炳爷问我你的鼻子怎么了,怎么歪了?我说没事,在台阶上绊了一跤,叩门闲子上了。他说宅子里台阶那么多,你上.卜下下小心着点儿。我说知道了,往后走路我长着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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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让人知道自已挨了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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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有数。让佃户们知道我像狗一样让人打,他们会用叫人难受的眼光看我.我得挺着腰板走路,跟没事一样。
二少爷打了我以后,他再也不提这件事,也跟没事一样了。
不过他看我的时候,就像在找他打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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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和身上的记号,就想要寻找一个重新下手的地方。我不得不提防着他。他要选一个机灵的雇工跟他学配药,试了几个不行,结果选中了我。我不想去。他对搭配各种药面着迷得发了狂的样子让我不放心。我怕我跟着他着迷。我喜欢药面。可是我不喜欢炸弹。他就是一颗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爆开来。我想躲着他点儿。
我说:我去了,谁伺候路先生?
他说;他用不着伺候。
我说:他干活爱出汗,老得给他测毛巾。
他说:让五铃儿帮你做。
我说:好吧。我去.
我去了调药间,一个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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坟窟窿一样的鬼地方。最初光很暗,过一会儿就什么都能看见了。二少爷慢吞吞地走来走去,变成了像老娘们一样认认真真细声细气的人。他让我分辨白粉、玻璃粉、石膏粉,让我用手指肚儿一次次摸它们,他让我闻松香和骨胶,闻锰粉和硫磺。他说话很轻,像咬耳朵,像说梦话,像背着人偷偷地乐着什么。
他说:分开没什么,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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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起就大不一样了。
他说:你让它们怎样就怎样,它们在你手里。
他还说:耳朵,把自己也当一样东西放里吧d他说:耳朵,别对着药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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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喷嚏。
配药的法子就那么几样儿,他嘟嘟嚷嚷的话可是数不清了。
以后,我一个人在屋里呆着,老能听见他在说话,一会在墙角,一会儿在哪个坛子里,瓮声瓮气的,比他平日的冷冷的声调强多了。他在配药面的时候是个温和的平静的人,像留洋以前那个二少爷。不过我知道他早晚会突变了他的脸色,在点药面的时侯,在谁也摸不准的奇奇怪怪的时候!
二少爷开始经常离开愉镇了。看伤、买料、会朋友、逛商会,他成了出人县城和府城的常客。火柴场由洋人稳稳当当地管着,大少爷和炳爷倒不在意二少爷的闲荡。炳爷只是疑心二少爷是不是厌倦了婚后的生烙,在外面泡上了姨子?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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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一世,见过世面的没见过世面的,逢上这路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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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都免不了犯一犯的。犯了也没关系,只要惦记着自己的窝儿就行。
炳爷问我:少奶奶不像是拴不住他吧?
我说:不知道。我老看见他们俩在廊亭里抱着脑袋吃嘴儿。
别的我不知道。
我向老管家撒了谎口吃嘴儿的事我想象过,可是从来没见过。我看见的完全是另一种情景,在另外一个地方。最要命的是,里边没有二少爷。
那是古粮仓的机器房。在刨片机后边坐着大路,在剁梗机后面坐着少奶奶。他们相隔有五六尺,每人坐着一个竹箩,扭着脸彼此看着。他们肯定在做一件不想让别人看到又忍不住要做的事情。他们想吃嘴儿里可惜离得太远了。只能努嘴儿!大路努一下,少奶奶跟着努一下,没完没了地努着学着。大路在吹口哨,少奶奶在跟他学,学不会就一遍又一遍重来,事情乍一看就是这个样子。可是,机器正轰轰地转着,少奶奶嘴里学出声音没有,谁听得见呢?努到最后,少奶奶撅着嘴唇不动了,在吹一个谁也听不见的长长的曲子口她的嘴唇很肥,又嫩又红,撅成粉红的圆圆的一个环。大路傻了一样看着她,整个人眼看要被她曝进去。我一眼断定少奶奶嘴里没有口哨,只有一个让人伤心的密谋。他们以为谁也看不出,我看出来了】他们怎么能知道我像古粮仓的灰尘一样每时每刻都笼罩着他们,监视着他们呢?!他们瞒不过我。他们跑不了!
我己经做好了准备。可是我跟炳爷撒谎,说二少爷和少奶奶在廊亭里抱着吃嘴儿。我想干什么?我不想干什么。我只是身不由已地成了密谋的一部分了。
我想看看。
偷偷看看。
看看由别人来做我朝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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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想的一件事会是什么样子。看看天会不会塌下来,地会不会陷进去。看看我白日梦里的神一样的女人怎样真的不停地叫起来里我耳朵里塞满了鸽子的叫声。
我受够了没完没了的白日梦里我不受它了。
我和老荒儿在古粮仓守夜,那种酸溜溜的预感又浮出来了催命一样把我催到回榆镇的路上。天阴着,琼岭后边滚着秋雷风很凉。看不清夜路,走得又慌张措乱,几次跌了膝盖。溜进镇街时落了雨,赶到右角院墙外去爬那棵榆树,树皮湿淋淋的像抹了油,差点儿爬不上去。雨声里有大少爷的妻妾、一同耍笑的声音,黑着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骚反骚炭地骂着,受不了咯吱又唆唆地笑起来。我光着脚,脚心挨着凉凉的硬硬的黑瓦,很痒痒,一直痒到脊梁上,心上。我来到左角院靠着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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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的墙头,雨已经一F得很大了,院里院外的树在风里摇成了一片,哗哗的,分不出是风响还是雨响。
在一个秋雷前头,有电光在天上一闪,照亮了许多景致。我正在注视上房的角路,突然觉着墙和假山之前的夹道里有不祥的动静。雷声一波波滚过来.电光再也不见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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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在墙头,揪一冬-一着一条胳膊粗的树枝,一动不动。可能是树影。也可能是淋着雨的人在翻滚。是他和她裹成一个人像一条大鱼一样在水洼里蹦。
我觉着自己正被秋风托起来,比一张竹纸都轻了。电光又闪了一「,我真真地看见乱成一团的是墙外这棵老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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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夹道积了水的地面上翻滚腾挪的东西已经永远不见了。我看花了眼吧?我是中了白日梦的圈套看花了狗眼了吧?!
我跳进夹道,趴在水洼上闻,只有树叶的味儿、草味儿和石头的味几。我在水里摸,雨点儿打着手背,手心里摸到的是卵石,枯树枝子和泥。我像个大傻蛋,中了邪,认定那地方还留着少奶奶的温度,就在水注里卧着躺了下来。水很凉,可过一会儿就像开水一样热了。
我喊着少奶奶的名字。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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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角谷的炸弹在这里炸响了l我暗自欣喜我看到了所有的情景。她的一条长腿在秋风秋雨里举向愉镇的天空,像一根白莹莹的剥了皮的小树一样摇起来了。
我看见了什么呢?
什么也没看见。
在秋雨里发了一回颠罢了!
但愿我是个瞎子。
腿就不是腿了。
是我眼皮里的一朵鲜花口闭眼试试。
古粮仓靠近院门的角落里放着r一堆竹箩,是榆镇的竹匠白天送来的,有五六十个,嘟嘟噜噜占了半堵墙。竹箩很轻,五个一扎,一只手能不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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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地拿起来。收工的时候,剩下的人都到河湾去拾掇一棵卡住滑轮架的杨树,我没有去。我热着脸,拿起两扎竹箩,往墙角一蹲,用它们把自己盖住了。这件事我琢磨了很长时间,真做起来还是忍不住浑身哆嗦。人们在墙外叫唤,卡住的杨树干掉到河湾,响声咚一下传过来,墙要倒了。竹箩的网眼很密,院子的情景碎成许多片,像从筛子里看一样。我觉着院子里只要来个人,他一眼就会发现我,就会把我拎小鸡一样拎出来,把他的唾沫口水儿都吐给我,出尽了我的丑。我害怕,可是我已经蹲在那儿,已经站不起来啦。
后来,人们走了,留下了守夜的人。守夜的人走进院子,在木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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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沙地刮鞋底。除了守夜的人还有别人,这人一边走一边用干手巾掸衣服,啪啪啪,掸在很轻的东西上。是腿吧?是腿肚子吧?只要听得仔细,人是什么声音都能听出来的。我听得见在墙根乱爬的土鳖,也听得见让竹箩掩着的走走停停的蚂蚁。
守夜的人是大路。
另一个人是少奶奶。
我听见了他们。
然后我看.见他们了。
大路用烟锅在烟荷包里挖,眯着眼睛看太阳,它正在盆地西边落山,只剩一条一舌头一样的红红的边了。少奶奶脸朝着院门,用条帚扫木台子上的锯沫,把落到板缝儿里的也扫出来。他们很慢地说话,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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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说一句,说着不太重要的事情。听不清。
好像是用屠场的碎皮碎骨头熬胶的事。要么是给老坎儿长工钱的事。这些话他们白天就说过。他们白天还躲在机房里吹过口哨,他们吹口哨的时候离着不是五尺六尺,而是两尺一尺。大路躺在机器底下伸手要扳子,少奶奶递给他的时候,他捏住了少奶奶的手。少奶奶没有挣,她看着吮吮转着的皮带轮,脸色苍白,好像要下最后一个决心把自己卷进去。
她一直苍白的脸让落山的太阳照红了。太阳光还照红了她饱满的身子,她的身子红红地透了明,连黑漆漆的落了木头屑的头发也是红的了。
这个美丽的样子实在是太好啦】我想从二少爷那儿偷个炸弹把自己崩死算了】在这个时候崩碎了自己可太舒服了Z可惜事情不能停在这一步。
大路点烟锅,少奶奶喝住了他。他把烟倒回烟荷包,叹了口气,在少奶奶背后东看西看地看了看。我以为他会抄起什么家什找点儿活儿干,结果他盯住了少奶奶的后背,朝她一步一步走过去。我不知道少奶奶听到他走路的声音没有。不管听到没听到,少奶奶缩紧了肩膀,脸埋得很低,手拿着条帚还在扫来扫去的扫。
大路从后边抱住厂少奶奶。他一条胳膊绕在少奶奶脖子上,扳住了她的头,另一条胳膊穿过少奶奶腋窝,揽紧了她的身子。
少奶奶轻轻挣了一下,被大路抓紧了,把她提起来了。少奶奶脸往后仰,眼睛看着天边红红的那个地方,一串一串地落出很多眼泪。
我在竹箩底下闭上了我的眼睛。
我兴奋得头晕。
我还难过口我的心像瓷碗落在地上,碎了。
我听到r脸碰脸的声音。
听到了嘴咬嘴的声音。
听到了身子碰身子的声音。
还听到人倒在树皮堆上的声音。
他们进了烘房。
垒着插板的架子轰隆隆倒塌一r,倒塌了还在响。
好像有山蛮子跺着赤脚板跳舞。
他们在跳舞f他们唱歌跳舞什么也顾不上啦戈我在竹箩底下弓着,像一只烤焦的虫子。我悄悄爬出来,见大门紧闭,豁口的栅栏门也关着,就狗一样贴一厂身子,从栅栏门和木轨之间的窄缝钻了出去。我没有往榆镇跑,我马驹子一样顺着小道跑土:了琼岭。我在山腰的灌木林里狂奔,在半人高的篙草从里连滚带爬,我想趁山上还剩一点儿天光的时候跑到一个能让我静下来的地方。可是最后那一条红光收了回去,琼岭眨眼就黑了。我浑身是汗,在林子里乱走.想到古怪的二少爷,心头有点儿快意。还是想到气少爷,想到他在苍河沿岸哪个音晃偷偷摸摸配着他的火药面子,我想大声地哭!
我觉着把少奶奶扳倒提起来的是我,把好不容易配好的炸药面子点爆的也是我,我在琼岭的林子里就快意地哭了。哭到后来清楚哪个一也不是我,眼泪就再也流下完了。我流泪的时候忘厂榆镇,也忘了曹宅。我心璧只有落山的太阳,和在太阳里红红地烧着的女人。
我在梦里往后扳她!
骨头弯着弯着嘎哺嘶断了。
她像一件撕碎的衣裳摊在地上。
现在她化成泥_红犷口泥土没有香味儿口也没有声音。
连窝烂的臭味儿也没有了!
一我想念她。
想念她通奸时万分美丽的样子。
我不怕她变成一捧土口我爱吃炒面,我到死都不会害怕土里的腥味儿。
我要一撮一撮来品尝口我吃她!
可是,她在哪儿呢?
请你务必告诉我。
她在哪儿呢?!
我要折劈柴一样折断了她里说不定还能干点儿别的。
好了。
伤心劲儿过去了t休息吧。
孩子,通奸的时候你要当心。
当心有人用刀子对准了你的屁股,捅着你后悔可来不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