拍他的手背,道:“唉,有时候,我真后悔生在帝王之家。那里虽有锦衣玉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但那里也是人间炼狱啊!就连普通百姓也有的天伦之乐都感受不到,还有……还有甚么意义?阿玛做了皇帝,但我知道他心里并不好过,这些年来,他未尝真正快乐过。每次见我,都要提起以前皇爷爷在时,你们兄弟相聚的温馨快乐。说着说着,就笑了。我从没见过他笑得如此舒心的。如果过去是一场梦的话,可有多好?就算它并不是梦,我也希望能将它全都忘掉。你是我的八皇叔,嫡亲嫡亲的八皇叔,那是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呵!弘易、家洛、水衣都是我的亲人,我也很希望能再认回你这个叔叔……对了,你以前同十四皇叔感情最好,他被圈禁了十几年,头发都白啦……他,他若知道你现尚在人间,一定会很高兴的……还有水衣……”

    乾隆一边说,一边掉泪,眼圈哭得通红。

    姚水衣忍不住上前紧紧抱住胤禩,将头埋在对方怀内,抽泣道:“爹爹,我两岁的时候,你就丢下我们走了。每次问我大哥,我的爹爹是谁,他都不肯说。现在我才明白,他是怕我知道真相后,会伤心失望。可……可你始终都是我的爹爹啊,那是永远也无法改变的事实!现在,你并不是一无所有的,你至少还有我这个女儿。不论你过去做过什么,我都不会介意。只要你能够改过,女儿都原意接受。我尽一个女儿的孝道,侍奉您下半辈子,让你忘记过去的伤心事儿,永远都快快乐乐,幸福安康!”

    陈家洛本恨胤禩利用自己,可一想到他的种种举动,正是因恨而生,不禁又自害怕起来。现见胤禩有了悔意,而乾隆、姚水衣都原谅了他,再加其心中本对义父就是敬重得紧,终于放下心头的包袱,坦然接受了对方。姚颀虽然不想杀死胤禩,再增罪孽,可也不肯轻易原谅其人。然此时见那三人都能不计旧恶,抛弃怨恨,心底深受感染。只是四人之中,他所受的创伤最甚,故也最难释怀。

    胤禩被他们的诚意打动,心中沉积的那些歹毒、龌龊的念头,一下子无影无踪,终于回复到了以前的“八贤王”。过去种种,直如恶梦一般。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一桩桩的罪恶行径,竟然会是自己所为。仇恨怨毒之害,世人不可不引以为戒!

    他扫视着那四张诚挚的面容,心底最后的一道防线也崩溃了,与水衣、乾隆拥在一起,哭得好后悔、好委屈、好彻底……

    乾隆、姚颀、陈家洛、姚水衣四人僵立在紫阳山颠,回想着胤禩临走时所说的每一句话……

    他们没料到胤禩竟会突然出手,宽容与温情会被人如此践踏……

    胤禩当然没有……

    他也是人,毕竟还没沦为禽兽……可就因为他还是人,所以就有惶愧之心……他肚里知道,自己可以继续活下去,可以不断忏悔,可以弥补那个错误。然跟随其十数年的红花会中的弟兄却不能。因为他们注定了是要死在刑场之上的,这教人性苏醒了的胤禩有何面目独活?

    他封住四人的穴道之后,说他要去劫狱。

    “这是我此生所犯的最后一个错误,却也是我绝不后悔的错误……”

    说完了这一句话,他就独自下山去了。

    待那四人重回府中,才知有人想要救走那干要犯,却终于是功亏一篑。此人寡不敌众,身受重伤,已经死了在箭雨之中。他们清楚,胤禩总算是得到了解脱。虽然,这不是他们所希望的,可无论如何,这至少是他所希望的,那就无憾了……

    姚水衣生父新丧,本应守孝三年。可乾隆却希望她能立即就与陈家洛成亲,因为这些天来,他们已经经历了太多的哀伤,流了太多的眼泪,也该到畅快大笑的时候了。

    姚颀同意,陈家洛同意,姚水衣也最终点头同意。

    钦差大人高式非及浙江巡抚赵连诚亲自替两位新人主婚,附近的富绅豪门纷纷来贺,这堂拜得好不热闹!家洛那位远嫁蒋家的大姐也赶了回来,要吃小弟的喜酒。乾隆见她眼睛、鼻子与太后颇有些相似,知道便是自己的妹妹。陈氏次子家洪算是男方的家长,而女方则由乾隆这个假“姚颀”来担当。海宁陈宅之内洋溢着许久未见的温馨气氛,那四个伤心之人,也总算在心底找到了些许依托。

    姚颀对于乾隆的愧疚之情,在无形之中消退。他不欲为官,却要同爱人方三姐东渡扶桑,远离这片伤心的土地。方三姐知悉了内中真相之后,自然吃惊不小。而当乾隆又弄清楚,对方原来便是那日离开陈家之时,坐了马车前往扬州途中,掌掴自己一个耳光的女山贼后,不禁哈哈大笑,一笑了之。

    他们将塌头山上的山贼安排妥当,与陈氏夫妇依依话别,押解红花会的党羽返京。

    乾隆虽然知道胤禩望其能够放过这些无辜之人,然苦于自己确实爱莫能助,只得为其暗暗惋惜。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插遍茱萸少一人”,摘自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诗。

    古时习俗,重阳需得攀登高山,遍插茱萸,据说可以辟邪消灾。这里是指胤禩想到兄弟凋零,孤家寡人,心中悔恨之余,也是万分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