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哲从南方回来了,今非昔比。他下海出走时,几乎是一文不名的落魄文人,衣锦还乡时,已经成了腰缠万贯的商界巨子。随同他回来的,还有齐蓁蓁。南方的水土甚是养人,齐蓁蓁竟然没有被岁月磨蚀成半老徐娘,依然如同当年那样美貌,更有一种成熟女人不可抗拒的魅力。
原来,赵哲和齐蓁蓁一同去海南以后,齐蓁蓁闪电般地与老公举行了婚礼。洞房之夜,老公怒不可遏,说自己日盼夜想,娶到手的竟是一个破货!第二天,就对齐蓁蓁提出分手,齐蓁蓁哭着说:“人家放着好好的部长不当,千里迢迢来与你完婚,尽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也不该如此绝情,连一点面子也不给我!既然不要我了,我就死给你看看!”说着,就去扯电线寻死。老公吓得失色,同意暂不离婚,但开出的条件是,让那个赵哲给我滚得远远的!同时,和齐蓁蓁分居。赵哲没办法,找到一个已经发迹了的老同学,跟着人家打工度日。
一年后,赵哲在商界摸出了门道,把老婆也接了过去。虽然日子过得不错,但寄人篱下终究不是赵哲的理想,老同学看出了他的心思,资助他开了一家房地产公司。从此,赵哲的财源如不尽长江,滚滚而来。海南的泡沫经济没有维持多久,赵哲的好境不长,像碰上鬼打墙一样,左冲右突,眼睁睁地看着上亿元的资金退潮般地急剧流失。知青老婆一是恨赵哲与齐蓁蓁明来暗往,二是一直不习惯在海南生存,见赵哲的事业凋零,心生异志。赵哲过惯了灯红酒绿、声色犬马的生活,早已厌倦了自己的黄脸婆娘,巴不得老婆离他而去。他躲着那些讨债鬼们,给老婆了八十万元,和老婆平静地劳燕分飞。
有道是“东边日出西边晴”,当许多在海南的房地产开发商败阵之时,齐蓁蓁老公的事业却挺立潮头,抗御着了风险,平稳地上升。齐蓁蓁知道赵哲离婚以后,对老公提出协议离婚,老公说:“我只和你过了一夜,还他妈的伤心透顶,不可能与你平分财产。”齐蓁蓁并不强求,老公念及过去恋爱时光的情义,划给齐蓁蓁七百万元资金,齐蓁蓁喜出望外,办过了有效的法律文书以后,与赵哲离开海南,到深圳发展。
赵哲与齐蓁蓁结婚以后,如同枯木逢春,才能得到了最大限度地发挥,他在深圳重新注册了一个电子公司,凭借与港澳相连,外部信息四通八达,依托中东部地区,内地市场广阔的优势,生意做得十分红火,资产很快滚动到几千万。家乡的市、县以下官员们到深圳考察,无不受到赵哲的热情款待。正应了顾主任的话,赵哲回到丰阳县城,俨然是大人物衣锦还乡的派头,连住宿也到不了顾主任安排,陪同吃饭更是轮不到他。
赵哲志得意满地回到县委办公室各科室转了一转,很有点睹物怀旧的味道。办公室的人们无不怀着崇敬的目光迎接这位传闻风流成性的老前辈。
赵哲最后回到了自己原来的住室,找到了项明春。他对项明春说:“项老弟,我已经知道了你眼下的处境。咱弟兄们虽然不熟悉,但我觉得你最像当年的我。今晚我请你在宾馆吃饭,你不要推辞。”
当晚,在赵哲下榻的大套间里,只有赵哲和齐蓁蓁夫妇和项明春三个人用餐。宾馆经理殷勤周到地安排下属们不时地来房间送菜,笑着告辞说:“项主任,今晚赵老板辞掉了所有的应酬,专门请你,你可要陪好他们两口子。”
二人英雄、惺惺相惜,谈得非常投机,大有相见恨晚的劲头。
赵哲告诉项明春:“在咱们文秘队伍中,有君子,也有小人。但大家平时把真面目隐藏得很深,根本让人看不出来。我进县委办之前,丁卯就是提拔为副主任的人选。方家英主任和卫正显副主任把我选进来以后,对丁卯的进步构成了威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眠’?丁卯表面上很尊重我,但在暗中一直和我较劲儿。到了我下海之前,卫正显主任即将退休,丁卯正和我争办公室常务副主任的位置,这种争斗十分激烈,我的优势是比较明显的。最终还是我被挤兑走了。我走了以后,听说机关里有许多议论,大家都传着我离开县委办是因为与蓁蓁相好,想出去挣大钱。也有人说我是干不下去了才走的。这些都对,也都不准确。想当年我说那句醉话‘领导念毬不好我写的材料’时,只有余乐萌一人在场。就是余乐萌这小子,把这句醉话说给了丁卯,丁卯抓着我的把柄,就把我告给了万书记和方主任了。有了万书记和方主任的支持,他们就联合起来,找茬子整我。我实在受不了这些小人们的窝囊气,才一怒之下,离开了这个鬼地方。现在,方家英和丁卯已经做古了,我不怨他们,说起来还应当感谢他们,要是没有他们,肯定没有我的今天。但这些心里话却无处可诉,一直在心里憋得慌,今天就只告诉你一个人了。”
项明春很感激赵哲老兄的坦诚相见,也对他说了自己这么多年来与丁卯、余乐萌、查志强、司马皋等人相处的感受。三个人边谈边饮,乘着酒兴,把心中的话儿全部倒了出来。项明春说,眼下余乐萌当上了县委办公室主任,一副志得意满、装腔作势的样子,叫人有点恶心。赵哲告诉项明春,余乐萌是个小人,这人“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你一定要小心他。赵哲说,当初余乐萌为了“臭”他,曾经编造出他写“裸体材料”时,不小心把抹脸提神用的“清凉油”弄到了下半身,卵胞一下子肿得像得了疝气,几天里叉着两条腿走路,这是根本没有的事情,余乐萌竟然能够想得出来。这个小小的荤段子,叫齐蓁蓁笑得花枝乱颤,捶打着赵哲,说赵哲从来没有给她讲过这件事情。就这样,齐蓁蓁一边给他俩斟酒布菜,一边不时地插上几句画龙点睛的话,调节气氛,让赵哲、项明春的谈兴更浓。他们三人一致认为,官场真是害人的地方。侧身里边,个别人一旦入迷,利欲熏心,再好的人格也会变形,再好的心灵也会扭曲,再美好的感情也会变味。剩下的只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相互设防,提心吊胆。其中的一些小人,还会昧着良心,踩着别人向上爬。由此看来,搁伙计要比处朋友难得多。
谈了不少话后,赵哲试探着问项明春:“你还要在政界干,往仕途上奔?”
项明春说:“有什么办法呢?目前说不上来。我最近看了一个小品文,很受启发。说的是一个人生下来,取了个名字叫王二狗,上了学就叫王二狗同学,上了班叫王二狗同志,然后二狗的名字变成了官衔:王干事、王秘书、王书记、王市长等等。退了二线,被称作王顾问,后来退休,大家叫他王老。死时追悼会上,领导隆重地宣布,王二狗同志永垂不朽。过几年后,人们说起以前的轶闻趣事,就有人说,你们说的不就是王二狗嘛。再过若干年,年轻人会问老年人,谁是王二狗啊?一个人就这样销声匿迹了。从对人的称谓变迁,说明了人生的一切坎坷。我们这些做秘书的,图的是什么呢?从大处看时,可以同国家的前途命运联系在一起,从中处看时,又可以和各级官员相互依存碰撞,从小处看时,只又不过是一介书生。此处彼处,无论在哪里工作,都不过是扮演一个不可或缺的社会角色。我对这一切算是看淡了,犯不着像司马皋那样为了进步费尽心机。”
赵哲击节称赞:“妙,妙!明春老弟,你说得太好了!钱钟书老先生说,婚姻和事业都是围城,城外的人想进去,城内的人想出来。这只不过是截取了一段人生,其实人生于天地间,生存在社会中,到处都是围城。许多人跳来跳去,无非是从这一个城堡进入另一个城堡。不仅当秘书的如此,我在商界也不过尔尔。我从官场跳进商场以后,感触也很多,当官图的是权,经商图的是钱。有钱了人家看得起,没有钱了,就没有了社会地位。你不要以为我现在一身铜臭味,这是被生活逼的。我们这些人都活得太累,像我为了挣钱,就像《红楼梦》中的‘好了歌’,每日终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过,你老弟的心情也未免显得太灰暗了一些,可能是近期的遭遇所至。我觉得,有你的这种参悟,干什么也不会太次。我诚心相邀,你愿意不愿意跟我到南方发展?”
项明春心里一闪念,竟突然冒出邬庆云的影子,但马上苦笑了一下,对赵哲说:“谢谢赵兄的美意,但我没有那么大的雄心壮志,也没有你的那种能力。再说,又有家事拖累。我还是在机关看看再说吧。”
赵哲惋惜地说:“人各有志,不能强免。你还是走自己的路吧。老兄我随时随地欢迎你到深圳去,我们是难得的一对密友。”
辞别赵哲夫妇出来,已经夜深,闹市变得十分静寂。外边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已经覆盖了所有的景物,在路灯照耀下,惨白空旷。项明春戴着杜书记送给他的那顶礼帽,竟然具有小伞的效果。他迈着踉踉跄跄的步子,“咯吱咯吱”地踩着积雪,环顾四野,一片茫然。
急就于登封市鹿鸣山庄
2005年9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