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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有时候,米尼会想:警察怎么不来捉他们呢?她从正午的大街上走过,人群浩荡地走在她的身边,她觉得有人以奇怪的目光注视着她,这目光常常是从背後传来,当她转身望去,却见身後只有一个孩子,吃着一根雪糕。太阳使她目眩,睁不开眼睛,她觉得人群很快乐,又很悲伤,而这快乐和悲伤统统与她无关。十字路口,有一个年轻的警察在指挥交通,阳光几乎将他照成透明的,车辆在他身前交汇流通。她望了那车辆,就好像是一队巨大的甲壳虫。她从警察身前朝了绿灯走去,脸上带了挑的微笔,好像在说:你来抓我呀!她走过大街,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过街老鼠,身後拖了地板夹层里潮湿的黑暗,没有人注意她,人们走路,吃东西,吵嘴,打架,她便在人们纷乱杂的腿脚间穿行。他们在做什么呀?她茫然而惊讶地想。他们不理睬她。

    有一天,妹妹进去了。有一个嫖客被捉住,供出他睡过的女人,其中就有妹妹。其实,人们说,这不是一个嫖客,而是一个真正的流氓犯,他为了减轻罪行,把他结交过的女人全当作暗娼供了出去。还有一种说法是:妹妹早已被警察盯上,这一日,警察装扮成一个嫖客,正要行事,却亮出了手铐。这天米尼和平头约好,在一起吃饭,米尼先到,平头来到的时候,就说了这个消息。他说他们要出去躲一躲,不知道妹妹会不会供出他们。他相信妹妹会应付得很好,她从小就呆过工读学校和少教所,可是事情怕就怕万一啊!他给了米尼一些钱,让她最好能够离开上海。米尼决定去蚌埠,那是她比较熟悉的地方。

    这已是冬天了,蚌埠的天空飘扬着灰尘般的雪花。她住在一家私人的旅店里,吃着速食面和红肠,从早到晚都围了一条脏的棉被坐在床上,上身则穿了裘皮大衣,双手袖在宽大的袖筒里。老板是一对三十来岁的夫妇,每天在房里开一桌麻将,直到夜半。有一天,雪停了,出了苍白的太阳,米尼就出门了。这时候,她已经在这屋里住了三天,天空在她头顶显得很高远。她找了一个饭店吃了一顿午饭,从饭店出来时,她发现这条街道有点熟悉,沿了街道走去,看见了一家澡堂。她想起很多年前,他们曾在这里宿夜,那是她与阿康最初相识的日子,这日子已过去了一百年似的。她不由在心里问道:阿康,你为什么不从临淮关上车呢?她站了一会儿,就向回走去。走到旅馆时,老板房里的麻将已经开局,她走进去,站在旁边看,与老板娘闲聊了几句。老板娘问她来蚌埠是出差吗?她说是的,可接连的雪天使她不方便出门了。老板娘就说雪已经停了,天晴了。她说明天就要办事了。说完她就回到自己房里。这天夜里,她觉得她非常需要男人,她彻夜不能安眠,翻来覆去。老板房间里传来洗牌的声音,听来是那么清脆。好容易到了早晨,她又疲倦又颓唐,她想:今天如若再没有一个男人,与她做那样的勾当,她就过不下去了。早上,她去了轮船码头,平头口授与她的经验,已足够她经历一次小小的冒险。很快,就有人上钩了,这是一个东北人,在这里中转。他高大而强壮,脸色微黄,有浮肿的迹象。米尼晓得,这是那类长期离家在外的男人,已憋了一肚子的火了。他请米尼吃了午饭和晚饭,又看了一场格斗的电影。他说话举止均粗鄙不堪,随地吐痰,将鼻涕擦在桌椅的腿上,和他一起吃饭是受罪。可是米尼知道,这样的人在床上是好样儿的。她注意到他有一种下流的眼神,言辞中有许多淫晦的用语,这是个老手,米尼心旌摇曳地想。天黑了以後,他们悄悄地来到米尼的房间。米尼的欲望如火山爆发,几天里的孤寂,暗淡,寒冷,饮食不良,全转化为欲望,喷薄而出。他们来不及将衣服脱乾净,就半穿了衣服行动起来。他们一次不够,又来第二次,甚至第三次,这才稍稍平息下来。水泥预制件的楼板下面传来清脆的洗牌声音,还有人叽叽哝哝的说话声。那人久久地趴在米尼身上,就像一条垂死的大狗,他忽然簌簌地抖了起来,筛糠似的。米尼将他推翻在一边,他竟像烂泥似的滚落了。这时候,米尼心里对他充满了嫌恶,她对他说:把钱给我,你就滚吧!那人却说还要一次。米尼鄙夷地说:你不行。他非说行,於是又动手,却果然不行。米尼说:说你不行吧!那人丧气地起身,穿好衣服,给过钱後,就下了楼去。门缝里,米尼看见那老板正站在楼梯口,望了她的房门微笑。她心里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开始筹划回去的事情。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见那老板推门进来,要挟她,要同她睡觉,否则就要去报警。她出了一身冷汗醒了过来,这时才发现自己已是身心交瘁,她已将自己糟蹋到底了。早晨,她收拾了东西,与老板结了账。老板诡秘的眼神,几乎使她怀疑起来:昨夜的梦境是不是真实的。她不寒而栗,付了钱就朝外走去。天色又迷蒙起来,用心不善地温暖着,她在火车站坐了一天,天黑时才上了火车。蚌埠就好像是恶梦一场,她连想都不愿想了。她心里说道:妹妹若是供出了我,就让他们来抓吧。火车从淮河大桥上当当地驶过,她又想道:跑,难道是跑得了的吗?

    妹妹没有供出他们这一夥,一切安然无恙,平头崇敬地说:妹妹就像烈士一样。这天晚上,他们一夥聚在一起,回忆着妹妹的往事:第一个和妹妹睡觉的男人,是她的父亲。妹妹从此就从家里逃了出去,那时妹妹才十三岁,没有工作没有钱,全靠大哥哥们的帮助。她在无数奇奇怪怪的地方宿夜,造到一半的新工房,防空洞,桥下的涵洞,可是她也睡过最豪华的宾馆客房。妹妹就是这样长大的,大家都从心里生出了怜悯,觉得以前没有好好地待她。平头说,妹妹很快就要解到白茅岭去了;她的妈妈去看她,她不肯见,说没有妈妈,是那人冒充的;後来,承办员非要她见,她只好去了;一去,她妈妈就哭,妹妹站起身就走,骂道;哭死鬼啊!他们说其实应当去看看妹妹,给她送点东西去,可是,探望必须要带户口名簿,证明和她的关系,他们这些人里,是一个也去不得的。米尼心想:白茅岭是一个什么地方呢?

    阿康告诉米尼,她不在的几日里,查理不见了,不晓得到哪里去了。米尼咬牙道:随便他去。阿康说:也只有这样了。米尼由查理想到妹妹,从妹妹想到妹妹的父亲,她忽然有点悲怆地说道:阿康,你说我们前世作了什么孽啊!阿康说:我们前世一定做了许多善事。阿康的调侃叫她笑了起来,心想:阿康怎么一点没变呢?然後,她和阿康手拉手去看电影。从外地回到上海,米尼心情很愉快,她告诉阿康,她在蚌埠走过了他们曾经住过的澡堂。阿康说:论起来,那是我们的发源地啊!米尼就笑,他们很轻佻地谈论着那段往事,笑得要命,好像在看自己的笑话。他们出了电影院就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逛着,最後去了亭子间。他们已有很长久的时间没有做爱了,彼此甚至有些陌生,各自都有些对方不了解和不熟悉的手势和暗示,双方都意识到在他们中间,已隔了一条时间的河流。事毕之後,他们沈默了很长时间,想着各自的其实又是共同的心事。忽然米尼噗哧一声笑了,阿康问她笑什么,她说想起了一桩可笑的事情,阿康让她讲来听听,好共用快乐,米尼说不和你共用,他就说算了,两人继续沈默。停了一会,米尼叫道:阿康!做什么!阿康问。假如你捉进去了,会供出我吗?米尼问。阿康就说:假如你捉进去了会供出我吗?米尼说:你先回答。阿康说:你先回答;米尼说:是我先问,所以你要先回答;阿康说:是我後问,所以我要後回答。米尼笑了,阿康虽不笑,却也喜形於色。两人觉得,流逝的岁月里的旧的情景这时又回到了他们之间。米尼无奈地想,她总是拗不过阿康的,她说:我不会供你的。阿康就说:我会的,米尼又笑,她想:和阿康之间的快乐岁月已经过去得多少久了啊!他们说笑一阵,就躺下睡了。

    後来米尼又一次想:一切都是有暗示的,她在暗示里生活了多么久啊,她却一点也不领悟。

    不久,米尼的母亲回来了,阿康为他找了一个价钱便宜的饭店住下。米尼每天早晨过来陪她母亲逛马路,买东西,还去了无锡作二日游。母亲给了米尼一只金戒指,几套衣服,和一些外汇券。这一对母女早已淡漠了血缘亲情,陌路人一般,只是客气相待。在无锡的晚上,两人住在宾馆,忽然间,她们之中滋生出一种亲切的心情,使得她们觉得,必须要说一些知心和贴己的话题。母亲告诉她,在他们到了香港的第五年,她父亲就讨了小老婆。也是从大陆去的,广东潮州人,他们共生了三个孩子,那女的很有钱,会做生意,自然也是非常厉害,把父亲管得很严。弄到後来,她倒像是大老婆,母亲这里,却成了小公馆,父亲只能偶尔回来看看母亲,照料一下生意。不过,那女人有一点好,就是逞强,不要父亲的钱,说到这里,母亲流露出欣慰的表情。米尼被母亲的故事感动,也将阿康抛弃她的事说给她听,母亲耐心听了之後说道:你前後共做了两件失策的错事,一是“引狼入室”;二是“放虎归山”。就是说,第一,不该将那小姊妹带回家来;第二,则不该和阿康离婚。和他离了婚,不正好逞了他的心?就像当年我与你父亲,如果离了婚,人走了,财产也要分去一半,可谓鸡飞蛋打。如今,人走了一半,东西却都在我手中,他反还要看我的脸色。只不过他的心不在了,可是,人心到底又值什么呢?人心是一场空啊!母亲有些伤感地说道。听了这话,米尼就说:我原是为了惩罚他,不料却叫他痛快了。母亲用手点了一下米尼的额头,道:你也是聪敏面孔笨肚肠啊!这责备使米尼觉得很亲昵,她心头一热,说道:妈妈,你如果在我身边,我就不会吃亏了。母亲听了这话,眼圈也湿了,她想起三十年前离别儿女的情景,那时米尼还是个小孩,穿了背带裤,现在眼角已堆上了皱纹,她险些儿说出“我到香港来吧”这样的话了。但她立刻又平静下来,想起种种现实的问题,就迟疑了。而就在此时,米尼心中也升起了同样的念头,这念头像神灵之光一样照亮了她的心,在这光芒的照亮之下,她甚至感觉到,她其实一直是生活在深夜般的黑暗之中,她很冲动地脱口而出:妈妈,让我去香港吧!接着,她缓缓地说道:她如今是孑然一身,阿康已离开她,查理这个儿子她也不要了,本就是判给阿康的,她孤苦得很啊!她诉着苦,其实也是让母亲放心,她是没什么拖累的。她又说:她是什么苦楚都尝过的,自信还有一点聪敏,到了香港,如妈妈不嫌弃,就给妈妈做帮手,如觉不方便,她就做别的活。她说:妈妈在香港其实也是孑然一身,妈妈心里有话对谁去说呢?母亲听着这席话,暗暗惊讶女儿不可小视,像是经过一番风雨。她想:身边有这样一个女儿,会是帮手还是祸害呢?她拿不定主意。米尼渐渐地住了口,她看出母亲正在犹豫,心想:应当给她时间,就借擦泪进了洗澡间,洗过澡才出来上床,一夜无话。过後的几日里,她们也再没提起这个话题,直到母亲临走的那一个晚上,米尼才说:她从小和妈妈离开,别人有的快乐她都不曾有过,如今在内地也是前途茫茫,在工场间里纵然做死了,也得不到多少钱,更何况由於原料的问题,工场间三天两头没活干,只有百分之几十的工资,她已年近中年,算起来,母亲也是她这样的年纪去的香港,不是依然会有一番作为?希望妈妈也给她一个机会。她说的句句在理,可真正使母亲触动的只是最後一句话,她沈默了一会儿,说:她当年两手空空到了那里,住是住在她兄弟店铺里,其实就是个守夜人啊!白天在铺子里做工,拿最低的工钱,还要支付饭钱和房租。在那种地方,人人都要凭自己,没有理由靠别人,如要靠了别人,也须付出代价,其实就是拿自己去作交换,自由是头等可贵的。母亲的话,米尼句句都听懂了,觉得事情有了几分希望。但是——母亲又说,今日的香港不比当年,人口增加得很多,移民成了压力,失业的现象很严重,事情也许会有大的困难。米尼听到这话,便觉希望又少去一半,可是她觉得这才是母亲办事切实与精明所在,於是,希望又再一次地滋长起来。

    这是很长久以来,出现在米尼生活中的希望。不过,这希望还相当微弱,稍不留心就会毁灭了它,於是她就小心地将这希望保护起来,成为她的秘密,暗中安慰着她,启示着出路。表面上,她依然过着以前的生活,有时和平头,有时和阿康,风声过去之後,他们又开始了他们的勾当。这中间,查理回来过一回,他又长高了一截,问他在做什么,他作出不屑回答的样子。阿康怀疑他在倒卖外汇,米尼却说他像拐卖妇女儿童的样子。他出手很大方,请阿康和米尼到国际饭店吃了一顿,席间,抽着很昂贵的万宝路香烟。他很无意地问米尼,外婆回来怎么样?米尼说没怎么样,心里却警惕起来,恐怕查理会插手这事,最後弄得谁也去不成,於是在查理面前没事人一样,一字不漏,可是事後,她却对阿康说了。她觉得他们这做父母的最终会在查理手下翻船。不知为什么,她要这样想,她从查理的眼睛里看到一种很歹毒的神气,她想:他们喂大了一头虎啊!这时候,她意识到了危险,遗憾的是,她没有判明这危险来自的方向。她和阿康说:她有一桩事情,特别害怕半途而废,希望他能帮她出出主意。阿康问是什么事情呢?米尼就将这事的前前後後告诉了阿康,阿康听罢就笑道:我们明天就去办复婚手续吧,我坚持到现在不结婚,是有预见的啊!米尼又气又笑,咬牙道:我倒不干了,我要到香港去找个大老板,要么你来做我们的听差吧!做得好,让你进写字间,我们的公司很大啊,有一幢洋房那么大呢,阿康说:也好,然後我们把大老板毒死,遗产到了你手里,我们再结婚,就像《尼罗河惨案》那样。说罢又正色问了一句:签证签下了吗?米尼晓得他在嘲讽自己,只作听不懂,说:机票也买好了,礼拜八的。两人闹了一阵,就分手去找各自的朋友,度过这一个夜晚。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米尼很关心邮政,每天上下午都要问问有没有自己的信,长久的没有信来,使她的希望平息了。开始,阿康见面,还要拿这桩事作笑料打趣打趣,渐渐的也腻味了,两人都有些忘记。就在这时候,“拉网”的消息传来了,在他们经常去的地方,出现了一些陌生的面孔,像是便衣。他们不敢出门,躲在家里,等待风声过去。为了防嫌,他们彼此都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再不作来往。他们像兔子一样,缩在自己的窝里,一听风吹草动,就惊恐万状。查理在此时便以他有利的身分,在大家之间传递着消息。他现在的勾当是“放烟”,从头道贩子手中得到外烟,然後在大街小巷兜售,除了从中得些回扣之外,还以他惯常的弄虚作假手法,攫取不义之财。比如在外烟的烟壳里装进普通香烟,或乾脆以马粪纸取代,进行巧妙的调包。他做这种把戏可说是百发百中,腿又跑得飞快,当面说谎的本领也很高强,你说你刚见过他,他说一生一世都没见过你,叫人百般无奈。他的消息很灵通,其中谣言要占百分之九十。他给米尼队康他们带去的消息或是最好的,或是最糟的,於是,他们一会儿暗无天日,一会儿雨过天晴,悲一阵,喜一阵。终於有一天,他们发现他们在受查理的愚弄。看了他们惊慌失措,无所归依,他是多么快乐啊!这时,他们改头换面,蹑手蹑脚,在阿康的亭子间里碰头,他们合力把查理揍了一通。然後,他们想:是不是要去外地躲避一时。逃亡的情景涌上心头,大家心情都很暗淡,街上正有警车呜呜地驶过,他们不由屏息敛声,等警车远去之後,平头惨然说道:其实我们这种人,到底是逃不过去的。平头忽露出这样的灰心,使大家心情都很沈重。平头忽又振作道:所以我们就要尽情享受自由的日子!他将手伸进身旁米尼的怀里,很缓慢又很有力地抚摸着。米尼先还抵挡,渐渐软弱下来,将头垂在他胸前,闭上眼睛。忽然,一声锐利的尖叫惊醒了她,原来阿康他们在沙发上早已如火如荼。米尼睁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还对平头说:你看啊,他们!他们也看他们,他们互相观望着,还取笑和夸赞着。在高涨的情欲里,他们不再感到恐惧和灰心,有的只是快乐。他们精神抖擞,情绪昂扬,他们晓得一旦达到顶点便会走下坡路,於是就将到达顶点的道路无限期的延长。他们合夥做着这些,心想:这为什么要是一个人对一个人的事情,这应是大家的事情。他们这一夥亡命徒已不顾死活,死有什么了不起呢!他们共同地想道:哈哈地嘲笑着那种怕死的观念。他们越到後来就越像一场集体肉搏,他们全力以赴,浴血奋战,抵制着恐惧的末日的心情,和即将来临的危险顽抗,他们拼命要将害怕从心里驱赶出去,他们要使全部肉体都来参战,他们把电灯开得亮堂堂的,照耀着他们精赤条条的肉身,他们将身体弄得脏不堪,使尽一切下流的手段。这样,他们就不害怕了。查理一人走在路灯灿灿的马路上,心里骂着“我操你”那类的脏话。他穿的可说是出奇的体面,牛仔装,耐克鞋,电子表,抽着外烟,他摸打火机时将一块钱抽落在地上,有人说你的钱掉啦,他回过身去,看看那路灯下静静的一块钱,然後噗哧地笑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叠十元的钱票,对那人说:你看,你看。他心里忽又高兴起来,沿了马路朝前走去。

    亭子间里终於偃旗息鼓,那四个人是真正死了,到了地狱。他们好奇地望望头顶的电灯,那电灯激烈地摇晃之後,正渐渐地停摆,光影的晃动使他们好像乘在一艘下沈的船上。

    几天之後,平头进去了。他进去之後,米尼就想:他这样的人不进去才怪呢!平头进去是因为涉嫌了一起杀人案,死者是一个卖淫的女孩,後来查明平头和此事无关,可却又查出他别的事情。米尼觉得:坐牢的命运是不可避免的了。她天天坐在家里等待着逮捕,街上走过一辆救护车,都被她以为是来抓她的警车。後来她又听说平头至今不承认皮条客的罪行,只说他是一名嫖客,并供出了几个与他有过关系的女孩。她几乎魂飞魄散,好几次想去自首。然而,一个星期很平静地过去了,没有人来找她,阿康也安然无恙。米尼眼看着就要支持不住,觉得已经崩溃了。这时候,她竟接到了母亲的来信,信中说,可以帮助她去香港。米尼感激得呜咽起来,她想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以前的灰心绝望是不对的。激动之中,她跑到阿康那里,告诉了他这个消息。她再没想到这就是她所犯下的一连串错误中的最後一个错误。她把妈妈的信给阿康看了,阿康说:现在你可以去申请护照了。米尼就问他应当办些什么手续,阿康说可以帮她去打听。米尼心里涌起一股暖意,她想起了他们作为夫妇的最美好的时光。这天,他们在一起过夜,亲热时阿康在她耳边说:到了香港,不要忘了他,他们也可算是患难之交啊!米尼感动地贴近了他,和他作着山盟海誓。这一夜就好像是初婚之夜,他们和好如初,不记前嫌,阿康格外的温柔体贴,情义绵绵。米尼想:她的阿康回来啦!她想起他们分别了那么长久,这样分别的日子是怎样糟蹋和无望的日子啊!她禁不住泪流满面,啼哭不止。阿康就极尽安慰之能事,嘱咐她即使到了香港,也不可放松了警惕,那也是一个是非之地啊!米尼泪眼朦朦地想到,她终可以逃脱这里的一切了,心里喜洋洋的。这一夜做了许多美梦,也做到了平头。

    米尼平安度过又一个星期,她渐渐放下心来,对平头升起无穷的感激。她想:现在平头要害她仅是一张嘴的事情,可他没有害她,可见还是一个有情人。米尼想:她造了这么多孽之後终於要交好运了。这时候,阿康很努力地在为她跑护照的事情。过後,米尼常常想:阿康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做这一切?她百思不得其解。办护照的过程中遇到许多困难,这其间,他们就像夫妻一样生活在一起,一起住,一起吃,一起办事。等风声渐渐过去,阿康就又出去活动,找了几桩生意。米尼内心是不想干的,她很害怕,她想:她可别把事情弄糟了啊!可是经不住阿康求她,也不忍扫了阿康的面子,她知道阿康是很重面子的。而她干那种事情的时候不免就有些分神,心不在焉的,并且缺乏了耐心,刚开始就想着结束的时候。有时候,她自己也想做得更好一些,可一到时候就又不耐烦了。此外,她还有些挑剔阿康找来的生意,说这个是白痴,那个是乡下人。阿康感到受了深深的侮辱,觉得她身分还没变,眼界已变了,就冷笑道:你不是还没拿到护照吗?你我眼下还是脚碰脚的朋友,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吧!他还说:即使是到了香港那种地方,也是三教九流样样行当都有,弄不巧你还得吃这碗饭,吃的还是人家的剩饭。米尼被激怒了,想与他说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无益,不如不说,走着瞧。就更加起劲地跑护照,几天不上阿康处来。可是没有料想到的是,阿康却来找她,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使米尼心软了。她想阿康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以往吵架,无论是对是错,从来都是她让步,如今他能走出这一步,实在很可贵了,她便也不再坚持。阿康请她吃饭,喝咖啡,跳舞,气氛融融之间,不免会说那样的话:米尼你到了香港後,会很快忘记我的。米尼就说:不会。他不听米尼的,兀自说下去:在那样的地方,女人的机会很多,当然,米尼你不要误会,我说的不是那种不好的意思,像你这样聪敏又能吃苦的女人,到了香港,会如鱼得水;那时候,你会把这里的事情统统忘记;这里的事情回想起来,就像一堆垃圾和粪便。米尼连连说道:不会不会,心中对阿康充满了怜悯。她甚至想劝阿康到好就收,“歇搁”算了,可又怕阿康生嫌,就换了个话题问道:什么时候去做百货生意呢?阿康停了停说:百货生意是说时容易做时难,现在实际上已过了最好的时机,一些原来做百货的人都纷纷转向,有的去贩西瓜;我这样的身体,贩西瓜是有困难的。米尼看看他,想不出他操了刀站在西瓜摊前的样子,斯文白净的阿康应是一个做经理的前程:穿了西装,系了领带,身後还跟有秘书,乘着自动电梯,上上下下,像广告里的那样。後来,米尼反复地回想着这一段与阿康的相处,才发现阿康一直在讥讽和耍弄她,好比一只猫在安抚一只老鼠,而米尼蒙在鼓里,被爱情冲昏了头脑。这时候,米尼因对阿康的怜悯,而百依百顺,无论让她做什么,她都不拒绝了,但心里是很害怕的。

    她常常做恶梦了。梦见自己被抓了。手腕上分明感受到被手铐钳住的痛楚,这痛楚来自於对平头手上伤疤的回忆。平时听来的关於监禁的许多故事都在梦醒之後涌上心头,再加上自己的想象,使她骇怕得了不得,她想:这地方是再也留不得了。平头没有消息。平头不在,阿康变得很活跃。米尼想道:长期来,阿康一直是处在平头的压抑之下。他起初是因为对平头的畏惧才做了这行当,而如今平头进去了,他便可做平头的角色了。长久来,他一直以他的阴柔和平头的鲁勇周旋,赢得一方立脚之地。逐渐的,平头将他当作了心腹的朋友,而他却一直将平头当作敌人,他对平头一边是畏惧一边是利用,既是主子又是奴才。他盼着平头的事情快快结束,暗中希望能把平头枪决了,这可使他彻底安全,也可使他永远占领他窃取的平头的位置。阿康是那种膂力很弱的男人,他从来都感觉到自己处於被袭击的危险之中,而他又无还手之力,他便时时警戒别人,将任何人都看作是他的敌人。他以他很强的心智与人较力,在暗中得胜。由於这胜利不是显赫的,得不到公开的慰问与激励,他常常会怀疑这胜利的价值,而需不断地证实他的优势。有时候他会做得很残酷,又总是乘人不备之时。如今,虽然他嘴上还是说与平头同样的话:我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事实上他却做了霸主,压榨着一船的奴隶。这阵子,有时候米尼竟会怀念平头,她想:平头这个彻头彻尾的流氓身上,有一种不可多得的好处,那就是:义。而阿康恰恰没有这个。

    阿康的事业在很短的期间得到了高峰,他着手组织一次出行,去深圳附近一个名叫“石狮”的地方,他说那是个好地方,黑暗的工场里,童工们生产着誉满全球的女人的胸罩。米尼不愿去,阿康说:希望你能站好最後一班岗。米尼说:最後一班岗她已经站过了。阿康恳求她再站一班,米尼不答应。阿康又说:这一次,不要她亲自上阵,只请她做自己一个有力的帮手,他好像要把米尼培养成一个女皮条客的角色。米尼觉得他是嫌自己老了的意思,就更不愿去了。阿康又拿那样的话来刻薄她,说她想跳龙门,只怕自不量力,结果连狗洞也钻不成了。米尼也气了,说:今後,我们桥管桥,路管路,各人做各人的。阿康猝然变了脸,骂了声极其下流的话,米尼吃惊地望着他,因阿康无论做多么下流的事情,嘴头上却始终乾乾净净的。米尼笑了,说道:骂得好!再来一句。阿康慢慢地转过脸色,他渐渐平静下来的脸色,使米尼反而害怕起来,这就像是一个凶兆似的。後来她知道自己的感觉是有道理的。阿康转过脸色,说道:好的,就这样好了;那么,我们再见。他最後地看了米尼一眼就走了。米尼一个人在那亭子间里过了一夜,第二天就拿了自己的东西回了家里。阿康他们离开上海,使她感到轻松。可回家後发现,她藏在手提包里的两张存摺,一张定期的和一张活期的都不见了。她立即想到,这是阿康干的好事,她咬牙骂着“贼坯贼坯”的,想想算了,再想想又觉得不能算,就起身到阿康父母家去找人。阿康母亲根本不理睬她,她对了门骂了一通只得出来。阿康父母跟在她身後,告诉她,阿康和查理昨晚就出门了,大约要过一两个月才回来。阿康父亲已十分衰老,却奇异地胖着脸颊,使皮肤有一种儿童般的肉红。米尼望望他笑笑,不再理他,径直走了,心里恨恨的。走了一段,又悲哀起来,想道:这钱是她怎么赚来的啊!他阿康难道不知道?

    几天以後,米尼终於拿到了护照。她此时此刻还不知道:再有几天,阿康他们在石狮将被一网打尽。这一回他们同去的都是一些年轻的女孩,没有经验,仗了自己青春貌美,谁也不服谁的气,内部因争风吃醋,争名夺利引起的纠纷层出不穷。阿康由於急功近利,在第一件事情上没有处理妥善,走错了一步,结果一步错步步错,犯下了一连串的错误。弄到後来,他常常顾此失彼,事情越来越糟。本来应当到此为止,赶紧打道回府,兴许还有条生路,不知怎么却硬是在那里坚持。这一次出门,阿康好像失控,往日的聪敏和冷静都不见了,显得急躁和力不从心,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事,最後,终於失足。

    阿康供出了米尼。这一着棋是他准备已久的,只是觉得时机未到。他原来是想等米尼办好了签证,再去派出所,以一个觉醒的嫖客的身分告发米尼,他的计划是让米尼从希望的顶峰直跌到深渊。他见不得别人的希望,尤其是见不得米尼的希望,米尼的希望於他就像是服刑一般,使他绝望。米尼就好像是他自身的一部分,他不允许这部分背叛另外的那部分。他所以迟迟没有行动,还因为他想米尼根本拿不到签证,她的母亲只是说说而已,并不是真正出力为她办出境签证,甚至她只是哄骗米尼。他满心喜悦地等待这骗局拆穿的一日,那时候,米尼将多么悲伤。可是当他住在拘留所里,在那灯光照耀,明亮如昼的深夜里,他想到自由在街上行走的米尼,觉得她就好像在天堂里一样。他是绝不允许他在地狱,而米尼则在天堂。他供出米尼的同时,还交上一份证据,就是米尼的存摺,这存摺上的数位对米尼从事着一个不被公开的职业,可作一部分证明。

    後来,当米尼有机会回顾一切的时候,她总是在想:其实阿康时时处处都给了她暗示,而她终不觉悟。这样想过之後,她发现自己走过的道路就好比是一条预兆的道路现在才到达了现实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