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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你知道什么是失去吗

你见过紫藤萝吗?

在戒备森严的G市军部大院,朝夕从未见过开得那样繁盛的藤萝,庭院中横着一片辉煌的淡紫色,像一张巨大的紫色花帘,从空中优雅地垂下,那梦幻般的紫,深浅不一,仿佛大师肆意的泼墨,那般的写意,那般的芬芳,美得令人窒息。

记起很小很小的时候,在老家Y市的家门外也曾有过一大株紫藤萝,它依傍在藤廊的花架上,开得并不繁盛。过了数年,朝夕随母亲到G市生活定居,第一次在那个大院见到藤萝,她兴奋得叫起来:“妈妈,看——”多么辉煌的紫色光辉,朝夕仿佛置身梦一样的紫色海洋,久久不愿离去。没想到时隔多年,她又可以看到藤萝开花,朝夕抚摸着那小小的紫色的花朵,心中泛起无比的喜悦,一想到以后每天都可以看到这么美的藤萝花,她就觉得很幸福……

那年的朝夕,八岁。她并没有意识到她走入这个盛开紫藤萝的大院,人生会有什么不同,也没有想过她未来会遭遇到什么不幸,她满眼都是繁盛如瀑布一样的藤萝花。不过她还是很好奇,为什么院子外面有站得笔直的解放军叔叔,一动不动,像两尊石狮子。妈妈说,他们在站岗。

“为什么这里需要站岗?”朝夕仰着天真的小脸问。

妈妈答不上来,就搪塞她:“怕坏人呗。”“为什么怕坏人?”“他们不吃饭的?”“他们尿尿的吗?”“为什么他们老是板着脸?”“他们是不是不高兴?”……朝夕又问了很多稀奇古怪的问题,妈妈被烦得要命,恨不得拿针缝上她的嘴巴。

小朝夕又怎么会知道,她住的那个宽阔的庭院有着怎样显赫的身份,也没有料到 她八岁的这次人生大逆转,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

当然,这不单单是她的逆转,对于她母亲陆蓁来说,也是人生最意想不到的一次跳跃。文朝夕的母亲陆蓁来G市之前在Y市电台工作,在老家就是出了名的美人,到了Y市仍然是追求者众,虽然是单亲妈妈,年纪也不小了,可是人美了没办法,陆蓁显然是那种到哪儿都不会风平浪静的狐狸精。那个年代,大凡长得美的姑娘,稍微活跃点,就会被人封以狐狸精的称号。据说陆蓁还是少女的时候,就被镇上的人背地 里叫做狐狸精了,因为她总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即便在饭都吃不饱的六十年代,陆蓁哪怕是衣服和鞋子打了补丁,也一定比别人的平整,头发梳得也是一丝不乱,辫子甩来甩去的,走路习惯扭着腰肢,绝对的颠倒众生。

陆蓁十七岁就怀上了文朝夕,在那个年代可是贼大的胆,生产队把她绑着游街,逼问孩子的父亲是谁,陆蓁就是死不开口。她爸当时是镇上的书记,气得拿鞭子抽她,就差没拿脚踹她的肚子,可她还是不说。也幸得文朝夕的外公是书记,否则文朝夕绝对来不到世上,生产队的人多少还是给了外公几分薄面,没有拉陆蓁去强行堕胎。孩子生下来后,陆蓁让孩子姓文,取名朝夕,当时人们就猜测,搞大她肚子的男人是不是姓文。其实陆蓁后来解释,她是因为想孩子长大后有文化,才随便取了这个姓,因为外公当时是无论如何不允许朝夕姓陆的,说是玷辱了这姓氏。当然,朝夕出生后,外公是极喜欢她的。陆蓁很倔,不姓陆又不会让孩子少块肉,至于朝夕的生父到底姓什么,就只有天知地知,神知鬼知了。

闹出这么大的丑事,陆蓁当然没法在镇上待了,抱着朝夕到县城投靠亲戚,一次偶然的机会,陆蓁到县城电台玩,完全是无心的试音,结果被台长听到,大喜过望,把陆蓁招进了电台当播音员(那时叫广播员),当了两个月的临时工就转正了,吃国家粮哩。这在当时无异于是一步登天,消息传到镇上,热闹了很一阵。说什么的都有,大意是陆蓁没准勾搭了台长,否则怎么会当上广播员,吃国家粮。此事没有得到过陆蓁的证实,因为在县电台待了不到两年,她又鲤鱼跳龙门跳到Y市人民广播电台去了,在她调离县电台不久,那个风度翩翩,总是喜欢背着手踱步子的台长离婚了。再后来就没戏了,因为他死了,得肝癌死的。

“扫把星!”县城很多人都这么骂陆蓁。

于是陆蓁在狐狸精外又多了个称号。

狐狸精加上扫把星,这样的女人理应被人敬而远之,可是恰恰相反,陆蓁调到Y市后很快就成为Y市家喻户晓的“名人”,被女人唾弃被男人追捧。那个时候还是八十年代初期,物质生活有限,可是陆蓁永远都是衣着光鲜,烫着最时髦的卷发,走到哪里都是芬芳四溢,因为她用了法国香水,而在当时很多女人连雪花膏都擦不上。据说那个时候有个归国华侨追她追得最紧,送衣服送香水,陆蓁受之无愧,两人很快打得火热。如果不是后来认识了樊世荣,陆蓁女士没准嫁给那个华侨远渡重洋,继续在法兰西当她的狐狸精了。

关于陆蓁和樊世荣的结识,在Y市有很多版本,最被公认的是有一次陆蓁坐电台的车去采访,结果在市区跟一辆军车撞上了,那是辆国产红旗的军车,在当时的Y市可是最高级的小车,每次从军分区里开出来都是气势威严,据说连交警都不敢拦。因为那辆车是军分区的首长坐的,谁敢拦?军车的司机是个年轻的解放军,也许是“威严”惯了,颇有点趾高气扬,其实只是稍微碰撞了下,并没有太大的事,结果那位解放军同志气势汹汹地把电台司机拽下车,脸红脖子粗的,搞得很凶。可怜电台司机是个老实人,见人家是一身军装,开的又是军分区首长的车,吓得声都不敢吭。

结果,好戏上演了!

陆蓁火冒三丈地下了车,她刚下车,军车上也下来两个军装模样的中年男人,一看那威武的架势还有衣服上的肩章就是首长,至于哪个大哪个小,陆蓁没看明白。她二话没说就冲上前,指着其中一个军官说:“你是首长吗?你是吗?”

“我就是。”那人答。

“来人啊,大家快来看啊,解放军欺负老百姓啦!没天理啊!乡亲们快来看啊……”那边还一脸愕然,陆蓁就扯开嗓子喊上了,忘了交代她另外一个称号,她不仅是Y市出了名的狐狸精和扫把星,还是台里的头号泼妇,跟一般泼妇骂街不一样的是,播音员出身的陆蓁骂起街来那个字正腔圆,感情充沛,是极具煽动力的,一下就把包括军车司机在内的几个解放军同志吓住了。当时是在川流不息的闹市,人来人往,看热闹的立即把现场围了个水泄不通,那个时候人民群众没什么业余文化生活,除了看电影听广播,就是看热闹了。这样难得的好戏,岂肯错过?

“哎哟喂,大级别哩——”人群中有人认得军衔,指着那个跟陆蓁搭话的高级军官吓得嘴巴都合不上。

“有多大?”有人认得,也有人不认得。

“比咱军分区的首长还大。”

“那就是省里的。”

“不,还要大。”

“啊——”

围观者越围越多,眼见事态严重,军分区的随从人员连忙把陆蓁还有电台司机拉上了后面的吉普车。派出所也来了人,忙着疏散群众。这会儿陆蓁还不罢休,继续扯着嗓子喊:“苍天在上啊,他们要拉我去枪毙啦,乡亲们要为我做主啊……”

人群中立即爆发出一阵哄笑。

当时那个级别大得吓死人的首长正准备上车,一听也乐了,忍俊不禁。旁边比他级别小的军官也几乎要笑出声,连忙吩咐手下副官,要向群众做好解释工作,以免闹出误会,影响军民团结。

然后呢,陆蓁同志就被拉到了军分区。当然不是被拉去枪毙,相反,解放军同志对她可客气了,不仅跟她赔礼道歉,还请她不要把这事闹大,本来就是误会,一切要以大局为重。陆蓁被一群解放军干部围着,赔的赔不是,做的做工作,头脑渐渐冷静,明白若继续闹不会有她好果子吃,破坏军民团结可不是小罪名。她在电台从事着党的喉舌工作呢,这点觉悟还是有的。让她意外的是,那个跟她搭话的威武军官亲自过来跟她道歉,表示一定会严惩军车司机,希望她不要再生气。不仅跟她道歉,还跟早吓得腿软的电台司机道歉,握着他的手,声音极有磁性:“同志,让你受委屈了。”

此后,那个首长好像对Y市格外眷顾,有事没事就来Y市视察基层工作。从最初的大张旗鼓警车开路,到后来悄悄来无声无息地走,中间大约持续了一年的时间。至于这一年里发生了什么,至今是个谜,而对于当时年仅八岁的文朝夕来说,更是对即将转变的人生轨迹毫无察觉。

文朝夕一直记得那是个残阳如血的黄昏,她放学回家,发现家里来了很多陌生人,都是清一色的解放军,有男的也有女的,他们都在跟妈妈说着什么,好像是在跟她谈很重要的事情。文朝夕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待解放军叔叔阿姨们都走后,陆蓁才抱着她说:“朝夕,我们要搬家了。”

小朝夕当时“哦”了声,并没有太在意。因为从小到大,她们总是不停地搬家,从老家的小镇搬到县城,又从县城搬到市里,在市里又先后搬过好几回,朝夕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搬家生活。她甚至问都没问妈妈要搬哪儿去,就蹦蹦跳跳地下楼跟院子里的小孩跳橡皮筋去了。晚上她做功课,妈妈的同事黄阿姨来家里串门,她听到妈妈叹着气跟黄阿姨说:“你以为我愿意去,部队哪比得上地方,多不自由。”

听妈妈的语气,她似乎还不大愿意“搬家”。

但是显然由不得陆蓁不愿意,两天后母女俩就被部队上的人接上了火车,那是小朝夕第一次坐火车,又好奇又兴奋,还有解放军叔叔和阿姨逗她玩儿,给她糖吃,记忆中的那次旅行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到达G市的时候正是凌晨,小朝夕已经睡着了,被解放军叔叔抱上一辆挂着军牌的高级小车,陆蓁当时还迟疑着跟来接她的人说:“同志,我先住招待所吧,这么晚了不好打扰首长。”结果那人说:“首长一直在等你们呢。”果然,车子驶入军部大院后,停在了一栋小楼前,里面灯火通明。樊世荣站在门口迎接她们,亲自接过睡得正香的小朝夕,对陆蓁说:“可把你等来了,小陆。”

第二天朝夕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一个陌生的房间,吓得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她一哭,冲进来一个穿绿色军装的年轻阿姨,一脸惊慌。陆蓁闻声也进来了,抱着朝夕哄,樊世荣得知后把那个阿姨大骂一顿:“看个孩子都看不好,为什么让她哭!”后来朝夕发现,只要她哭,身边的人就会很紧张,因为樊世荣最听不得朝夕哭,她一哭,他就认定是朝夕没被照顾好,会骂身边的人。

这跟樊世荣没有养过女儿有关,他有两个儿子,老大是原配生的,那小子会哭的时候,跟母亲生活在乡下老家,樊世荣一年难得见儿子两回,压根就没见过儿子哭。到他终于把母子接到身边时,儿子已经长大了,不哭了,揍死他都不哭。原配赵红药去世后,樊世荣在组织的关怀下娶了第二任妻子任缪玉,没有生育,但任缪玉也有过婚姻,育有一子,带了过来。现在两个儿子都大了,一个在重庆读军校,一个被发配到南沙去守岛了。两年前任缪玉也去世,家里冷清了很久,现在突然多了个爱哭的小家伙,对于樊世荣是新鲜的,颇有些手足无措,于是变着法儿哄朝夕,极尽宠溺。

因为朝夕开心的时候,陆蓁就会开心,女儿一哭,陆蓁就会阴下脸,郁郁寡欢。事实上,陆蓁一直就不是特别舒心,虽然嫁给樊世荣后不愁吃不愁穿,家里有保姆,她不用做任何家务,这样的生活应该是很多人羡慕都羡慕不过来的。但是正如她自己说过的,部队比不得地方,很不自由。何况樊世荣地位崇高,作为首长夫人,出门都是警卫跟着,让自由散漫惯了的陆蓁很不适应。而且因为身份原因,她也不能像在地方那样随心所欲地打扮,无论是言谈举止还是衣着,都得顾及形象,话不能说错,衣服不能乱穿,爱美如斯的她如何能开心。

但这都不是最主要的,最让她闷闷不乐的是跟樊世荣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樊世荣大陆蓁整整二十多岁,戎马一生,无论是人生阅历还是生活方式,两个人都存在巨大差异。其实当初樊世荣提出跟她结婚时,她就不乐意,当时她正跟那个华侨热恋,都准备带女儿去国外的,谁知半路杀出个樊世荣,让她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三天两头的就有部队的人上门做她的工作,单位领导也跟她谈心,甚至连妇联的女干部都找她扯东扯西,意思无非是希望她要顾全大局,首长为国家为人民征战沙场,立下汗马功劳,她理应为首长分担生活上的困难。陆蓁能怎么样呢,万没料到自己的婚姻大事都上升到这么高的层面了,她除了接受还能怎样呢?

天地良心,樊世荣对陆蓁那是好得没话说,恨不能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跟前,只要是她喜欢的,他就是掘地三尺也会给她找来。她皱下眉头,他就如临大敌,高度戒备,变着法儿哄她开心。樊世荣前面两任妻子都是组织安排的,并非自由恋爱,这让他对女人一直不够了解,任缪玉去世后他忙于部队工作对女人更没什么接触,陆蓁的出现,在他的人生当中不亚于一次原子弹。

他爱她,用尽了余生的全部力气。

他不否认把陆蓁接到身边,动用了组织的力量,但他并不认为这就是导致他婚姻不幸的症结所在。

而陆蓁呢,除了郁闷还是郁闷,尤其是在樊世荣的大儿子回家来后,女儿朝夕时不时发出的揪心的哭叫声让她更觉自己犯了个生平最大的错。没错,樊世荣的儿子樊疏桐就是这个家的矛盾中心,也是导致她和樊世荣婚姻磕磕碰碰的主因。

朝夕第一次见到樊疏桐是在母亲嫁到樊家半年后,当时正是傍晚,朝夕放了学,正跟一群小伙伴在院子里玩。朝夕一向贪玩,每天都要阿姨在外面找人,每次找到她,朝夕总是脏得像是从煤坑里挖出来的,脸上乌黑,就剩一双眼睛溜溜转。那天阿姨把她牵回家,一进门就把她往厨房里拖,要给她洗手脸。朝夕却看到了客厅茶几上的蛋糕,她饿极了,挣脱阿姨的手,就跑过去抓蛋糕。

“朝夕,你还没洗手——”阿姨在后面喊。

可是来不及了,朝夕黑漆漆的一双小手已经抓上一个蛋糕,阿姨追过来的时候,她的嘴巴塞得满满的。

阿姨很生气,如果让夫人看到,又要责怪她没看好朝夕了,但她又不敢把朝夕怎么着,因为这小丫头可是首长的宝贝,谁让朝夕哭一声,就有得好果子吃。阿姨没办法,只得进浴室拿毛巾给朝夕擦手脸。才离开一会儿,朝夕就在外面哇哇大哭。阿姨吓坏了,忙不迭地跑出去,结果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只见樊疏桐拎着朝夕,像拎只猫似的,一把拎到露台上去:“哪里来的脏东西,居然偷我的蛋糕吃。”

“哎呀,小祖宗,你可别动朝夕!”阿姨扑过去就拉朝夕。一把拉到怀里,急得跟个什么似的,“朝夕,你没事吧,别怕,他是疏桐哥哥……”

“我呸!”那小子眼一横,恶狠狠地瞪视着朝夕,“我是她的哥哥?她是个什么东西?这么个破玩意,居然想当我妹妹!”

从来没受过这样委屈的朝夕哇的一声,又大哭起来。她一直是妈妈和樊伯伯手心的宝贝,什么时候成“破玩意”了。

阿姨只得跟樊疏桐告饶:“桐桐啊,这是你陆阿姨的女儿朝夕,你爸爸可疼她了。”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樊疏桐又一把抓过朝夕:“他怎么疼你啊,朝夕,你叫朝夕?他还知道疼人?”樊疏桐将朝夕拽来拽去的,压根就没把她当人,当玩具了,“哦哟——瞧你这脏样儿,跟个泥猴似的,就这么个破玩意儿,樊世荣会疼你?”

阿姨急得脸都白了:“桐桐,你快放手——”

樊疏桐偏不依,不顾大哭的朝夕,又一把将她拎到露台上,把她倒抱起作势就要往下面扔:“你还哭,再哭我就把你扔下去。我是他的亲儿子,他都不管,居然养你这么个破玩意,今天我非摔死你不可!”

“桐桐——”阿姨尖叫。

朝夕后来回忆,樊疏桐其实并没有把她扔下去的打算,因为她感觉他的手拽得紧紧的,他只是吓唬吓唬她。谁知,他老子刚好进院子,在楼下看到了那惊险的一幕,当即大喝一声,从警卫腰间拔出枪,对准樊疏桐就是一枪。

“砰”的一声。

子弹打在二楼露台的栏杆上。

樊疏桐受到惊吓,手一松,朝夕重重摔了下来。

从枪响到朝夕落地只不过一秒,但就是一秒,彻底葬送了樊疏桐和父亲最后的一点亲情维系。因为樊疏桐做梦都没想到,父亲竟然开枪射他,虽然没射中,但是他开了枪,他真的开了枪,那一颗子弹表面是打在栏杆上,实质上是直接射进了樊疏桐的心。好歹父子一场,纵然再不堪,但戎马一生的父亲没有把枪口对准敌人,却对准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是亲生的——儿子!

朝夕落地的刹那,跟随樊世荣进来的陆蓁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时间在那一刻静止。

樊世荣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扑向落地的朝夕,身边的警卫也冲了过去。露台的下面是花圃,种满茂密的蔷薇,朝夕倒栽进蔷薇丛,被樊世荣抱起来时已经不省人事。脸色发青,嘴唇也是乌的。而且,耳鼻流血。

樊疏桐傻了,站在露台上,双手仍然保持着横抱的姿势。只不过被他横抱的那个小女孩掉下去了。他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和警卫们抱着满脸是血的朝夕奔向院外,还有那个女人,孩子她妈,也被人用担架抬走了。

院子里吵吵嚷嚷,越来越多警卫和战士冲进来。

他听见父亲上车时指着露台上大喝:“把他给我关起来!”他看见父亲的眼睛都是红的,嗓音发颤。他从未见过父亲那么恐惧。父亲征战沙场多年,朝鲜战场上九死一生,自卫反击战也是战功显赫,面对敌人的炮火,眉头都不曾皱过。可是那天,樊疏桐生平第一次在父亲的脸上看到了恐惧。

樊疏桐随即被警卫带走。

他被关了禁闭。

在暗无天日的七天里,他生平第一次抱头痛哭。除了母亲去世,他从未这么哭过,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他也有这么多眼泪,比母亲的眼泪还多。母亲生前就最喜欢哭。但是母亲的眼泪是用一生流完的,而他的眼泪只用了七天就流完了。

童年的记忆很模糊,他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樊世荣生的,就是捡来的,也不至于这么待他。其实他八岁就被父亲接到了身边,八岁之前都是母亲带着他跟姥姥生活在一起,在没有见到父亲之前,他牛气冲天,有个当首长的老爸,要有多威风就有多威风,所以从小到大,无论在哪里他都是孩子王。可惜母亲的命很不好,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樊世荣接她去部队,一家人总算团聚,虽然只是很短暂的团聚,但在樊疏桐后来的记忆里,那是他这辈子唯一感觉到温暖的时光。母亲被父亲接到部队的第二年就怀上了,樊世荣很高兴,他跟身边人开玩笑说,要生一个加强排。谁知母亲最终没能活着出产房,包括那个一面世就没了呼吸的“妹妹”。樊疏桐的母亲其实身体一直就不好,非常虚弱,别人是捧着饭碗,她是捧着药碗,樊疏桐从小就是在母亲煨的药味中长大的。都怪母亲的名字没取好,取什么不行,取个“红药”。

母亲一年四季都咳咳喘喘,乡下又没什么好大夫,到了部队后,樊世荣还是很重视的,派人给母亲做检查。结果给母亲做检查的军医很委婉地告诉樊世荣,病很多,不是一点儿毛病,只要好好静养,不再生育,是可以拖些年月的。樊世荣当时就板起了脸,吼了句,“不生育还叫女人吗?”

樊疏桐当时就在身边,这话听得清清楚楚。

所以他固执地认为母亲过早离世都是因为父亲让母亲怀孕的缘故,他当时还小,不懂成人的事,他就是认为是父亲害死了母亲。而那个出生就死了的妹妹,也让他恼恨至极,这导致他从小就不喜欢女孩,每次家里有亲戚的小孩过来,都被他打哭。院子里原来也有几个女孩子,都被他欺负得见他就躲,都当他是个穷凶极恶的恶魔。而他自母亲去世后就变得极其暴躁,父亲怎么揍他,都没办法把他揍回正途。想来父亲真是狠,拿皮带抽,每每抽得他满地打滚,所以他身上长年伤痕累累。结果越抽,樊疏桐跟父亲之间的隔膜越深,父子关系紧张得就跟那火药桶一样,一触即发。

樊疏桐在大院里也因此落了个外号,“混世魔王”。

只要是院里有什么状况发生,大家习惯思维,不是别人干的,别人没胆干这事,除了老樊家的那个小魔王,还能有谁干这事?即便不是他一个人干的,肯定也是他领着别的孩子干的,谁叫他是这院里的“司令”呢?樊疏桐在一帮孩子里自称司令,只要没上课,就指挥他手下的兵们在院子里冲锋陷阵,捉迷藏,搞破坏,有时候首长们开着会呢,玻璃啪的一下就碎了,搞得大家很紧张,以为是有敌情,结果是弹弓打的。每次樊疏桐被父亲揍一次,他就变本加厉地搞破坏,唯恐天下不乱,结果恶性循环,樊疏桐由司令升级为“土匪司令”,无恶不作,人神共愤。最后是无药可救了,高中都没毕业,樊世荣就把他发配到部队里去,好好治治他的邪气。

而在樊疏桐十岁的时候,父亲再娶,继母还带来一个男孩,比他小两岁,叫连波。幸亏是个男孩,如果是个女孩,只怕连波没活口留下来。好在连波性格温吞,文质彬彬,长得也细皮嫩肉的,樊疏桐给他取了个外号“唐僧”。都说万物皆相克,樊疏桐再怎么混世,却偏偏服连波的,就好像大闹天宫的孙猴子无所不能,偏偏怕唐僧。唐僧有紧箍咒,所以孙悟空才怕他,连波没有紧箍咒,樊疏桐就是服他。

樊世荣也很喜欢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因为他听话,不像他的亲儿子樊疏桐那样,基本上不能算个人。

“禽兽不如!”这是樊世荣经常骂儿子的话。

结果樊疏桐反击:“那也是你生的。”

樊世荣怄得,他经常跟身边战友和亲信讲,他这辈子如果没有死在战场上,早晚会死在这个混账儿子手上。

他叹道:“可能是战场上杀的人太多,遭报应了。”

眼不见心不烦,樊世荣把儿子发配到最南边的某个岛上去了,那里四面都是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樊世荣说,“他有本事就继续当魔王去。”三年,他规定樊疏桐三年内不得回家。在这三年里,樊疏桐没有接到父亲的一个电话,一封信,哪怕是托人捎的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通通都没有。就像他已经被遗忘了一样,没有人相信他是首长的儿子,有时候战友们聊天,说到各自父母,樊疏桐刚开始是实话实说,报出他爸的名字,结果引来一片哄笑:“扯淡,你爸要是樊世荣,会把你发配到这来?”

连管他的排长连长都不信,他们都只知道这小子是上头安排下来,至于上头是谁,他们想都没想到樊世荣的身上去,哪怕他们都姓“樊”。而且连长还找樊疏桐谈话,教育他做人要诚实,不能太虚荣云云。樊疏桐连连点头,在班会上做检讨,承认自己借了首长的名,保证以后再也不犯这样的错误。他皮笑肉不笑地跟战友们说:“首长要是生出我这样的儿子,他还是人吗?”意思是他如果是禽兽,他老子肯定禽兽不如。顺带再补充一句,“其实我爸早死了,我都不记得他长啥样了。”

这些话传到樊世荣的耳朵里,气得大骂:“我也当他死了,我没这个儿子!”樊疏桐听不到父亲的话,但是他认为父亲肯定也当他死了,否则不会三年连个信都没有,三年来,幸亏有连波的书信,否则他肯定一头扎进海里喂鱼算了。连波文采极好,又多愁善感,写的信像散文,事实上连波还真是有出息,没有仰仗继父的名声,凭自己的本事考进了军校,深得部队器重。樊疏桐对连波只字不提樊世荣,但是连波却在信里极力安慰他,说父亲其实很惦记他,经常跟人打听他在岛上的情况。连波并没有说谎话,樊世荣的确很关注儿子的一举一动,每有新情况,都会有人报告给他,所以他虽然三年没有跟儿子见面,但是樊疏桐在岛上的情况他都了如指掌。

只是父子隔阂太深了,即便樊疏桐很感激连波给他写信,感激他的安慰,但他始终不信父亲会“惦记”他。

“这辈子我以自己有这么个父亲感到耻辱。”他就是这么跟连波说的。

雪上加霜的是,三年后他风尘仆仆地从中国地图的最南边赶回家,三年囚禁,终于得以释放,他原本满心欢喜,呼吸着自由的空气。非常非常的欢喜。结果一进门气都没喘过来,就看到屋子里冒出个脏小孩,还是一丫头片子,他本意只是逗她玩儿,不想竟遭来父亲的开枪射杀。

三年不见,父亲以子弹迎接他。

他被警卫拉走的时候咆哮嘶吼,完全失去了常人的理智,捶胸顿足:“他杀我!他要杀我!他是我父亲,他开枪杀我——”

其实他不知道,樊世荣那一枪是瞄准了的,瞄准的不是他,是栏杆。如果真是想杀他,年轻时号称神枪手的樊世荣怎么会打偏,打到栏杆上?而且,为了迎接儿子的到来,他忙活了几天,布置儿子的房间,给儿子添置衣物,还亲自上街给儿子买礼物,樊疏桐抱着朝夕往阳台下作势要扔时,樊世荣跟妻子陆蓁刚从街上回来。

樊世荣从不上街买东西,为了儿子这是第一次。

不早一秒,不迟一秒,偏偏看见那可怖的一幕。完全是本能的反应,他用枪警示儿子放下朝夕,结果儿子果然放下了,直接从二楼扔到一楼。如果不是露台下的蔷薇丛,朝夕恐怕就不是耳鼻流血,只怕是脑浆迸裂了。

这世上的很多事真是说不清道不明,就像是上天精心安排的一出戏,一招一式,每一句对白,每一滴眼泪,每一次心碎,都是设定好了的,比定时炸弹还准。不差分毫。而樊世荣对儿子的那一枪,无疑就点爆了父亲间埋藏已久的“炸弹”,父子亲情瞬间湮灭,谁也不认得谁了。

事情闹得很大,首长开枪射杀亲生儿子,虽然事出有因,但是仍在区里传得沸沸扬扬,别人一般不听前因,只听后果,连亲生儿子都敢杀,真不是人干的云云。樊世荣一世英名全栽儿子身上了,他也成了禽兽不如。当然,毕竟他是首长,虽然私用弹药有违军纪,但他在会上做了深刻检讨,这事也就算了。但是樊疏桐就没这么容易“算了”,在关禁闭期间,连波去看他时,他放出话:“最好是他一抢把我给嘣了,否则有我没他,早晚我会弄死他。”

连波当时是贴在门外跟他说话,劝他:“爸不是有意的,肯定是被你吓的,他要真想杀你,还能打栏杆上?”

可是怎么劝说,樊疏桐就是不听,他只是对那个小丫头片子有些歉意,问连波:“那个玩意还活着吗?”

连波说:“你是说朝夕吧,他还活着,不过被摔成了中度脑震荡,昏迷了好几天才醒,医生说只怕脑子不大好使了。”

樊疏桐沉默半晌,还是怪罪父亲:“如果他不开那么一枪,我能把她扔下去吗?我是觉得好奇,家里突然多了这么个玩意……你不知道,我待的那地方,连蚊子都是公的,天天就是那几张面孔,三年了,我看得多腻啊,所以猛一看到个会说话会走路会抓东西吃的小玩意儿,我觉得忒新鲜……”

他始终管朝夕叫“玩意”。

连波是得知家里出事,专门从军校赶过来的,说:“我去医院看了妹妹,还真不是一般的玩意儿,好漂亮,粉嘟嘟的,那眼睛比天上的星还亮,水汪汪的,说话的声音也特别好听,奶声奶气……”

樊疏桐不信:“我又不是没看到,脏得跟个叫花子似的。”

“当然漂亮,她妈妈就很漂亮,这是我头一次看到她们。之前只是听说,爸爸娶的这个阿姨很漂亮,果然是真的……只是朝夕出了这么大的事,陆阿姨正跟爸闹呢,爸都几天不敢进门了。”

“活该!”樊疏桐幸灾乐祸。

樊世荣焦头烂额,陆蓁因为朝夕的事情不依不饶,像疯了似的,不准他接近她们母女半步。朝夕在医院的时候,他进不了病房,出了院,陆蓁也不准他进门,一看到他就大喊大叫,摔东西,他被迫住到了寇振洲的家。寇振洲是军区政委,是樊世荣出生入死多年的老战友。樊世荣没想到自己冲动之下拔的那一枪,不仅把儿子打得翻脸不认人,也让妻子陆蓁视他如洪水猛兽。陆蓁十分恐惧,虽然樊世荣拔枪是为了救女儿,可是他敢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动枪,那么她们母女跟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哪天他不高兴了,还不把她们当靶子。而且,陆蓁不仅害怕樊世荣,还害怕他的儿子樊疏桐,虽然她对于樊疏桐的种种恶行早有耳闻,但一直没有见过面,只知道樊世荣很恼火这个儿子,把他打发去了南沙守岛,不想头回见面,他就敢把朝夕往楼下扔,以后若住在一起,只怕朝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陆蓁一不做二不休,提出离婚,本来这首长夫人就做得让她闷闷不乐,现在出了这档子事,她恨不能立马就远走高飞。消息传给樊世荣,他急坏了,连忙托付蔻振洲的夫人常惠茹上门做陆蓁的工作,因为陆蓁平日里跟常惠茹走动得比较勤,常惠茹大陆蓁十几岁,陆蓁一直叫她常大姐,在G市陆蓁无亲无故,常惠茹给了她很多关照,嘘寒问暖的,陆蓁有什么委屈或者心里话也只跟常惠茹说。

常惠茹也是战争年代上走过来的,个性豪爽,是个直性子,她开门见山地跟陆蓁说:“这婚你离不了。”

陆蓁问:“为什么?婚姻不是自由的吗?自由结婚,当然也自由离婚。”常惠茹一听她这话,就知道她对政策不了解,笑着说:“婚姻自由是没错,但那是指地方上,你跟老樊是军婚,军婚你懂不,跟地方上的普通婚姻是不同的。”

陆蓁果然是不懂:“有啥不同的啊?”

“这个,就直说吧,军婚一般情况下是要先维护军人利益的,结婚是双方自愿这没话说,但是若离婚,必须军人这边同意,否则你单方面要离是离不掉的。换句话说,如果老樊不同意,你就离不了,地方上没人敢批准,法院更不会受理,何况老樊的身份特殊,你自己想想,你离得了吗?”

常惠茹拍着陆蓁的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老樊就是脾气爆了点,但人真是好得没话说,尤其对你,那真是掏心窝子。他前面的两位妻子我都见过,他的前妻任缪玉同志还是我介绍给他认识的,他对人家也还不错,但很客气,两个人处得像上下级同志,而不像夫妻……他对你就不一样了,小陆,我从未见过哪个男人宠女人是这么宠的,你可能自己没察觉,我们背地里都在笑老樊是个情种……”

陆蓁一句都听不进去,眼泪哗啦啦的流:“那我这辈子就困死在这了?”

“怎么说话的呢?”常惠茹不高兴了,“部队哪里不好了,我在这里生活了半辈子,现在要我去地方上,我还不乐意呢。这里环境单纯,不像社会上那么复杂,你想要什么,老樊都会给你弄来,想去哪里游玩,他也会给你安排,小陆,说句你不高兴的话,你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可我怕他,我总是很怕他,他都连亲生儿子都敢开枪,我要是哪天跟他吵起来了,他还不一枪嘣了我……还有朝夕,这次是侥幸捡回一条命,可下次还有这么好的运气吗?早晚会被他那个混账儿子弄死!大姐,我怕极了,晚上做梦都梦见他们父子追杀我们。”陆蓁呜咽着,极度的恐惧和绝望,“现在朝夕表面还看不出有多大毛病,可她摔的是脑子啊,连医生都说要观察,这话不是讲明了吗,以后指不定是个傻子,好端端的一个孩子,招谁惹谁了,那个畜牲竟然把她往楼下扔……”

陆蓁一说起这事就悲伤得无以复加,常惠茹也是为人之母,孩子都是娘身上掉下的肉,谁不疼啊。她也跟着流泪,搂住陆蓁说:“你放心,经过这次的事,老樊绝对不会再让疏桐靠近朝夕,他跟我讲了,要你一万个放心……”

樊世荣的确是有这样的安排,为了让陆蓁消除芥蒂,在樊疏桐关禁闭期间,他就跟蔻振洲打了招呼,让儿子暂住到寇家,因为陆蓁肯定是不愿看到樊疏桐的。而且樊疏桐跟老蔻的一双儿女都是从小玩到大的伙伴,尤其是跟儿子蔻海,樊疏桐是混世魔王,蔻海也好不到哪儿去,是院里出了名的事儿精,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两人自小就在院里冲锋陷阵,一个司令,一个政委,将他们老子当年的威风发扬光大,闹得大院鸡飞狗跳,蔻振洲对樊世荣的境遇感同身受,一说到儿子就头疼得要命。最后他效仿老樊的作法,将蔻海发配到中国地图最北边的某个边境哨卡站岗去了。一个最南端,一个最北端,两小子隔着千山万水,一个守南,一个守北,看他们还怎么浑球。

蔻海比樊疏桐早几个月回来,一听说老爸要将樊疏桐安排到家里住,乐得跟个什么似的,跟连波一起去接关了七天禁闭的樊疏桐。本来都挺好的,樊疏桐也乐意住到蔻家,他也不愿意看到樊世荣,父子俩谁也不想见谁,可是连波的一句话泄了天机,他说:“哥,这样挺好的,你就先在蔻伯伯家里住阵,缺什么爸都会给你安排,陆阿姨的情绪现在还很不稳定,一听到你的名字就闹,爸也是没办法,陆阿姨闹到昨天才准许他进门……”

当时三人已经走到岔路口,往左就是回家的方向,往右是去蔻家的方向,樊疏桐停住了脚步,转过脸问连波:“你刚才说什么,那女人听到我的名字就跟樊世荣闹?”他再也不愿叫樊世荣做爸爸,直呼其名。

连波当时还没反应过来,实话实说:“是啊,昨儿晚上都闹了半宿,陆阿姨把爸赶到书房去睡的,就因为爸不小心说了你的名字……”

蔻海的反应很快,一个劲的跟连波使眼色,连波意识到什么,连忙住口,可是来不及了,樊疏桐露出一口白牙,笑得跟魔鬼似的:“我还是回家去住吧,我是樊世荣的儿子,就应该跟他住在一起,我离家三年,想家都想疯了,我要回家——”

说着转身就往左边走。

蔻海一把拽住他:“士林,别介,我都给你安排好了,黑皮和细毛几个都在家里等我们呢,我们以后可以天天在一起,名正言顺的,再也没人赶我们。”

“士林”是樊疏桐的外号,原本是叫“凡士林”,因为他自封司令,樊司令叫久了就成了凡士林,但为了叫起来方便大家通常省略成“士林”,一直叫到他成年都没能改过来。基本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绰号或诨名,比如蔻海的外号是海子,连波因为文章写得好被大伙叫做秀才,黑皮和细毛则是从小就这么叫的,到后来大家都几乎忘了他们的本名叫什么。而樊疏桐的驴脾气这时候又发作了,掰开蔻海的手指说:“海子,要乐呵以后有的是时间,可我真想家了,想家想我爸,还想那破玩意儿,被我从二楼扔下去,我很想知道她有没有成傻子,我得回去看看。”

连波急了,忙拦住他:“哥,你先去海子家住吧,要想家了,等陆阿姨去海南了,你再回去不迟。”

“去海南?”

“是啊,爸为了给陆阿姨压惊,准备过两天就带陆阿姨,还有朝夕去海南散心……”

蔻海眼皮一翻,知道这事黄了。

果然,樊疏桐眉毛倒竖,嘴巴却扯着笑:“啧啧啧……多么幸福的一家三口!我妈在世的时候,想去趟庐山看瀑布,他答应了几次都没兑现,他后来想兑现都不成了,因为我妈死了!你妈也死了!死了不过两年,尸骨未寒,他就迫不及待地找了这么一大一小两妖精回来,还带她们去海南?我呸!”樊疏桐咬牙切齿,冷笑着说,“他眼里没我这儿子,可我眼里还是有他这爹的,我得回去好好孝敬他,我是长子呃,是樊家唯一的血脉,我要给他养老送终,他将来死了我要埋他的——”

“哥!”连波眼眶都红了。

蔻海连连摇头,心下明白,这对父子真的是势不两立了。这让他心里很不好受,虽然他自己跟父亲也经常闹别扭,蔻振洲甚至一怒之下把他发配到最北边站哨卡,可是蔻海知道父亲极爱他,只不过军人出身的父亲表达感情总是很武断,蔻海在荒无人烟的山沟沟里面壁思过三年,终于明白他其实也很爱父亲,非常想念父亲。回来后,父亲表面上对他不闻不问,其实每晚在他入睡后,总要进房给他掖掖被子,父亲以为他睡着了,其实他没有,父亲经常在他的床边坐上好一会儿,抽根烟,父亲孤独的背影终于融化了父子冻结多年的冰山。现在蔻海和父亲蔻振洲处得就跟朋友似的,家里气氛好多了,连樊世荣都羡慕不已,不明白自己和儿子怎么就没办法好好相处。

当樊疏桐大步流星地往家走时,蔻海跟连波说:“好好劝劝他,他就是死心眼,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是父子。你得想办法让他明白这点。”连波点点头:“我会尽力。”说着就追赶樊疏桐,“哥,你等等我——”

当樊疏桐大摇大摆地晃进家门时,樊世荣正在给刚出院的朝夕喂药,蹲着身子,拿了个小勺子,哄着朝夕说:“朝夕,这是糖水哦,很甜的,你尝尝就知道了。”

“我不喝。”朝夕奶声奶气地摇头,她脸上还有些伤,是被蔷薇的刺划的,可是丝毫不影响她的可爱,小脸粉嘟嘟的。陆蓁很会打扮女儿,给她穿着件粉色的毛衣,头上扎着粉色的蝴蝶结,摇头晃脑的样子让樊世荣最为怜爱,哪怕他在外面威风凛凛,一回到家就甘愿做朝夕的保姆,只要他在家,基本上是不让阿姨碰朝夕的,他喜欢将朝夕高高举过头顶,围着院子跑圈圈儿。陆蓁能重新接纳樊世荣,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他对女儿实在太好,视如己出,很少有男人能把跟自己没血缘的孩子当亲生的。

可是就在朝夕终于肯张口喝药时,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忙不迭地往樊世荣的怀里缩,樊世荣还没明白过来,樊疏桐已经一只脚踏在了茶几上,看着朝夕眉开眼笑:“哟,你还知道哭啊,那看样子没成傻子嘛,害我白白担心……”

樊世荣一手搂着朝夕,一手拿着个药碗,怔怔地看着儿子。陆蓁的脸都白了,一把抢过女儿,紧紧抱在怀里。

樊疏桐脸上笑开了花:“干嘛都这么看着我啊,我又不是鬼,我回家来住不行吗?这是我的家——”他望着花容失色的陆蓁,明摆着就是跟她说的,“我是樊家的长子,是这个家未来的主人,想分家产什么的,还得先问过我呢。”

陆蓁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谁想分家产了?”

“那我怎么知道呢?”樊疏桐肩一耸,别过脸又对他老子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鲜花喜欢牛粪什么?不就是身份和地位嘛……”

“臭小子,你说什么!”樊世荣站起身,怒目而视。

樊疏桐往老子身上一打量:“哟,有枪没?怎么不把枪带身上,儿子惹着你,一枪嘣了嘛,瞄准点,别再打偏了。你不是神枪手吗?拿出点威风来,别让人小瞧你是个孬种!……”

“哥,你干什么。”连波这时候已经追进门了,拉樊疏桐。

樊疏桐甩开连波,踱到父亲跟前,一字一句,宛如刀子:“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开枪啊!”他指着自己的胸口,“你不是常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吗?你现在就可以开枪嘣了我,最好是嘣了我,否则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他又指了指陆蓁和朝夕,“在我和她们之间,你肯定要做出选择,否则这个家就是你的坟墓,别逼我提前给你送终!”

“哥!”连波叫。

“别喊!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情,你别掺和!”樊疏桐恶狠狠地瞪了连波一眼,一屁股做到沙发上,跷起了二郎腿,仰着脸看着脸色发青的樊世荣说,“当然,这事也不急,你慢慢考虑,我会给你时间考虑,在你做出决定之前,我会尽我所能让她们知道我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是怎么禽兽不如的。”说着转过脸,陆蓁抱着朝夕往旁边缩,樊疏桐伸手拧了把朝夕粉嘟嘟的脸蛋儿,“还有你这玩意儿,哥哥会好生招待你,一定会让你的童年终身难忘……”

“不——”陆蓁抱起朝夕就往楼上跑。

樊世荣身体发僵,看着变得如此陌生的儿子,痛苦得难以自抑:“疏桐,我知道你恨我,从小就恨我。这都怪我,没有陪伴你的成长,在我还没来得及跟你建立最基本的亲情时,你已经长大,有了自己的思维和情感,我纵然使出浑身解数,哪怕是掏出心,你也没办法在情感上接受我这个父亲。但是疏桐,你始终是我的儿子,因为我的一些表达感情的方式有偏差,导致我们的隔阂越来越深,对此我无话可说,我只能等你将来也做了父亲,你就会明白,做一个被儿子接受的父亲有多难……”

“是吗,有多难?”樊疏桐丝毫不为所动,站起身,他的个头已经超过父亲,目光足以跟父亲平视,“是不是比造原子弹还难?是不是比你打个电话还难?是不是比你写封信还难?是不是比你掏出枪,以子弹欢迎儿子的归来还难?三年!你当我死了,我能当你还活着吗?在你对我开枪的那一刻,我死了,你也死了,这辈子我们的父子情分尽了,你明不明白?”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现在给我上演苦情戏,你不觉得很可笑吗?如果我就为这么几句话被你糊弄过去,我还是樊世荣的儿子吗?情分是尽了,但我始终是你的儿子,这话我还是赞成的。”

他笑着点点头,拍拍父亲的肩膀:“我一定会好好孝敬你的,父亲!我会把你对我的冷酷无情千倍百倍的还给你,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青出于蓝胜于蓝,谁让我是樊世荣的儿子呢?我不会是个孬种的,这点你绝对放心,龙生龙凤生凤,天生的老鼠会打洞,我好歹也是将门虎子,我可以很自信的跟你说,我们的决斗才刚刚开始,我不花一颗子弹也会赢得另一片天下,我不花一颗子弹也会让你看到什么是血流成河, 这世上很多战争并不需要子弹,哈哈哈……”

樊疏桐肆意的笑声在空阔似殿堂的屋子里回荡,显得阴森可怖。连波颓然地低下头,他知道,这个家再无安宁的可能。

樊世荣看着失了常态的儿子,终于也点点头:“不愧是我的儿子,知道这世上还有不需要子弹的战争。好吧,既然你这么想在我面前制造血流成河,你就制造吧,我敢保证最后你赢不了,因为这世上很多东西失去后就没办法再找回来,到我闭目的那天,你会明白你失去的是什么。”

说完,樊世荣悲怆地从儿子的面前走过,上楼去了。

樊疏桐双手抱臂,昂然目送父亲上楼:“在你开枪射杀我的时候,你就已经失去了我这个儿子,那么……我又何惧失去你这个父亲?”

樊世荣停住脚步,没有回头,只说:“你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是失去,等你真正体会到的时候,你已经失去一切,好自为之吧。”

樊疏桐无动于衷。

他又重新坐回到沙发上,掏出火柴盒,点根烟。半晌,他转过头问连波:“你知道什么是失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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