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洵又做了那个梦,汗水自额头津津而下,幽黑的眼眸静若深潭。外面阳光灿烂,他伏在案几上,内衫的衣襟已经湿透了,伸出修长的手端起茶杯,指甲修剪的很干净,指腹有多年练武留下的茧子,他用力的握着莹白的杯壁,手腕却在微微的颤抖着。
时隔多年,记忆像是早春三月淋了雨的湖面,远近的景致倒垂成影,模糊不清,他一直以为多年的帝都隐忍,终于让他学会了短暂的忘却,可以珍惜的掌握住手里的一切。然而,永远只消一个梦,就足以让多日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那些被他深深压在心底的记忆和画面再一次狠狠的席卷而来,带着凌厉而尖锐的刀子,一刀刀的剜在肌肤骨髓上,不见血肉誓不罢休。
梦里鲜血横流,父母亲人的眼睛冷冽的睁着,有醇红的液体自他们的眼眶中涌出,像是上好的葡萄酒。
这么多年,他以为他已经控制的很好了,然而当他踏上燕北大地的那一刻起,许多蛰伏了多年的情绪再一次喷薄的苏醒,好比冬眠的毒蛇被惊嚷,即便是闭着眼睛,也本能的知道该向哪里下口。这一刻他终于明白,燕北并非是他的救赎,而是他精神的大麻,无法摆脱,越陷越深。
他定定的睁着双眼,眼神没有焦距的望着前方,呼吸渐渐平稳,却有浓浓的恨意从心间升起。嗜血的渴望从脑海中升腾,他迫切的想要握住刀,挥出去,享受利刃入肉切骨的快感。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女子愤怒的声音尤其显得尖锐和凌厉,思绪陡然冷却平静下来。不用想就知道是谁来了,他喊了一声,随即,守门的侍卫就放她走了进来。
楚乔仍旧穿着那件雪白的大裘,这段日子,她似乎长高了不少,盈盈的站在那里,已然是一个大姑娘了。燕洵收敛了方才的神色,静静温言道:“侍卫是新换的,还不认识你。”
“为什么程远会在军中?”
楚乔直入主题,完全不介意被侍卫拦阻在外的尴尬,燕洵见她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也坐直了身体正色道:“他立了功,杀了逃跑的北朔前城守将军夏安,带着北朔守军回归,理应褒奖。”
楚乔眼睛亮晶晶的,死死的盯着燕洵,似乎想要在他的表情上找到一点破绽和漏洞,然而男人淡定自若的坐在上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像是幽深却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下去,除了咚的一声,什么也看不到。
“我要杀了他。”
楚乔缓缓的说,声音很平静,眼神却闪过一丝凌厉的杀气。
燕洵的眼梢微微挑起,静静的打量着楚乔,却并没有说话,空气越发沉闷,隐隐可以听到门外北风卷着积雪从帐篷的边角吹过,打着旋,一圈圈的转。
“我告诉你了,我走了。”楚乔沉声说道,转身欲走。
“等一下。”
燕洵微微眯起眼睛,颇有些不悦的看着她,眉心紧锁着,缓缓道:“程远如今是西南镇府使的将军,如若他有事,西南镇府使首先便逃脱不了护卫长官不利的责任。”
楚乔回过头来,略略扬眉:“你威胁我?”
“我只是不希望你做错事。”
“他杀了薛致远,杀了西南镇府使的官兵,还险些杀了我。若不是他,燕北之战不会有这么大的损失,这个人阴狠毒辣,见风使舵,十足一个势利怕死的小人,这样的人你还要袒护他?”
燕洵看着激动的楚乔,表情波澜不惊,淡淡道:“燕北不怕死不势力的人太多了,我却不觉得这算什么值得称道的品质。”
楚乔怒道:“难道见利忘义贪生怕死就值得称道了?”
“一个人要有所求有所惧才更容易掌控,阿楚,我希望你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
楚乔深深的看着燕洵,脑海中再一次想起那些惨死在北朔城下的战士和薛致远临死前的那声高呼,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血脉变得滚烫,眼神锐利的像刀子一样,沉沉的问:“若是我一定要杀他,你会将我怎么样?”
“你知道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将你怎么样的。”燕洵望着她,语气平静的淡淡说道:“若是这件事发生了,自然会有其他人为此付出代价。”
外面的光突然那么刺眼,晃的楚乔眼睛酸痛,她站在帐篷里,火盆里的火噼啪作响,一室温暖,可是她却觉得血液一寸寸的冷了下去,险些被冻成冰柱。她的目光有些飘忽,似乎是看着燕洵,可是却好似穿过他看过了很远,他的眉眼已然染上风霜,目光也不再清澈,早已不是当日赤水湖畔那个剑眉星目的朗朗少年,也不是圣金宫里那个和自己相依为命的落魄王子了。时间在他们之间劈开了一道巨大的鸿沟,她过不去,他也不再试图走过来了,然而细细的算,一切不过才过去了不到一年而已。权力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她今日总算是懂了。
“明白了,”楚乔淡淡的点头,微微一拱手:“属下告退。”
“阿楚,”见她如此落寞,燕洵微微不忍,心底像是被小兽锋利的爪子抓了一把一样,嘶嘶的疼:“你不要这样。”
楚乔低着头,不动声色的回答:“属下虽然愚钝,但是叛逃嗜主贪生怕死这类的优点还是没有的,殿下好好寻觅这样的人才吧,燕北中兴的希望就在这些人的身上了,属下还有事,告退。”
说罢也不看燕洵的表情,转身就走出大帐。
裘皮帘子微微一动,外面的风骤然大了起来,燕洵坐在案几后,有些失神的望着门口,似乎在期待着什么一样。
这是楚乔第一次与他发火,这么多年来,无论他做了什么事,犯了什么错,她都能缄默不言,原谅他的一切举动。哪怕前阵子他险些放弃了整个燕北的百姓,她也并没有如何的愤怒。
西南镇府使,西南镇府使,燕洵默念了两遍这个名字,很多以往不堪的记忆再一次回荡在脑海之中。
“这个名字太碍眼了。”
燕北年轻的新王缓缓皱起眉来,手指不自觉的在桌上轻轻的敲打,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燕北这个地方,常年都是刮风的,即便是此刻已然走出了燕北的地界,但是天气却丝毫没有转暖。刚刚走出大帐,就见不远处,一身深蓝色大衣的年轻男子静静的站在那里,身材挺拔,却故意微驼着背,看起来谦卑且恭顺,却出奇的并不显得卑鄙龌龊,有几分常人没有的气度和底蕴,十分沉得住气。见楚乔过来,他缓缓抬起头来,眼睛眯起,对着楚乔微微一笑,轻声说:“楚大人辛苦了。”
楚乔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就往自己的营帐走去,却听他淡淡笑道:“看来大人此行,不太顺利啊。”
楚乔缓缓停下脚步,皱着眉转过头去,沉声说道:“程远,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大人何出此言,大人跟随殿下在京城八年,又屡战屡胜,功劳之大,无人能比,万马之中取大夏三皇子首级如探囊取物,属下是什么东西,如何能与大人抗衡?”
楚乔却并没有说话,她冷眼看着这个眉清目秀的男人,只觉得胃里一阵阵的恶心,几乎想一口吐出来。
程远含笑的望着她,继续说道:“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大人您不觉得自己目前过于高调了吗?说到底,燕北的王还是殿下啊。”
楚乔冷笑一声,轻蔑的扫了男人一眼,淡淡道:“程将军,想要离间我和燕洵,你还不够资格。我今日叫你一声将军,是尊重他的决定,但是这并不代表你可以在我面前张牙舞爪,你最好祈祷我最近的心情好一些,不然我很难保证哪天晚上会不会潜入你的帐篷给你一刀痛快,就算你死了,你以为他会为了你和我翻脸决裂吗?你太天真了,也太自以为是。”
程远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静静的看着楚乔却并不说话,楚乔转过头去,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程远走进燕洵大帐中的时候,燕洵仍旧坐在案几前静静的出神,看着挂在墙上的地图,目光却是迷离而空洞的,不知道在想什么。程远很识趣的没有出声,而是两手交叠在身前,低着头静静站在一边。过了一会,低沉的嗓音从案几前传了过来,燕洵也没有转身,只是缓缓说道:“离她远一点。”
程远连忙点头答应:“属下定当遵从殿下的指示。”
“若是惹怒了她,我也帮不了你。”
“是。”
晚饭的号角被吹响,大批的士兵行走在皑皑积雪上,脚步声沙沙作响。风致在门外喊了几声,问燕洵几时吃饭,燕洵却像听不到一样,只是静静的望着那张地图,目光深沉的从大夏的广袤国土上一一掠过,像是一只犀利的鹰。
回到自己大帐的时候,程远的面色顿时冷了下来,他一把将披风摔在床上,眉毛几乎扭在了一处。江腾是他的贴身护卫,已经跟随了他几年,很是忠心,见状上前问道:“将军,出了什么事?”
“必须除掉她。”
几乎是从牙缝里吐出这几个字,没有说是谁,可是江腾却顿时变了脸色,他连忙说道:“将军,您要三思,先不说她本身的实力不可小觑,就算你侥幸得手,殿下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知道,”程远目光狠辣,缓缓说道:“可是若是留下这个祸胎,一旦她与殿下言归于好,我早晚会死在她的手上。”
“可是殿下……”
“放心,我暂时还要不了她的命。”
程远缓缓坐在椅子上,把玩着一方莹白剔透的玉牌,玉牌是很常见的样式,也不是上好的玉石雕刻,可是上面却刻着楚乔的名字,正是那种长生玉牌。
“我先将她的羽翼剪除,想必殿下也是乐见其成的。”
啪的一声脆响,程远手上的玉牌顿时碎裂,他面不改色的松开手,碎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玉牌噼里啪啦的掉在地上,声音清脆,好似古筝。
血葵河是赤水的支流,位于雁鸣关的上游,与威武的雁鸣关隔江相望,如今大雪封江,江面早已冻实,从燕洵的大营跑马到对面的雄关,快马只需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可是无论是燕洵还是赵彻,都没有之前第一次北伐战争那样轻率冒进,来此五日,除了双方的小股斥候军队,尚没有一场大战展开。他们似乎都在小心的试探着对方的实力,寻求一个恰当的时机,雪越发的大,整日呼号着,斥候兵们穿梭在雪白的江面上,不时的带回对方的一点点讯息,参谋部彻夜不眠,分析着一条一条有利的情报,楚乔劳累了几日,明显瘦了一大圈,但是她的军事素养,再一次让燕北第一军第二军还有黑鹰军的将领们叹为观止,不出三天,她已经是参谋部的总指挥了。
这天下午,缳缳和小和带着又一批粮草赶至,上面标明了是从怀宋运送而来,里面粮草充足,还有目前军中急缺的白菜和腊肉,燕洵很高兴,当天就命令阿精带着一批刚刚从后方出产的金矿押送怀宋。
大战在即,阿精自然是不愿离去的,这样的差事,随便交给一个普通的将领即可,奈何燕洵却十分郑重的说信不过别人,他不得不满心担忧的前往。
临走前,他来看了一下楚乔,一路走过,所见无不是年轻面生的将领,以前的熟面孔大多已经不在,不是去后方征兵,就是带领百姓重建家园发展农耕畜牧,阿精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楚乔没有见他,看门的平安跟阿精说她去了斥候营分析情报,没准什么时候回来。
阿精道了一声不巧,随即垂头丧气的离去了。
见他走了,平安进了房门,奇怪的问楚乔为什么不去见见阿精将军。楚乔沉默了很久,最后才缓缓说道:“我是为他好。”
阿精走后的第二日,八十里之外的熊西坡上发展了一次战斗,战事的规模并不大,打的也实在是冤枉,二百名斥候军遭遇了一百名夏军粮草兵,双方都是突然相遇,谁也没想遇见谁,然而黑暗之中的突缝,让他们大眼瞪小眼的瞪了半天,终于不得不亮出兵器砍在了一起。
按理说,斥候军在全军的素养那应该是最高的,他们既是探听情报的高手,又要是精锐的骑兵,拥有精良的马术和刀术,还要掌握远程箭法,而押送粮草的军队,却大多都是一军中的老弱病残。二百名斥候军遇到一百名粮草兵,从常理上讲,胜利应该毫无疑问的。
然而,燕北的这一队斥候军却惨败而归,死里逃生的不过一二十人,楚乔见到他们的时候几乎惊呆了,听到他们的描述更是胆战心惊。她迅速跑回参谋部,抓过一个作战参谋问道:“大夏此次的后勤总调度是谁?”
那名官员哪里知道这样机密的事情,他年迈的胡子已经一把斑白,愣愣的看着楚乔说不出话来。
楚乔怒道:“说!”
“是你我的老熟人,诸葛家四公子,诸葛玥。”
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楚乔顿时转过身去,却见燕洵站在门口,头顶的风帽层层雪花,面色平静,眼神却透着一丝丝的寒意。
他目光锐利的盯着楚乔,似乎想从她的脸上找到一丝波动的蛛丝马迹,然而他失败了。楚乔仍旧是那副模样,眉头紧锁的望着他,似乎在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几日,他们一直是在冷战的。
“说吧,你还想和我冷战到什么时候?”
燕洵叹了口气,走上前来,拉过楚乔的手。楚乔用力一挣,却没挣开,她眉心紧锁,一个剪刀手就想要抽出,却见燕洵反手灵活的跟随着她的动作,仍旧将她握的紧紧的。
“阿楚,别生气了。”
楚乔冷冷道:“属下怎敢对殿下生气?”
燕洵脸色一沉,斥道:“别闹。”
楚乔顿时扬眉:“燕洵,你以为我在和你耍小孩子脾气吗?”
燕洵的面色有些难看,他这样放低身段的来赔礼道歉,却得到她这样不咸不淡的两句话,面子上有些过不去,恼火道:“阿楚,是不是我以前太骄纵你了,你平时不是这样的。”
楚乔闻言只是想笑,骄纵?从小到大,从前世到今生,没想到她也会与这个词有所关联,她冷笑一声,也不知是在嘲讽燕洵,还是在嘲讽自己。我平时不是这样,难道你以前就是这样的吗?到底是谁变了?
“大战在即,正是燕北用人之际,这个时候头等大事是如何应对大夏的军队,而不是惦记着你的私怨,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说罢,燕洵一甩披风就走出营帐。楚乔站在原地,眼神越来越冷,这几日来满腔的怒火都化作了一汪冰水,再无那种沸腾的感觉,像是死水一样。
正是用人之际吗?那为什么第一军的老将领们都被替换,原本乌先生培养了多年的军官们都被发配回了燕北本土跟牧民们去回回山放羊?为什么羽姑娘被投闲置散?为什么阿精被远远调走,而自己却要整日的面对这些无关痛痒的军事情报分析来分析去,却连诸葛玥是大夏的后勤总调度这样的事情都不知道?
燕北军终于渐渐的成了铁板一块,但是燕洵,为何你竟连我也不再相信了?
楚乔只感到一阵无法言说的心酸,被排挤在外的难过让她十分颓败,她坐在椅子上,身上一阵冷过一阵。
诸葛玥也随军而来了吗?那可真不是一个好消息,他的军事素养不在赵彻之下,又是卧龙先生的关门弟子,和乌先生羽姑娘师出同门,并有诸葛阀强大的财力支撑着,在他的背后,是诸葛一族,更是整个大夏门阀对此事的态度。他的到来,会不会真如梁书呆所说的那样,是门阀插手战争的前兆呢?
不过这样也好,最起码说明他不再被家族排挤了。尽管是在战争中,但是真煌城的消息还是多少能够传到她的耳朵里,况且这也实在算不得是什么机密。诸葛玥在家族失势,因为卞唐一事被皇室和长老会联合打压,被剥夺了军衔和官职,投闲置散,软禁在皇城之中,严令不准出城半步,而诸葛穆青更是将他软禁在诸葛府内,一时间,成了大夏整个上层社会的笑话和谈资。
这些事情,楚乔已经尽力不去想了,自责和内疚完全无济于事,她也无法对他作出任何补偿和回报,她一直是这样的一个人,很坚定的选择了自己的路,哪怕是荆棘满路,哪怕是风雨倾盆,都绝不会有动摇和软弱。可是偶尔午夜梦回,也会看到他那双执拗的眸子,听到那炙热沙哑的嗓音:
“难道你没感觉到吗?我也需要你。”
但愿他只是做后勤调度,但愿不要与他相遇,但愿,但愿。
楚乔已经很累很累了,她无心再看那些废纸一样的情报,拖着疲倦的身子就想回营帐,只想倒头大睡一觉。然而走到西营的时候,两个守卫的声音突然飘进耳朵里。
“我看殿下就是想让他们死,当初第一军的刘少将不过在会议上多说了一句话,后来就不明不白的在战场上失踪了,他那片是内部战区,根本就没有敌人经过,我们猜,八成是被灭了口了。”
“可不是嘛,更何况他们闹得那么凶,若不是参谋部的楚大人护着,估计早就见阎王去了。”
一名老兵叹道:“殿下可跟老王爷的性子不一样,现在看来,还是当初乌先生管事的时候日子舒坦,就是楚大人也宽厚些。”
“是啊,”有人附和:“长的娇俏俏的,说话也中听,又公正又有本事,难怪那些人那么拥护她。”
楚乔眉头紧锁,轻咳了一声,就缓步走了出来。那几人是守夜的士兵,听见有人声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忙站起身来,手足无措的看着她。
“背后议论殿下,是该杀头的。”
“大人,大人,我们知错了,还请大人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
几人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声求饶,楚乔看着他们,缓缓的说道:“军中只能有一个统帅,燕北也只能有一个领袖,殿下是燕老王爷的儿子,是我们燕北的主人,你们应该明白自己的效忠对象是谁。这是军队,不是慈善堂,做错了事就要罚,战场上也会死人,这些都不足为奇,以后若是再让我听到你们在背后非议殿下一句是非,一个都逃不了军法的处置!”
几人跪在地上,连忙答道:“是是,小的遵命。”
“今晚过后记得去军法部,每人领三十军棍帮你们长长记性,就说是我让你们去的。”
“是,是。”
楚乔面不改色的转过身去,却并不向着自己的营帐,而是迅速的向着西南镇府使的营地而去。
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那些人会这样说?那个程远到底派了他们什么任务?
一切,只要到了就知道了。
“大人?”年轻的士兵见了楚乔顿时一喜,开心的跑上前来说道:“大人怎么有时间来看我们?”
“贺萧呢?叫他来见我。”楚乔急忙说道。
那人见了顿时一惊,说道:“贺统领带着兄弟们出营了。”
“出营?他们干什么去了?”
“斥候营最近吃紧,我们被借调编入了斥候营。”
楚乔眉心紧锁,沉声说道:“谁下的命令?”
士兵的面色顿时变得有几分不屑,冷哼一声道:“还不是那个立功心切的程将军。”
“那他们今晚去了哪?”
“听说是去了熊西坡吧。”
果然!
楚乔的眼神顿时如利剑般锐利,程远,如果你敢轻举妄动,我保证你看不到明早的太阳。
从西南镇府使的军营里拉出一匹马,楚乔翻身跳了上去,沉声说道:“带着剩下的兄弟,跟我走。”
寒风飕飕,像是凌厉的刀子,马蹄踏雪,穿梭在黑夜之中。
而不久之后,远在八十里之外的熊西坡,已经是一片慌乱喧嚷。
“劫营!”
卫兵高举火把冲在马阵之间,大声喊道:“戒备!全军戒备!”
“谁?来人是谁?”贺萧眼睛通红,说是营,其实不过是一千人组成的马阵,他们刚刚接到命令要在此休息,为何这么快就被敌人探知了行踪?
“不知道,将军。”卫兵大声叫道:“敌人是从我军的西北方过来的,敌我难分,我们该怎么办?”
这句话问的大有深意,西北方?那就无法分辨对面来的人是大夏的军队还是燕北的本土军,以西南镇府使目前这种尴尬的身份,两种都大有可能,而后一种的可能性似乎还更大一些,这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贺萧皱着眉,缓缓的沉声说道:“全军兵力收缩,暂时先不要和敌人动手,我们要看看对方的身份。”
“大人,顾长官已经带着前锋将士们冲上去了!”
贺萧腾的冲上高坡,只见到处火光冲天,喊杀声和警报声弥漫全场,前军的将士们各自为战,若不是西南镇府使屡经波折,战斗力超强,此刻可能已经被敌人冲进了内部。
还有机会,还有机会,贺萧皱着眉仔细想,问道:“程将军的人马呢?”
“一个时辰前就走了。”
“他妈的!”贺萧破口大骂,怒声道:“给我备马,快!”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利箭突然破空而来,箭矢带着赫赫风声,像是嗜人的猛兽,长了眼睛一般向着贺萧的面门呼啸而来!
避无可避,退无可退,快,实在是太快了,浓烈的杀气好似铺天的洪水,奔腾着肆虐席卷,银光闪烁,全场的火把在一瞬间似乎都变得暗淡了下去,只剩下那一只箭的华彩和光芒,黝黑的夜响彻着动荡的喧嚣,好似一场狰狞的血宴。
贺萧瞳孔放大,目光凌厉,他感觉自己前额的肌肤似乎被刺的生疼,他自己也是箭术大师,膂力之强当世难逢敌手。然而面对这一箭,他却感觉自己好像七八岁的孩子,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那就像是一个孔武有力的农夫面对剑术精妙的剑客一样,他再是笨拙的挥动着自己的拳头,也只能看着一切徒劳的打在空气上,而对方只要一个精妙的剑花,就可以将农夫戳死在祖辈辛苦劳作的田野上。
太快了,身体尚来不及做出什么动作,那箭就已经近在咫尺,他能听到属下的惊呼,也能感觉的到周围人尖叫时放大的眼睛,可是他说不出话来了,临死前的最后一刻,他在想,究竟是什么人?拥有可以媲美大人箭技,能够死在这种人物的手上,也不算是冤枉了。
“叮!”
一声尖锐的厉啸响彻全场,随即,是死亡一样的沉默,再然后,山呼海喝同时响起,楚乔策马而来,一跃跃上高坡,站在贺萧前面弯弓而立。在她的马下,是两只箭头交叉在一处的弓箭,木屑散开,像是开了两朵花一样。
“大人!”
所有西南镇府使的官兵们齐声欢呼:“大人来啦!”
而出乎意料的,敌人也停止了攻击,双方很有默契的将兵力缓缓收缩,然后泾渭分明的站立着,火把闪烁,一片灯火通明。
楚乔皱着眉,那一箭她太熟悉了,她的心脏开始怦怦的跳动,眉头也紧锁着,即担忧害怕,又隐隐生出几丝欣喜。如果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么今晚,也许还可以……全身而退……
对面的人群渐渐散开,一骑白马缓缓从士兵的身后走出来,马上的年轻男子穿着一身紫貂大裘,锦衣华服,没有半点军人的模样,他眼神如冷澈的泉水,懒散的从楚乔等人的身上一一滑过,脸上是万年不变的高傲和淡漠,终于,他淡淡开口道:“不过是一群流民,撤兵。”
“大人!”一名军官闪身而出,连忙说道:“这怎么会是流民,他们战斗力强悍,绝对是燕北一只精锐之师。”
男人闻言眉梢轻轻一挑,略微低着下巴,以眼角看向他,沉声说道:“你对我的判断有意见?”
那人顿时一愣,连忙跪在地上:“属下不敢。”
“那你就是觉得我在通敌叛国?抑或是脑袋出了问题?”
军官的额头渐渐有汗水流下,他紧张的连续说道:“属下糊涂,属下不敢。”
男人抬起头来,看也不看他一眼,淡淡道:“既然不敢,那你应该知道如何做了。”
“是是,属下知道。”那人连忙站起身来,对着身后的士兵们说道:“撤兵,撤兵,后军先撤,其他人按照次序跟上。”
紫貂男子缓缓打马转身,临走前目光淡淡的从楚乔的脸上扫过,少女一身白裘,形容消瘦,越发凸显出一双大大的眼睛,她握着缰绳看着自己,没有说话,风吹过她的秀发,像是滴入水中的墨一样,舞出完美的弧度。
敌军就这样在他们的面前扬长而去,足足有三千多人,徒留下一千多全副武装的“流民”,战事开始的惊异,结束的也惊悚,直到此刻,才有人小声的询问:“他们就这么走了?”
众人都是目瞪口呆,过了许久,才有人小声的接口道:“没看到大人来了吗。他们那是吓得。”
“贺萧,你先整顿军队,我去去就来。”
眼见楚乔要往敌人撤退的方向去,贺萧顿时一惊,急忙拉住楚乔的马缰,大声说道:“大人,万万不可啊,万一落入敌人手中,我们万死不足以赎罪。”
“放心,”楚乔微微一笑:“不会有事的,那人……”
话说到这里,她的声音突然一顿,该用什么词来解释两人之间的关系呢?仇人?对头?抑或是……
“是我的朋友。”
即便是不亲眼看到,楚乔也能猜到对方的身份,普天之下,除了和她一同长大的燕洵,还有谁能接得住她的箭?马儿奔跑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见远处的一棵大树下站了两人,其中一人见她来了顿时开心的跑过来,笑道:“星儿姑娘来了,少爷说你会来,我还担心着呢。”
月光莹白的一片,莽莽雪原上,大树像是一只大伞,虽然枝叶零落,但是却异常挺拔。诸葛玥站在树下,静静的望着她不说话,白马在他身边悠闲的散步,见了楚乔也是开心的长嘶,好像见了熟人一样。
月七絮絮叨叨的说话,很自然的为她牵着缰绳,楚乔跳下马来,对月七笑道:“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们,你们还好吧?”
“姑娘这是问谁呢?是想问我月七好不好吗?我挺好的,能吃能睡,前阵子还娶了媳妇。”
月七笑眯眯的说,楚乔微微有些窘迫,却还是笑着道:“那真是要恭喜你了。”
“月七,去前面吩咐于巢走慢些,不要不小心掉进雪窟里。”
月七转过头去,对着树下的男子说道:“少爷,于巢是西北出身的将领,你与其担心他,不如担心我在传信的路上会不会掉进雪窟。”
诸葛玥闻言眉梢一扬,眼神闪过几丝怒色。月七连忙举起手来,连声道:“好吧好吧,属下这就去,就当是表达一下少爷对属下们的关怀也好。”说罢,骑上自己的马,一甩马缰,迅速的绝尘而去。
其实,也不过是两个多月不见而已,可是不知为何,楚乔却感觉已经很久很久了。这段日子,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和大夏开战之后,林林总总的事情都冒出了头,尤其是和燕洵之间隔膜日重,诸葛玥曾经的话一一成真,她举步维艰,艰难跋涉,如今再看到他,万千思绪涌上心头,让她一时间理不清自己的心绪,他们的关系太过尴尬,让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就那么呆呆的站着,像是一株荒原上的枯树。
“你们内部出了问题吧?”
诸葛玥突然开口,却是这样私密的军情,楚乔一愣,奇怪的看着他,他想说什么?不会是想打听燕北军的情报吧?
“是你们的人引我到这的。”
诸葛玥缓缓说道:“我猜是有人想借我之手除掉这只部队,只是没想到是你的人马。”
尽管早就猜到,但是听到这话的时候,楚乔还是觉得怒火中烧。她咬住下唇,紧紧的握住拳头,眼看着地,却并不说话。
“你小心点吧,这次是遇到我,下一次,也许就是赵彻了。”
诸葛玥说了一句,牵着马转身就要走,楚乔一惊,追上前两步连忙道:“诸葛玥!”
诸葛玥回过头来,歪着头皱眉看着她,楚乔默想了许久,终于说道:“会不会连累你?”
诸葛玥一晒:“你只要不写信给长老会,估计就没什么事。”
楚乔深吸口气,双眼璀璨如星,定定的望着他,终于沉声说道:“谢谢你。”
诸葛玥牵马就走,随意的挥了挥手,说道:“自己下不了手的话,就回去跟燕洵说吧,内部不稳,你们的仗会很难打。”
雪地反射着月亮的光,明晃晃的白,诸葛玥一身紫色长裘,越发显得华美俊朗,他背影修长,在地上投射着欣长的身影,一步步踏在雪原上,马儿铿锵,缓步而行。
楚乔一直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远了,更远了,终于一闪消失在雪坡之下,再也看不到了。
她喉头郁结,只觉得千言万语梗在脖颈处,却无法吐出。那种复杂的情绪将她的理智险些击溃,她就这么站着,久久不动,直到放心不下的贺萧带兵赶来,她才缓缓的收回神来。
“大人,我们回去吧。”
楚乔点了点头,说道:“回去跟兄弟们说,今晚的事,不准对任何提起。”
贺萧点头道:“是,大人请放心。”
想了想,他又试探的问:“那么这次,我们就这么算了?”
楚乔面色陡然变得冷冽,她冷哼一声,沉声说道:“自然不能就这么算了。”
利落的翻身上马,战马长嘶一声,打破了黑夜的宁静,萧索的风呼呼的吹起,雪花飞卷,一片肃杀的痕迹。楚乔回过头去,望着莽莽的雪原,一片苍白皎洁,像是无尽的海一样,那颗大树静静的矗立在那里,不知道已经独自生活了多少年,又有多少人从它的身下经过,眼神脉脉,穿越了皑皑时空。
“回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