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走进林康的贸易大厅完全是鬼使神差。我弄不懂我来做什么。大厅里灯火如昼,一台又一台电子终端吐出成串阿拉伯数字。我在角落里坐进沙发,点上烟,看林康的背影。我一点看不出悲剧业已笼罩林康。她的背影与那张电子屏幕一起显得十分平常。后来我看见林康站起了身子,站得极猛,双手扶住屏幕,嘴里发出一种声音,像被烫着了。好几位经纪人一同围上去。我不知道在那个没有空间的假想市场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就听见有人说,怎么这么快,天,怎么跌这么快。我揿了烟走上去,林康站在那里,嘴里衔着一支黄色圆珠笔。但她的脸色已经面目全非。她面如死灰,脸上的胎斑一颗一颗显现出来。她盯着屏幕,两只眼珠慢慢向上插。她的身子晃了两下,一点一点松下去,倒在黑色皮靠椅上。死亡弥漫了大厅。
林康是在医院醒来的。她一醒来就痴痴地和我对视。我给她递过水,林康没有动。过了好半天林康说了一句话。那句话狗屁不通,却给了我十分锐利的永恒记忆。林康说:
全世界都在骗我。
后来林康闭上眼,泪珠子在睫毛上颤动。她的样子真像夏放。我望着她,向她的腹部伸出手去。我的手放在她的腹部缓慢地体验,我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地追忆夏放,可我怎么也想不起她的长相。我想像世界里的所有女人长得都像林康。妻子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君主,她驾御了你的一切,乃至想像力。我走上过廊,过廊里是酒精与福尔马林的混合气味。我在黑暗里吸烟。和我对视的是伟大著名的烟头。它陪伴着所有的天才之夜。烟头是夜的独眼,它忧郁而又澎湃。在烟头的帮助下我想像起我的孩子,他长得像林康,完全是林康的翻版。但他是钢琴家,靠十只指头在八十三个黑白键上与世界交谈。他的指头贮存了上帝的听觉,英语的耳朵和日语的耳朵都不再依靠翻译,直接走进人们的心智。他有一双清澈的眼睛,额头晴朗,笑声灿烂。他娶了曼丁哥语系冈比亚著名的英雄昆塔·肯特的黑色后裔。他们真正跨越了种族,心平气和地看待国界与语种。他们坐在飞机上,看不见国界,只看见山峰与河流,许多缤纷的颜色组合在他们的飞机舷窗下面。他沿着经纬线飞往所有的地球表面演奏他的钢琴,所有的人都听过他的音乐,就像所有的人都有想像中的圣诞老人,白头发,白胡须,红帽子与红棉袄。这不是一个具象的人,却伴随着人类的愿望,直到永远。这是我的孩子一生所要做的事,他只用十个指头,完成得举重若轻。
在这样的夜里我再一次无可奈何地追忆起板本六郎。我的心智全乱套了,像我的次品电脑染了病毒。我的想像在深夜叠现诸神毫不相关的事理。我不知道板本六郎是谁,关于他我实在是一无所知。这个因为文化吸引走进我奶奶家门的日本男人,却又在我奶奶的身上创造出巨大的悲哀。这位入侵者膜拜在中国文化面前,依然不肯放弃对中国人的占领欲望。他必须为所欲为。只有这样他才是真正的占领者。十七岁的婉怡只用了一个下午便走完了女人的一生,这一点奶奶与父亲是相反的,父亲用一生的时间都没有完成自己的真正午后。婉怡多次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但她的自杀企图让老爷一次又一次化解了。婉怡事实上已成了老爷手里的赌注,老爷的家园全部压在了十七岁的婉怡身上。十七岁的婉怡整日坐在她的闺房内,等待日本人对她的强暴。命运只为奶奶做了这样的安排,我奶奶十七岁的婉怡她老人家别无抉择。
日本人板本六郎在陆家大院里只做两件事:练习书法,强暴婉怡。他平平常常地这样做。陆家大院平平常常地这样接受。
初次的疼痛与惊恐之后,婉怡迎来了真正意义上的屈辱。已婚男人板本六郎开始了最惨绝的性掠夺与性剥削。他显示了惊人的耐心,他的身体与语言都显得无比温存。婉怡的身体在空虚里出现了松动,出现了出卖自己的可怕苗头。她产生了性快感。这种感受使她无比羞耻却又不可遏止。她身不由己。性高xdx潮使我的奶奶痛不欲生。板本六郎在性高xdx潮的前沿让我的奶奶欲罢不能。婉怡用指甲抠挖自己的青春肌肤。她痛恨身体,对自己的肉体咬牙切齿。她老人家在性高xdx潮的大屈辱里诅咒肉体对自己的无情反叛。如果肉体不是灵魂,那么灵魂又是什么?
这样的大屈辱产生了父亲,产生了我,产生了我们家族的种性延续。不难看出,《圣经》产生于原罪。这句话也可以这样说,原罪产生了真正意义上的宗教。历史就是家族对祖上的忏悔。这是人文的全部内涵。林康被注射了镇静剂,睡得很踏实。她打着小呼噜。我的孩子在她的安眠里安眠。太阳出来了,我困得厉害。这个世界困得厉害。醒来时天已微明,大海的凌晨无比清澈,沁人心脾。我应该看一回日出了。这些日子我惟独误过了日出。我决定看一回太阳升起的样子。我洗过脸,刷完牙,静坐在船头。我知道我走进了仪式。
天是蓝的,海是黑的。最初出现的一抹阳光是扁的。但太阳还没有出现。世界处在一个精心的准备阶段。宗教氛围无所不在。太阳出来了,只有拇指那么大,是一块猩红。然后大一点,再大一点。和太阳的面对面我第一次依靠人类的感官体验到地球的自转。这是一个伟大的感觉,是四两拨千斤的感觉。这个感觉来自于哥白尼和布鲁诺。人类感觉的每一点进化都蕴涵了漫长的人文历史,蕴涵了大牺牲和大痛苦。东方红,太阳升,我很突然地伤感起来。没有理由。地球在转,我吸附在地表的弧线上,参与了这种伟大的运转。浩瀚的海面血红了,太平洋伤心起来,这个液体的大世界静穆地移动,在人类的视觉之外激荡奔腾。
仪式完成于寻常日子开始的时刻。我的泪还没有流出眼睑,我的激动便阳痿了。一个身影在我面前傲岸地出现了。他以这样的教诲对我说:
听我说孩子,一个人是一个局限,一个生物种类依然是一个局限,因为地球必须依靠我的哺育。
你是谁?
我是日神。也可以说是阿波罗、诺日朗或羲和。
我认识你,我们的夸父追逐过你,而我们的后羿又捕杀过你。全是你闹的。
明白了,你是人。地球上就你们爱走极端,听说你们想当地球的领袖?那个莎什么比亚自吹自擂说你们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有这回事吧?你们打得过狮子吗?
打不过。可我们有智慧。
傻孩子,智慧是我扔给人类的魔法,让你们折腾自己用的。
你算了吧,我们用智慧已经揭示出宇宙的秘密。我们了解自身,我们也了解宇宙。
傻孩子,宇宙的所有秘密早就让我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了——就在你们的脑子里,我把它们放在了智慧的背面。你们越思考离秘密就越远。你们看不见宇宙秘密就像眼睛看不见自己的目光一样。
你胡说,没有谁会相信你。
我不用骗你,孩子。就像你从来不用骗蚂蚁。我没有理由骗你们,是你们自己在骗自己。这样,举个例子,地球一直围着我转,可你们的视觉一直以为我围着地球转。人类了解这个最简单的道理用了几千年,你们反而把发现常识的人称为英雄。记住,孩子,人类的英雄都是由于发现了常识而永垂不朽的。偶尔发现真理的人都成不了英雄,都要付出代价,因为接受真理的历史太漫长,真理一旦被广为接受,又将是几个世纪,这时候真理早成了常识。
我对你说的话不感兴趣,我在大海上只关心有限的几件事,想念我的奶奶和那个日本杂种板本六郎。
关心得有道理。不知生,焉知耻;不知来,焉知去。
你能告诉我一点什么?
不能。我只管普照大地,而后留下阴影。我不关心人类的幸福。时间与钟表无关,海洋与液体无关,幸福与太阳无关。
你是个骗子。
我是日神。再见了孩子,我有我的工作。神在江湖,身不由己,我要上路了。
你接受了人类的膜拜却说走就走,你是宇宙第一大盗。
接受膜拜是我的工作,说好了的。
太阳就升起来了。宇宙一片灿烂,海面金光万点。日神在万里晴空对我微笑。他俯视我们,双眼皮,胖胖的一个劲地慈祥。他的四周是线形光芒。向外发射,无穷无尽。天空在他老人家的前面只供他老人家闲庭信步。他说得真不错,这是他的工作,说好了的。太阳与幸福无关。
但海洋依旧。液体世界坦坦荡荡。这是孕育风和雨的巨大平面。远处有几艘远洋巨轮,它们为世界贸易而贯穿全球。远洋巨轮在海面上相对静止,分不清国别,在大海上宛如孩童放在澡盆里的玩具。"文革"时期这样的游戏一直陪伴着我:找几个蚌壳飘在澡盆里的水平面上,父亲指着澡盆向我灌输了海洋这个大概念。我弄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也许是太孤寂了。"文革"是父亲的生命史上最痛苦的章节。他清楚地看到自己不能入党了。这还在其次,大革命如火如荼,父亲不能革命,也不能反革命,甚至不能被革命,他是一只死老虎,除了有限的陪斗,他一直被排斥在革命之外。这使他伤心伤肝伤胆。父亲或我们的父辈在本质上是不会"出世"的,他们渴望入世,他们鞠躬只作军前马,九死一生终不悔。父亲的晚年成了一个真正恬淡的人,到了无为之境。他经历了极其痛楚的心灵磨难。这段历程不是来自《庄子集注》,恰恰来自"文革"。"文革"是父亲的绝对噩梦,尽管他承受的并不是"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