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爷周游回来,眼睛黑多了新东西,过去,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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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冷,就是软,总有多少事情让他愁。跟着郑玉松那种彪汉子走了一遭,他的眼神儿硬了。我们不知道他在外边遇上了什么事情。他的个子显着比过去矮,好像背上驮着一陀铁,走路的时候两个肩膀朝前哈着。这样一来那股硬戳戳的目光就更逼人了。
他的西洋皮鞋上全是土。_一只掉了掌。
一只破了洞。
他迈出轿子,玻着走进门楼。曹宅的仆人们说他满头满身蒙着土,灰不溜秋的,猛一看像个落魄的穷秀才,像个讨食吃的人口二少爷的没有出息,不成体统,在众人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了。我倒觉着二少爷长进了不少。他的眼睛里有了新东西。
他说:耳朵,把炳爷叫来。
我说:炳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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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了,躺着呢。
他说:你把他叫来。工钱误了几天了,不能再推了。我的意思你告诉炳爷,我等着他回话。
他哈着背,两只眼硬硬的像两颗钉子。我掂着这副样子是要预备着做一件什么事。为着要做成这件事,他死撑着让自己硬起来。
他是跟自己过意不去呢1后来,在一天晚上,左角院的几个人像往日那样坐在廊亭里乘凉下棋,二少爷与大路丢下棋盘,眼睛对着眼睛,很认真地谈起了一件事。
少奶奶在一旁看着他们。
我听不懂他们的话,可是我明白大路的意思,也明白二少爷的意思.大路想走。二少爷在挽留他。谈着谈着,他们抬高了声音。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要骂人。
二少爷把一句洋话说了三遍.
大路吼了一声。
少奶奶说:光汉,你不要着急。
几个人谁也不出声了,就那么干坐着。二少爷起身回房,不一会儿拿来一个硬木盒子,有一匣古书大小。见他从盒子里掏出几根金条,在座的人都大吃了一惊。他把金条摆在桌上,往大路那边一推。他不停说着,声音压得很低。大路用巴掌遮着眼,一直在摇头叹气,可是什么话也不说了。
大路离开了廊亭口他没动那些金条。
二少爷盯着油灯的灯罩子,眼神儿真硬。跟他一比,少奶奶的眼神儿倒软了。少奶奶的样子很小心,还有点害怕,好像是害怕二少爷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怪事来。我也害怕,我怕古怪的二少爷突然发了找.我的害怕不是没有道理。眼神儿不是那个硬法儿,枣核儿一样尖尖地硬硬地看人,一定是多多少少有了问题了。
大路在水塘那边喊我,想洗澡。
他说:耳朵!烧水l烧水!这两个字他说得那么清楚,眼看就听不出是个洋人了。烧水:不光说得清楚,还气哼哼的,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事,好像他不拿我来撒这口气,他就不舒服I我说:知道了了这就来:伙夫为他烧水,挑水;我拎着马灯为伙夫引路。水缸里注了开水,还要加凉水,大路脱得只剩了一条裤视,皱着眉头在那里等着。最后一桶凉水拎来,他早就等不及,已经跳到缸里去了。
缸里漂着他的脑袋,热气腾腾。
我把凉水桶搁在水缸旁边。没等我出去,他就提起那桶凉水浇在头上,溅出的水差点儿泼翻了油灯。我不知道这冷热交加是个什么滋味儿。他的大下巴在水缸的热气中打着哆嗦,嗓音也发抖,他说:一年!
我没听明白。
他又说:一年!我,一年!
他从水里伸出一根手指。
二少爷要加雇他一年二我说:好!
我不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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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兴不高兴,朝他挑了挑大拇指,撞上门出去了。
我看出他很难受。我也难受。人和人的难受是不一样的。你脚趾头痛,他舌头痛,换一个说不定毯痛。人和人真是不一样。
金条吟嘟嘟砸在石桌上,像撞了个铃儿。我的心也让它砸着了。我到死也挣不了那么多钱!我是家奴。我不大在乎钱。我要那么多钱也没用。可是闪闪发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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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子哨嘟螂砸下来,我的心给砸疼了。
我觉出了自己是怎么个不值钱。
我觉着自己的眼神儿也出了毛病。
我里里外外都硬起来了。
二少爷除了调药糊、拌油槽、沾药头,不再管别的事。大路管机器。我管烘房。少奶匆洲管糊火柴盒。少奶奶领人把木片、竹纸、浆糊送到愉镇一些佃户的家里,手把手教会那些穷苦的妇人,让她们能给家人挣几枚小钱。少奶奶在古粮仓进进出出,经常挽着袖管,胳膊上是浆糊和磷粉,衣服上也是。对她这副操劳的样子,二少爷不大在意,他看不见,他眼里只有他自己最关注的事情。
他关注的是轿廊。
还有马廊。
别人告诉我,我起初还不信。我悄悄跟着二少爷走到轿廊的角落,看见他用鼻子在墙上闻,册下一块土放在舌头上舔。我脊梁骨发凉,赶紧溜掉。
我可以不跟曹老爷说。
我不能瞒着少奶奶。
我说了。
可是少奶奶一点儿不吃惊。
她说:过几天就好了,不用管他.
二少爷在轿廊马廊里呆够了,又天天往佃户们的炭窑上跑,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是炭沫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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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像锅底,只有嘴里和眼里露着一点儿白。他就这么黑着走过镇街,他看不见镇里人的眼。我们能看见。他的怪样子和镇里那些取笑的眼光,让我们难过得很。我们对二少爷不满意,觉着他不该这样,他这样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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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鬼的对不起少奶奶。可是我们拿他没有一点儿办法。
没办法!
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给曹家丢脸。
炳爷说:他吃土!
炳爷浑身直打哆嗦。
炳爷说:这小子吃土!
我不像炳爷那么当回事。
这毕竟算不了什么。
我只想这东西曹老爷还没吃过。
老人家什么时候吃呢?
我摸进轿廊,册一块土擦擦舌头。
涩】还苦.
真苦】我的舌头肿了。
我手指头肚儿上扎了一根刺,挑不出来。五铃儿拎着空食盒朝院门这边走,我喊她来帮我。她进了耳房,我们凑在窗前盯着我的手指。她手里摸着针,半天不敢拨。她脸色不好,不爱说话,眼角粘着眼屎。
我说:你怎么了?你脊梁上是不是爬着个毛毛虫?
她说:不是。我困。
我说:你困什么?
她不吭声,给我拨刺。我又随便跟她逗了几句,想不到她眼圈一红,掉了眼泪,我问她什么她也不说,我干脆不问她了,她倒抽抽嗒嗒地自己说起来。她说二少爷越来越不成话了,不知从哪儿找了一根鞭子,昨夜里求着让少奶奶抽他,还哭,说白己不配活在世上,说自己是个不中用的东西,还说对不起少奶奶。
我一听就知道五铃儿说的不是假话。
我一想鞭子就想到蛇,心里发空。
我想不出少奶奶给吓成了什么样子。
我觉着少奶奶实在可怜。
五铃儿掉泪的样子,让我鼻子发酸。
事情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
不知道应该恨谁。
我问五铃儿:少奶奶抽他了么?
五铃儿说:我不知道。
我说:少奶奶说什么了?
五铃儿说:我不知道。什么声音也没有。
我不知道应该恨谁。
我恨五铃儿。她不该说出这些事。我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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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恨自己不该知道这些事。恨自己没有捂上五铃儿的嘴。可是,五铃儿又哭起来了,眼泪把眼屎都冲干净了,她说:我听着没有声音,以为少奶奶死啦!
她一边哭一边拨刺,扎疼了我。
她说:早晨起来看到少奶奶,恨不能替她死了!
五铃儿在我指肚儿上扎出血来。我吸凉气。她也吸凉气。傻丫头一着急把我的手指含她嘴里了。她的舌头很软。这是我第一次摸女人的舌头和女人的牙。她的上嗓膛很粗糙,麻嘟嘟的,有很多小疙瘩,像苦瓜的皮。她嚎我指头上的血,嘴唇摧得紧紧的,不让我动。我压她的舌头,她慢慢松了下来.
这时候我隔着窗户看见了少奶奶。
她没有看见窗里的我和五铃儿。
是早晨,雾已经散了,院子里还漫着一层看不见的白气,托着她,让她顺着弯弯曲曲的廊子绕过来。她身子很长,腰很直,淡绿的衣裙裹着她,让她的脸成了一朵荷花。荷花应该很鲜亮,她可有些败了。脸上看不出什么,伤在眼睛里。一看她的眼,就明白她在哭,再看她的脸呢,端端正正的,把什么都忍下来了。
不过她的脸,也让人担心她总会有忍不住了的时候。那样的话,除了眼泪她不会再有别的了。
我不能不想她脸上那种天生的笑容。
她笑起来多么好1她硬撑出来的安静样子,没有笑了。
这样子让五铃儿哭。
我不哭我下作的心里淌了眼泪。
二少爷让她拿鞭子抽他r一个男人不成个男人了r我的手指在五铃儿的嘴里旋,触她的舌头和牙,触她的嘴唇和腮。我对她说:你让我出来吧。
五铃儿的唾沫是臭的。
我的手指上有五铃儿的眼泪.
我说:鞭子的事不准告诉别人r五铃儿用很大的劲儿点头。
我鼻子酸。酸得忍不住了!
我怎么能不酸呢?
我们喜欢的人倒了霉我们怎么办?
我们没办法l可是,我的孩子。
我们不忍心J只有酸了。
酸是长寿的要素之一。
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