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空时代彻底打破了世界试运行时一切顺利的幻影,也摧毁了孩子们在那时建立起来的信心,他们终于明白生活远比他们想象的艰难。但不管怎样,孩子国家还是蹒跚起步了。
在新纪元的头两个月里,孩子国家致力于恢复悬空时代的创伤,并努力使一切进入正轨。几乎所有的工作都困难重重。为了了解国情,三位孩子领导人到全国各地进行了两周的视察。
孩子们是坦率的,每到一地,各个行业的孩子都向他们吐露心声,由此了解到的社会状况让他们暗暗吃惊。现在,大众的心态就是三点:累、无聊、失望。
在视察的第一天,天津的一个孩子给华华看了一张他们的日程表:早上六点起床,匆匆吃完饭。六点半开始上文化课,是小学五年级的课程,主要靠自学。八点半上班工作,直到下午五点下班。吃完晚饭后,十九点开始上专业课,学习与自己工作有关的知识和技能,直到二十二点才能结束。然后又要上一个小时的文化课,到夜里二十三点,这一天才算结束。
那孩子说:“累,真累!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一觉睡到世界末日!”
在上海,小领导人视察了一个保育院。在孩子世界,养育婴幼儿成了社会工作,保育机构的规模都很大。一进保育院的门,三个小领导人就被一大群女孩儿保育员拉住了,非要让他们照看一个小时的娃娃体验一下。尽管随行人员和警卫极力制止,但女孩子们人数越来越多,最后有上千人。小领导人成了她们的人质,只好从命。他们在一个大房间里,每人负责看两个小宝宝。晓梦干得很好,那两个宝宝在她的照顾下似乎很舒服很开心,但一小时下来她也累得腰酸腿疼。华华和眼镜就惨了,他们负责的那四个宝宝不一会儿就大哭起来,喂奶也不吃,哄也不睡,就是大哭,声调之高像四个小火车汽笛。他们的哭声又引得周围小床上的宝宝们跟着哭了起来,然后整个房间里二十多个宝宝都大闹起来,到最后华华和眼镜觉得他们的精神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唉,现在才知道,妈妈把我带大可真不容易。”华华在对在场记者谈感想时说。
一个小保育员说:“哼,你妈妈就带你一个,我们一个人要看两到三个宝宝呢!晚上还要上课,真要把人累死了!”
“对,我们干不了这活儿,让男孩子们来干吧!”其他的女孩儿纷纷附和。
给小领导人印象最深的是视察山西一座大煤矿时看到的,他们目睹了小矿工们一个采煤班的工作过程。刚一交班,割煤机就出故障趴窝了。在地下几百米深的黑暗狭窄潮湿的矿井中,修理那台卡在矸石缝中的大机器,是一件噩梦般的工作,需要极大的技巧、体力和耐心。好不容易把机器修好,输煤皮带又被从正中划开了一大段。把皮带上残留的煤都铲下去后,小矿工们已经一个个都变成了黑人,面孔上只有张嘴时的白牙能看清。换皮带是一项更累人的工作,换完后,孩子们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快下班时,他们只采出了一车煤,但拉煤的电轨车只开出不远就出轨了。孩子们用撬杠和千斤顶之类的工具折腾了半天,出轨的煤车纹丝不动,只好把车上的煤全卸下来再复位,这又是一项要命的活儿,扬起的煤尘让人窒息。电轨车复位后,又要把煤重新装回去,这消耗的体力比卸煤时大多了。当孩子们终于下班时,都浑身煤尘,横七竖八地躺在更衣室的地上,连去洗澡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还算好的呢!”一名小矿工对小领导人说,“至少今天没人受伤,你知道,井下有这六样东西:煤、石头、铁、木头、骨头、肉,数骨头和肉最软了,孩子的更软!”
在孩子国家,为了维持正常的社会生活,孩子们必须以成人的体力和精力来工作,这对大多数孩子来说是难以承受的。还不仅如此:能从事一般工作的孩子年龄要在八岁以上,而从事复杂工作的年龄要在十岁以上,所以劳动人口的比例比大人时代低,这就使得孩子们的工作强度比成人还大,加上他们还要上课学习,其劳累的程度是可以想象的。新纪元开始以来,几乎每个孩子都出现了头疼和精神衰弱这类症状,孩子国民的整体健康状况急剧恶化。
但最让小领导者们担心的还是孩子们的精神状态:孩子们对工作的新鲜感已经消失,他们发现大多数的工作都是枯燥无味的。孩子们的思想都不成熟,很难系统地思考和规划自己的人生。同时他们并没有要为之尽责的家庭,这就使得他们很难理解自己工作的意义。在没有精神支点的情况下,繁重而乏味的工作对他们来说自然成了一种折磨。当小领导人视察一座发电厂时,一个孩子的话很生动地说明了这样一种心态:“你们看,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坐在这个控制台前,盯着这些仪表和屏幕,不时把走偏的参数调整过来,我对这工作已经什么感觉都没有了,觉得自己就成了这部大机器上的一个零件。唉,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在回北京的飞机上,三位小领导人看着下面山峦起伏的大地陷入沉思。
“我真不知道这样能维持多久。”华华说。
晓梦说:“生活总是不容易的,孩子们现在还没有摆脱小学生的思考方式,不过他们慢慢会适应的。”
华华摇摇头:“我怀疑。我觉得大人们为我们制定的生活方式未必能行得通,他们是从大人的角度来想孩子的,他们并不了解孩子的特点。”
晓梦说:“没有别的路可走,要想得到味精和盐,就得付出艰苦的劳动。”
经过公元末那生动的一课,味精和盐在孩子们口中已成了经济基础的代名词。华华说:“艰苦的劳动不等于痛苦的劳动,不等于没有乐趣和希望的劳动,孩子应该有孩子的劳动方式。眼镜说的对,我们到现在也没有找到孩子世界的内在规律。”
他们于是把目光投向坐在后面的眼镜。在整个视察过程中,眼镜的话很少,总是默默地看,从不当众发表讲话。有一次在视察一家大企业时,人家非要让他这位小首长讲话,他只是面无表情淡淡地说:“我只负责想,不负责说。”这话后来成了一句名言。现在,他还是那个样子,拿着咖啡杯,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的白云和大地,不知是在欣赏呢还是在思考。
华华冲他喊:“喂,博士,你总得发表一些看法啊。”
“这不是真正的孩子世界。”眼镜冒出一句。
华华和晓梦都茫然地看着他。
眼镜说:“你们想想,超新星给人类带来的变化有多大?世界突然只剩孩子了,还有随之而来的其他巨大变化,随便举一例吧:现在的社会已成了一个没有家庭的社会。要是在过去,仅此一项,就足以使整个社会形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刚刚过去的悬空时代也证明,孩子世界有许多以前我们想象不到的东西。可现在呢?现在的一切与大人时代好像没有什么本质的变化,社会还是在按照原来的轨迹运行,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晓梦问:“那你说应该是什么样儿的呢?”
眼镜缓缓地摇摇头:“我不知道,但肯定不应该是这样儿。我们现在看到的可能只是大人时代的惯性在起作用,有什么东西肯定在很深的地方积累着,只是还没有表现出来罢了。真正的孩子世界可能还没有开始。”
华华问:“你是说我们面临着第二个悬空时代?”
眼镜又摇摇头:“我不知道。”
华华站起身:“我们这几天想得够多了,我看还是先转移一下,咱们去驾驶舱看看他们开飞机好吗?”
“你不要总去干扰人家!”晓梦说。
但华华还是去了。在视察的途中,他常到这里来,与小飞行员们已混得很熟了。开始几次他只是好奇地问这问那,后来发展到要求试着开开飞机,小机长坚决不同意,说他没有执照。这次华华又闹着要开飞机,机长只好让他试试。华华刚接过驾驶杆,这架国产运20就像过山车似的大跌大升,他只好把驾驶杆又还给机长。
华华对机长说:“我们换换得了。”
机长笑着摇摇头:“我可不换,驾驶国家比驾驶飞机难得多,你们现在可麻烦大了!”
其实,就在这时,在两万米下的那块广阔的国土上,眼镜所说的那种东西已完成了积累,就要显示出它的力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