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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畜生的儿子当然是畜生

樊疏桐跟蔻海还没出军区大院呢,就收到了细毛的传呼,那时候已经有中文传呼了,但不是自己在传呼机上发,而是打电话给声讯台,把你想说的话,想传给谁告诉接线小姐,由声讯台给你发出去。

“糟糕,细毛他妈又发威了。”蔻海把传呼机给樊疏桐看,上面显示只出一句话:我妈要杀了我,快来救我!!!

在军区大院,谁都知道细毛他妈罗丽娟是出了名的泼妇,别的不说,就说细毛他爸朴远琨同志,好歹也是个上将,经常被罗丽娟抠得脸上挂彩。每次脸上挂了彩,开会的时候朴远琨同志就会耷拉着头,蔻振洲瞧见了就打趣地问,家里的母老虎又咬人了?朴远琨就会用一口的四川话骂,妈拉个巴子,要不是看在她是孩子他娘的分上,我早把她剿灭了!樊世荣也难得开玩笑,挤兑老朴同志:“八年抗战你都挺过来了,怎么就收拾不了一个婆娘呢?要想打败老虎,就得拿出狮子的威风,丢不丢人你。”

而事实是,每次老朴同志还没来得及摆出狮子的威风,罗丽娟的锅铲就飞过来了,要不就是杯子烟灰缸什么的满屋飞,奇怪的是,老朴同志战场上躲得过敌人的炮火和子弹,却躲不过老婆的锅铲,狮子没成狮子,最后成了猫。而猫的儿子朴赫兄弟呢,只能当耗子,因为他妈通常在收拾完老朴同志后,余兴未尽,会顺带收拾下朴赫,熟悉朴赫的人都知道,他的左耳比右耳长,那就是他妈的功劳。

而这次撩起朴赫他妈虎威的原因是,朴赫在外面谈了个姑娘,本来是玩玩的意思,结果一不留神把对方姑娘的肚子给搞大了,用蔻海的话说,这叫“把关不严,出了安全事故”。这样的事情朴赫以前也不是没遇到过,他爱玩仅次于樊疏桐,还没从部队转业的时候就开始搞对象,到了地方上,又恰巧分在财政局上班,大把的姑娘自愿或半情愿地上他的床,意外事故当然是避免不了的,但每次朴赫都是用钱打发了事,要不就是帮对方安排个好点的工作,因为他妈刚好就是组织部的干部,安排个工作或者提个干什么的,一句话的事。应该说朴赫对处理此类“安全事故”已经是驾轻就熟了,只是走多了夜路没有不碰到鬼的,这次朴赫阴沟里翻了船,没碰到鬼碰到个比他妈还厉害的母老虎。

被他搞大肚子的对象叫丁小芹,是财政局的临时工,管收发报纸的,长得很清秀,没事喜欢在办公室嗑瓜子,看上去挺温顺的一个姑娘。可有句话怎么说,千万不要以貌取人!朴赫就是因为丁小芹看上去很温顺的模样对她放松了戒备,没有费多大工夫就追上床了,一回二回的就出了事,开始朴赫还很不以为然,甩了两万块给丁小芹自己处理,结果丁小芹把那两万块又甩回去了,不要钱,要跟他结婚。开玩笑吧?他朴赫还有大把的荒唐时光没有挥霍,就收场奔礼堂?不屑说,朴赫自然是使出杀手锏,许诺给丁小芹转正,只要她肯就此罢手。结果这招还是不管用,丁小芹死活不依,就要跟他结婚,公然在单位上跟朴赫吵架,让朴赫丢尽了脸。

朴赫烦了,干脆指使人事部门解雇了丁小芹,对她避而不见,还交代传达室不准放丁小芹进财政局大院。这下就捅了马蜂窝,丁小芹发飙了,找到朴赫住的军区大院,托熟人混了进去,一上朴赫家就又哭又闹,把朴赫搞大她肚子又不负责的事给大声宣扬了出来。朴赫他妈气得发昏,出动警卫才拉走丁小芹,朴赫见状想溜都不成了,他妈直接从厨房摸了把菜刀要砍死他。

樊疏桐和蔻海赶到“事故现场”的时候,朴赫家的院子外围了很多邻居,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而罗丽娟同志则挥舞着菜刀站在院子里跳起脚来骂,朴赫却不见人影。蔻海正四处搜索呢,隔壁邻居家的二楼窗户里面挥舞着一双激动的胳膊,不停地给他们挥手示意,那正是可怜的细毛朴赫!原来是躲邻居家去了。

“怎么办?”蔻海问樊疏桐。

樊疏桐仰着头,查看了地形以及“敌情”,指示蔻海:“你掩护,去引开他妈的视线,我去解救我们的细毛兄弟。”

蔻海一看罗丽娟那架势,就哆嗦:“首长,还是你去掩护吧,我怕被她妈劈死。”

樊疏桐瞥他一眼:“瞧你这没出息的样,你去引开他妈比我胜算大,谁让你名声比我好呢,我去肯定会被他妈说是我带坏了细毛。”

没办法,蔻海只能冒死去做罗丽娟的工作。樊疏桐的判断很准确,蔻海的形象在整个大院里是出了名的好,工作勤奋,对待长辈有礼貌,也没有闹过作风问题,用樊疏桐的话说,人见人爱狗见狗亲。蔻海果然成功地转移了罗丽娟的视线,并把她拉进了屋,樊疏桐立即行动,把处于水深火热中的细毛兄弟从邻居家救了出来,驾车逃出了军区大院,并给蔻海发了个传呼:见好就收,喀秋莎会合。

喀秋莎比从前更气派了,因为换了老板,重新装修过。而且还新设了豪华包间,供重要客人使用。包间很大,被一面华丽的镂花屏风一分为二,一边摆放着客人聊天喝茶的沙发,一边是就餐的大圆桌,铺着格子桌布,擦得雪亮的银质餐具早已摆放整齐,餐桌中央的玫瑰花丛更是让整个包间芬芳四溢。

樊疏桐在沙发上落座,又忍不住数落细毛起来,来的路上就数落了一通,说他拉屎不揩干屁股,结果招来了疯狗。细毛唉声叹气,平日人民公仆的威风没了踪影,耷拉着脑袋矮了半截。“我怎么知道那丫头这么难对付呢,要知道她是这样,就是拿枪逼着我……我也不会跟她搞……”细毛说起这事就懊恼得不行。

樊疏桐又好气又好笑,“还拿枪逼着你搞呢,你当你是大明星啊,我呸!你顶多是只苍蝇,甭管什么蛋,见缝就叮!这回好了吧,叮上炸弹了……”

“我说老大,现在兄弟落难,你就别往我伤口上撒盐了,还是给我想个完全之策救兄弟一把吧。”细毛求救地望着樊疏桐。

“自己拉的屎自己揩!”樊疏桐才难得理会。

“老大,你比我有经验,你……你不能见死不救。”

“像你这样的败类,死了是为民除害!”

“老大……”

当时两人已经在喀秋莎的包间里喝上茶了,一边斗嘴一边等着蔻海会合。可是等了半天,也不见蔻海来,细毛着急了:“会不会光荣了?”

“闭上你的乌鸦嘴!”樊疏桐忙不迭给蔻海发传呼。正发着,门开了,贼兮兮地闪进一个人……樊疏桐和细毛愣了半晌,这,这人是谁?

只见那厮腋下夹了个公文包,戴了顶鸭舌帽,穿着件皮夹克,要命的是下面还穿着条洋不洋土不土的格子西裤,鼻梁上还架了副墨镜。这……这不是黑皮吗?樊疏桐和细毛只觉得要抽风,这小子前阵子还在卖摇摆机,怎么眨眼工夫就换行头了?果然是黑皮,当他的招牌笑容在他猴样的腮帮子上扯开的时候,樊疏桐和细毛这才还了魂:“你丫的抽风啊,整得跟个嫖客似的。”自己都要抽风的细毛还说黑皮抽风。

黑皮大摇大摆地在他们对面的沙发上落座:“我像什么嫖客,你才是正宗的嫖客,我刚去了你家,听说你把别人姑娘的肚子嫖大了,出息了啊……”

“有没有搞错,我这算什么嫖,我没嫖她,搞……搞对象怎么是嫖呢?”细毛还为自己辩解。

“可你名字就叫‘嫖客’。”

“是……是朴赫。”

“我听着就像是嫖客。”

“你丫的找抽是吧,不去卖你的摇摆机上这来干什么?”

“我现在不摇摆了,不摇摆了。”黑皮揭下鸭舌帽,挠了挠有些秃顶的头,那样子像极了李东宝,那时候有部很火的电视剧叫《编辑部的故事》,里面的男主角就叫李东宝,葛优演的,那时候葛优没现在有名,黑皮尖嘴猴腮的样子跟葛优还真是形似又神似,尤其是现在年纪轻轻就秃头,简直成了葛优的翻版,偏偏这厮还就喜欢挠他的秃头,一边挠一边说:“真不摇摆了,再摇摆我就要把自己卖了,我今儿来呀,是向士林道谢的……”说着起身对着一直微笑不语的樊疏桐深鞠一躬,再鞠躬。

“停停停,今天是我的生日不是我的追悼会,你给我鞠什么躬!”樊疏桐不容他鞠第三躬,一掌把他劈回到沙发上。

可是黑皮又一把弹起来,抓住樊疏桐的手:“兄弟啊,是你救了我,我不谢你谢谁啊,从前我错怪了你,是我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可是兄弟就是兄弟,我落难至此,要不是你出手搭救,我只怕现在已经流落街头要饭了……”说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了起来,“士林啊,连我爹妈都不管我了,你要我怎么报答你才好,这辈子报答不完,来世做牛做马我都要报答你啊……”

细毛一头雾水:“你丫这是唱的哪出呢,卖摇摆机卖疯了?”

这事还得从一个月前说起,祸害无穷的传销被有关部门界定为非法营销,大批的传销窝点被端掉,黑皮未能幸免,被收容进了看守所。因为欠了下线大笔集资款无法归还,公安机关勒令他必须偿还集资款,否则将以诈骗罪移交检查机关,蔻海的妹妹常英刚好就在派出所上班,知道了这事,回家讲给了蔻海听,蔻海又告诉了樊疏桐。樊疏桐当时也没说什么,却一声不吭地帮黑皮还了集资款,这才让黑皮得以脱身。黑皮出来后,不用问都知道是樊疏桐出的面,因为家里人是不会管他的,而亲友里有不少被他拖下水,人人见他恨不能诛之,更别说搭救,最后也就剩一帮还有来往的兄弟,可是除了樊疏桐,谁也没有这个实力帮他偿还债务,因为那不是一笔小数目,在九十年代初对普通老百姓来说不亚于是天文数字,不是谁都可以拿得出来的。

樊疏桐倒是对此显得很淡然,甩开泣不成声的黑皮的手,指了指沙发:“坐,坐那儿好好说。”停了下,长长地吐出一口烟,“其实这事也没什么好说的,别说大家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就是普通朋友,也不会见死不救,我知道你并不是故意要这样,你是脱不了身了,我不救你难道看着你去坐牢?”

细毛这才明白怎么回事,插了句:“黑皮啊,你以后要好好做人啊,干什么都要遵纪守法,路走正了,能掉泥坑里吗?就拿我来说,我要不在水边走,能湿鞋吗?”说着掉头又拽住樊疏桐,“老大,你救他也得救我,凭什么不救我?”

“滚!”樊疏桐甩开他。

正闹着,门又开了,常英姑娘一身警服,英姿飒爽地晃了进来。

“英子,你怎么来了?”细毛觉得特新鲜,可有些日子没看到常英了,听她哥蔻海说,他妹妹这阵子突然传染了他妈的更年期,成天在家发火找茬,要不就是当哑巴,下班就关屋里头,连饭都要保姆送到房门口。一家人都不敢招惹她,谁惹了她那就等于捅了马蜂窝,谁都知道常英姑娘发起飙来那可真不是盖的。这会儿常英姑娘目光嗖嗖扫视全场,眉毛一抬,冷笑:“我来抓嫖的!”

细毛连忙摆脑袋:“这里没人嫖。”

常英脱了警帽,指着细毛:“还没嫖呢,你都把人家姑娘肚子嫖大了。”说着一屁股坐沙发上,“还在楼梯口,就听你们在嫖啊嫖的,我刚好路过,顺便来扫扫黄,你,你,还有你……”她挨个儿指了一圈,一本正经,“都给我老实点,这个月正在严打,别犯我手上,让我大义灭亲哦。”

黑皮连忙帮腔,推了把细毛:“就是他嫖,我们都是良民。”

“你也不是什么好鸟,怎么样,号子的滋味不好受吧?”常英大概是当了警察,习惯了用教训的语气跟人说话,“你要再不走正道,我还可以送你进去疗养疗养……”

“别,妹妹,我现在遵纪守法,绝对没有危害社会。”说着黑皮从公文包里逃出一沓名片,挨个儿发,“大家看看,我现在在做正经事,为人民造福呢。”

樊疏桐接过名片念了出来:“鹊——桥——婚介所。”刚念完,蔻海推门进来了,一头雾水:“谁在征婚?”

一屋的人被雷劈了似的,横七竖八地笑瘫在沙发上。

细毛指着黑皮更是笑得要背过去。

“婚介所?”蔻海也抢过一张名片。

“没错,上个礼拜才开业。”黑皮不好意思地挠着秃顶说,“托兄弟们的福,我出来后,也找我的上线要回了部分集资款,我就寻思着开了这家婚介所,现在很时兴这个,刚刚拿了营业执照。”说着黑皮双手作揖,“兄弟我正在创业阶段,还望各位多多捧场,多多捧场……”

樊疏桐笑着说:“我说黑皮,你卖摇摆机呢,我还能给买两台捧捧场,你卖姑娘,我可不敢。”

“我,我怎么是卖姑娘呢,我又不是拉皮条的……”黑皮的样子特别滑稽。

细毛接过话:“也卖鸭子。”

……

细毛果然是港片看多了,连刚时兴的“鸭子”都知道。众人笑得要抽筋,还好空着肚子没吃饭,否则全给吐出来。常英也是笑得花枝乱颤,指着一屋的禽兽说:“你,你们这帮禽兽,当着人民警察的面不是嫖就是卖的,早晚我把你们扫黄给扫了。”说完猛灌了口水,又指着黑皮,“我说你能不能把那墨镜摘了,你是开婚介所呢还是算命……你,你就不能找点正经事做……”

黑皮很听话地摘下墨镜,耐心解释:“这就是正经事啊,功德无量!你们想想,家庭是社会的细泡(胞),家庭稳定社会才能稳定,而如今社会上很多大龄男女都找不到对象,不是他们的条件有多差,而是缺少一个平台让他们相互认识萌生好感,继而进一步发展,我们婚介所的宗旨就是成就人世最美好的姻缘,让更多的有情人牵手成眷属,共度美好人生。”

不愧是卖摇摆机积累了丰富的推销经验,推销起对象来也这么有板有眼。哄笑声中,樊疏桐见人都来齐了就招呼大家上桌吃饭。一边吃呢,黑皮还在不遗余力地宣传他的婚介所,说是要大张旗鼓地搞一次集体征婚,目标就是军区大院未婚的单身军人,已经跟相关部门联系好了,报纸上的广告也登了,电视台到时候会现场直播,倍儿热闹,最后还不忘拿细毛作反面教材:“你们说说看,如果这位同志有家有老婆,能把人家姑娘的肚子搞大吗?可见家庭是社会稳定的基石,教训,教训啊……”

细毛一筷子打过去:“吃你的,嘴巴怎么这么讨嫌?”

一说到这事,寇海也有话说了,苦大仇深地指着细毛:“我说你妈罗丽娟同志真不愧是母老虎,可惜我又不是武松,我跟她说话简直是冒着生命危险,她那把菜刀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我真担心一句话没说好,被她劈两半……”说着拿起一瓶五粮液,“今儿你不把这瓶酒干了,你对得住兄弟我吗?喝!”

细毛估计也是受了刺激,接过酒瓶自己斟满了,又给坐旁边的寿星樊疏桐斟满,自个儿先举起酒杯一口见底:“我,我朴——客(赫)——”

话还没说完呢,又是哄堂大笑,细毛不喝酒便罢,一喝酒口吃就格外严重,自己的名字都念不转,大家敲着碗筷笑得前仰后合。樊疏桐右边坐着的是常英,笑虽然也笑,但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从进门到现在,她始终没有正眼看过樊疏桐,一直到细毛慷慨激昂地发表完了感慨,她才举起酒杯敬樊疏桐:“首长,今天是你生日,妹妹我敬你一杯。”也不容樊疏桐反应,她自个儿先喝了。樊疏桐何其的敏感,早就留意到了常英的微妙情绪,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就像小时候常拍她的头一样:“傻丫头,你不敬这杯酒还是我妹妹嘛,永远都是。”

就这一句话让常英红了眼眶,因为只有她听得出这弦外之音,他只会把她当妹妹,只能是妹妹!一颗心终于是碎成了满天星斗,也好,从此再不会心痛。从小到大,她就被家里人宠着惯着,想要什么就一定有人送到手边,可是现在她明白,这世上不是她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可是她喜欢他啊,从小把他当神一样地崇拜着,如果可以,她愿意用她的一切来换得他的爱,但是她知道,这没有可能。

“首……首长,你能把我当妹妹是我的造化,我一辈子都记着你这个哥哥……我,我……”她拍着胸脯,隐忍已久的泪就要夺眶而出,但她不能哭,绝不能哭,刚好黑皮给她斟满了酒,她拿起酒杯仰着脖子又一饮而尽,然后埋头伏桌上掩饰地拭去泪水。樊疏桐见状连忙搂住她的肩膀,指着众人说:“你们给我听好了,谁要是敢欺负英子,我第一个不答应……”

细毛喝了酒,脸红得跟个关公似的,结巴着说:“谁,谁敢欺负她啊,我们都仰仗着英子呢,人民警察保卫人民……”

常英忽然大笑起来,抬起头,也许是酒精的作用,转眼工夫也是满脸通红,笑得肩膀直耸:“你知道大院里现在怎么说你们吗?”

樊疏桐很好奇:“怎么说?”

“说你们是军区‘四害’,哈哈哈……”

“四害?”黑皮连忙摇脑袋,“我不是耗子。”

寇海打了个酒嗝:“我,不是蟑螂。”

细毛难得这回没有结巴:“我不是嫖客。”

“哈哈哈……”

“哦,不,不……”细毛明显喝高了,忙摆手说,“我不是苍蝇。”说着拍拍樊疏桐的肩膀,“轮到今天的兽性(寿星)了,你说你不是什么……”

樊疏桐甩开他的手,纠正道:“我是寿星,不是兽性,臭小子!”

“哈哈哈……”

众人笑瘫了,常英笑得就差没溜桌子底下去,大家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地聚会过了,一个个都喝得满脸通红,黑皮突然歌兴大发,敲着筷子引吭高歌起来,唱的正是满大街流行的《渴望》主题歌《好人一生平安》。

“有过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有过多少朋友仿佛就在身边,也曾心意沉沉相逢是苦是甜,如今举杯祝愿好人都一生平安……”唱得还真是情真意切,大家无不被感染,一起拿起筷子敲起来:“谁能与我同醉,相知年年岁岁,咫尺天涯皆有缘,此情温暖人间,谁能与我同醉,相知年年岁岁,咫尺天涯皆有缘,此情温暖人间……”

很多年后樊疏桐回忆起这一幕,只觉悲伤,他们一起长大,却有着各自不同的人生轨迹。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当他们天各一方的时候,谁还记得谁呢?但是樊疏桐不后悔,在他后来最困苦的岁月里,恰恰就是手足情深的兄弟姊妹情谊让他觉得此生没有白活,够了,有这些够了,要得太多反而失去得更多,这是他成年后对人生的最大感悟。即便他后来漂泊海外时,每每想起从前,他最感恩的也正是这些从小一起玩大闹大的伙伴们,哪怕到苍老也不敢遗忘,当一个人什么都没有了的时候,什么都失去的时候,又如何舍得遗忘……

“朝夕,你放寒暑假的时候会回来吗?”

连波静静地看着朝夕。

朝夕从抽屉里拿出考试需要的笔和尺,低头一笑:“我还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呢。”“怎么会考不上呢,不能说这么丧气的话,信心很重要哦。”连波也笑,打量消瘦很多的朝夕,目光长久地凝视着她:“朝夕,你会想起我们吗?”

朝夕抬头瞟了他一眼,又迅速地转过脸,轻声道:“我又不是出国,只是去读大学而已。”说着坐到椅子上,把玩着一个粉色的橡皮擦。这阵子她一定很辛苦,眼眶底下透着青,神情也有些恍惚,她像是说给连波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人生很多时候总要去面对一些不愿意面对的事情,虽然残酷却逃避不了,得不到的时候就只能放弃了,追求没有希望的理想只能是让自己受伤,我已经受太多的伤,也不想让别人受伤,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一生就可以了……”

连波哑然,这完全不是她这个年纪说得出来的话,她还这么年轻,还有着饱满鲜活的青春,如何就早早地显出枯萎的样子了?

“朝夕,”他握住她的手,“我不会逼你面对任何你不愿面对的事,我只要你一生平安幸福地度过,我就很满足。”

朝夕侧脸看向他:“我也希望你能幸福。”顿了下,由衷地漾开笑容:“连哥哥,你将来一定会很幸福,因为你这么善良,这么好,一定能娶个纯洁善良的妻子。你不用惦记着我,你过得好,和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这对我来说也会是最大满足……”

连波听出了弦外之音,一下子就急了:“朝夕,你要去哪里?毕业后不能回聿市工作吗?”

“将来的事谁知道呢,听天由命吧。”

“又是这么悲观的话!朝夕,哥哥知道……这辈子没有可能在身边照顾你,可是你别让我看不见你好吗?”连波看着她,忽然意识到什么,目光陡然变得明晰,他将她的一双手捉住放在胸口,紧紧攥着,“朝夕,我怎么觉得你有事瞒着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有什么不能跟哥哥说的吗?我一直就觉得你心里有事,否则不会要远远的躲开,朝夕,当一个人背负着包袱的时候,躲到哪里都是没有用的,只有把心敞开,才能见到更多的阳光……”

一听这话,朝夕顿时像受惊的兔子哆嗦起来,脸色煞白,拼命摆头:“我做不到!连哥哥,不是我不愿意敞开自己的心,而是因为我害怕阳光,我宁愿守在黑暗里,那会让我觉得安全,阳光会暴露一切。连哥哥,我害怕那一天的到来,所以让我走吧,我不想骗你,我考上大学的确不会回来了,看不到我也好看得到也好,我们都有各自的人生道路要走,我和你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你到底有什么秘密不能见光的?你这么小,能有什么秘密?”连波蹙紧了眉头,更加确定朝夕有事瞒着。

“不,不,别逼我!”朝夕摆着头几乎叫起来,单薄的身子连连往后缩,“我不想说!我不能说!连哥哥,你放过我吧,揭出那些秘密等于是让我死在你面前,你一定要这么残忍吗?”

连波瞪大眼睛,他放开她的手,一把按住她的肩膀:“有这么严重吗?朝夕!我是你哥哥,连我都不能说吗?”

“不,不,我不说——”朝夕踢着脚,双手捧住头大哭起来。

连波忙起身抱住她:“朝夕!你看着我,朝夕……”

“连波!”

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断喝。

连波扭头望过去,是樊疏桐,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一身酒气。他摇摇晃晃地走进朝夕的房间,指着连波说:“干嘛逼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不也有吗?我,我也有!”他口齿不清地指着自己的胸口,“我这里有一个天大的秘密,你想不想知道?唔,很大的秘密哦……”他夸张地用手比画着,“大到可以把你整个人都吞了,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你想不想知道?”

“哥,你喝多了!”连波放开朝夕去扶住樊疏桐。

“我,我没喝多,这点酒算什么!”他推开连波,俯身看了看突然寂静无声的朝夕,摸摸她的头说:“朝夕,要考大学了哦,很想远走高飞是不是?走吧,走得越远越好,这样才没有人去挖你的秘密。”说着呵呵笑起来,又指了指自己,“至于我,你不用担心,我就是把自己埋了,也不会让秘密跑出来的,我自己死无葬身之地就可以了,不会连累别人……”

“哥,你回房间去,朝夕明天要考试,你别在这里发酒疯。”连波说着就要去拖樊疏桐,一面还朝楼下喊,“珍姨,快弄些解酒汤来,哥喝醉了。”

“谁喝醉了,瞎说!”樊疏桐挣脱连波,又摸了摸朝夕的头,“乖,朝夕,好点考,这样才能远走高飞,哥哥我祝福你前程似锦……”

朝夕停止了哭泣,目光幽幽地看着他。

而连波见珍姨没有应,只得暂且放开满身酒气的樊疏桐,下楼去喊珍姨。樊疏桐显然还没有醉到人事不省,连波一出门,他冲朝夕又是一笑,摇摇晃晃地跌坐在床边,目光钩子似的盯着她:“害怕了?你的样子告诉我,你很害怕,嘘——”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拍拍她的肩膀,“好妹妹,别怕,哥哥我会保护你的!”他凑近身子看住她,见她睫毛上还凝着泪珠,一双漆黑如深潭的眸子透着令人心悸的灰暗,他不由露齿一笑:“不过朝夕,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害怕的样子是最美的,我喜欢看你害怕,因为你害怕的时候像只颤抖的羔羊,眼神好无辜啊。可你发狠的样子呢,就跟只蝎子一样,让我害怕!朝夕,小朝夕,永远别让自己再当蝎子,因为有时候不小心会咬到自己,就像我,当了一回禽兽结果一辈子都是禽兽,我会帮你保守秘密的,你放心地远走高飞吧。你最不想伤害的人也是我最不想伤害的人,而最希望你好好活的不仅仅是连波,还有我!”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像是跟她说悄悄话:“朝夕,这辈子生或者死我们都在一起了,你想摆脱过去?我也想啊,想获得未来的幸福和快乐!但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传说……”

他比画着,布满血丝的眼底突然闪闪发亮起来。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青蛙,他原本快乐地生活在河边,有一天,青蛙在河里游泳的时候,遇见了一只很美丽很美丽的蝎子,他一下就被那只蝎子迷住了。蝎子显然对青蛙也很有好感,游过来对青蛙说:‘你好!我想到河对面去,可是我不会游泳,请问你能带我过河去吗?’青蛙听了,心里很是高兴,他当然愿意背自己心仪的蝎子过河,可他同时也知道,蝎子是这世上最毒的,背蝎子过河不就等于自寻死路吗?于是青蛙就把自己心里的想法给蝎子说了。蝎子笑了笑说道:‘我不会游泳,咬了你我也会沉到水里死掉,所以你放心吧,我是不会咬你的!’青蛙想了想,觉得蝎子说得也对,于是就相信了蝎子,答应背蝎子过河……朝夕,我这么说不知道你明不明白,如果我们两个就是那对蝎子和青蛙,我们是一起过河呢,还是相互攻击?我想首先是相互信任吧,就好比我就是那只青蛙,我愿意相信你,也愿意背你过河,可是我知道你始终是恨着我的,我很怕自己会成为那只可怜的青蛙……”

朝夕张大眼睛看着他,目光灼灼闪闪,仿佛已经被他的故事吸引,她的表情告诉他,她很想知道那只青蛙有没有背蝎子过河。

“想知道结果?”樊疏桐洞悉她的想法,继续压低声音说,“青蛙既然答应了背蝎子过河肯定不会食言,可是当他背着蝎子游到了河中间的时候,蝎子还是攻击了青蛙,于是青蛙和蝎子都掉进了河里,在它们往水下沉的时候,青蛙问蝎子:‘你明知道咬了我你也会死,为什么还是攻击我?’蝎子很无奈地说:‘没办法,这就是我的本性!’青蛙说:‘其实我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因为这世上还没有不嗤人的蝎子。’蝎子很好奇:‘那你为什么还背我过河?’青蛙在缓缓下沉的时候叹了口气:‘因为这是你的愿望,因为……’”

“因为什么?”

朝夕完全听入了迷。

樊疏桐正欲继续说,门外传来连波和珍姨上楼的脚步声。

樊疏桐咽下到嘴边的话,拍拍朝夕冰冷的手:“放心吧,我会救你的。即便你是只毒蝎子,可只要你愿意,我还是会背你过河,但如果你攻击我或者攻击我身边的人,让他受伤害,朝夕,我们会一起死,你该知道我说的是谁吧?”

朝夕恍恍惚惚地摇头:“我没想要伤害他。”

“好!记住我的话,就算要过河,我可以背你,但你不能把连波拉下水,我被你咬死没关系,反正我死你也活不了……”

而朝夕并不知道,樊疏桐说的这个蝎子和青蛙的传说还没有讲述完整,蝎子问青蛙为什么明知道她会嗤人还要背她过河时,青蛙的回答不仅仅是那句“因为这是你的愿望”,他还说了句:“因为我爱你。”

三天后。

寇海愁眉苦脸地来找樊疏桐,说常英调市局刑侦队去了。樊疏桐说这是好事啊,寇海烦躁得不行,直叹气:“好什么好,到了刑侦队那死丫头就更嚣张了,我新的奴役生涯又将开始,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当时是在樊疏桐的办公室,寇海一身海关制服闯进来,着实骇了樊疏桐一跳,就跟上回常英一身警服蹦进来一样,公司上下无不格外警惕。樊疏桐当时就寻思着,这回雕哥又有得说了,肯定要数落他不光有个警察“女友”,还有个海关稽私队的兄弟,没有见过他这么做买卖的,做他们这行谁不避警察和海关跟避瘟疫似的,他倒好,都黏一块了。但樊疏桐反过来又想,这样或许是个好办法,老雕怕沾他的晦气,没准会让他卷铺盖走人,这不正中他下怀?他可是真不想干了……

这么一想,樊疏桐反倒很高兴寇海来拜访他,故意指着寇海一身制服说:“我说你不能扒了这身皮再上我这来,你不会不知道我是做外贸的吧,你是海关缉私队的,也不怕给我找晦气。”

“怕什么怕,你又没走私。”寇海才不以为然,歪在沙发上颇为享受的样子。他最喜欢樊疏桐办公室的这套真皮沙发,几次都说要搬他办公室去,他办公室的沙发是木的,坐久了屁股痛,更别说躺了。每天中午他想在沙发上打个盹都不行。

樊疏桐眯起眼睛似笑非笑:“你怎么知道我没走私?”

“那你走私什么?是贩卖人口呢,还是走私枪支,要不就是大麻……”寇海用手枕着头,跷着腿优哉游哉,“你自首的话,我可以跟上面请求对你从宽处理。哎哟喂,你这沙发真舒服,你公司要不是我们管辖的范围,我今儿就搬我办公室去……”寇海压根就没在意樊疏桐话里的虚实真假,又着迷上他的沙发了。

“那我私人送你一套总可以吧。”

“这沙发多少钱?”

“不清楚,估计也得三四万吧,意大利进口的。”

“我靠!”寇海骇得一凛,赶紧从沙发上坐起,左右打量,“就这么套沙发要三四万?你也太腐败了吧!”

“是啊,我从里到外都腐败透了,用我爹的话说,都朽了。”樊疏桐点根烟,漫不经心地问起了常英的事,“不是说刑警队不收女的吗,怎么突然又调刑警队了?”

“哎哟,这事可真是巧,真他妈的巧……”

寇海一说这事就来劲了,话说是樊疏桐生日那天,常英喝高了点,本来不该她当班,要不她也不敢喝酒。结果在回家的路上,常英刚好撞见一黄毛小贼抢一妇女的包,她也不管当不当班,撒腿就追那小贼,应该说酒精的力量真是不可估量,常英姑娘借着酒劲硬是追那小贼追了两条街,那小贼估计也是锻炼出来的,腿劲还真不赖,见追他的警察是个女的,后来干脆不跑了,跟常英对打起来,还掏出了匕首。常英在警校学的那点拳脚功夫那时派上了用场,一脚就踢飞了小毛贼的匕首,又扑上去揪住毛贼往死里揍,也不知道常英是酒喝多了还是受了别的刺激,小毛贼见这女警察整个儿是个女疯子,挣脱她撒腿丫又准备跑,结果常英又一把扑过去,抱住小毛贼的腿,任凭对方怎么踢怎么踹她就是不撒手,最后还咬上了,当时就把那小毛贼的小腿咬得血淋淋,估计已经咬下了半块肉。那小子也发疯了,捡起路边的一块石头就要砸常英,说时迟那时快,围观的人群里冲出两名便衣男子,以极其专业的手法迅速制伏了那个抱着腿痛得满地打滚的小毛贼,顺便给他戴上了手铐。原来那两人就是刑侦队的黎队长和助手小张,当时正在附近执行任务,看到常英和小毛贼打在一起的时候,黎队长还问小张,那丫头是不是西桥派出所的,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小张说,哟,她不就是西桥所的常英吗,够剽悍的啊。黎队当时就乐了,和小张一起上前收拾了小毛贼,结果常英还不依,她当时整个人都失了控,小张把毛贼带上警车的时候她又扑上去咬,黎队长拦着,她就连带黎队一起咬了……”

“真咬了?”

“真咬了。”

“这丫头!”樊疏桐笑着直摆头,“那后来呢,英子酒醒了没有?”

“醒当然醒了,第二天她就去上班了,结果黎队手上绑着纱布要常英赔医药费,常英当时就傻了,她压根不记得头天咬过谁。黎队就跟她说,要么赔医药费,要么就上刑侦队上班去,说常英天生就是干这行的料,他看上我妹妹了,你说这事……”

“哎哟,这可是个好事,”樊疏桐学起了寇海的语气,“看上你妹妹了?那你不仅有个当警察的妹妹,还有个当警察的妹夫啊,发财了你!哈哈哈……”

“你没听明白,黎队是看上我妹妹的蛮劲,舍得命去跟犯罪分子死磕,你想哪儿去了?不过我老觉得这丫头受刺激了,那天跟抢包的小毛贼打完架回家,一身的血,把我妈都吓坏了,她抱着我妈就哭,哭了几个小时,哭不出来了就呕,我的娘呃,我长这么大还从没见她那么哭过……”寇海说着用探究的目光扫荡樊疏桐,“我说,你没搞我妹妹吧,要不她怎么受那么大的刺激?”

“我没搞她。”樊疏桐一本正经,咧嘴笑,“我可不想当你妹夫。”

“可我想做你小舅子啊,要不我这辈子怎么在你面前出得了头?”

“谁叫你没姐姐呢,你要是像细毛那样上面有两个姐姐,轮番来孝敬你,你还需要出什么头啊,都成太爷了。”

“是啊,我怎么就没细毛那么好的命呢?”寇海猛蹬了一下茶几。

细毛的确“命好”,上面有两个漂亮的姐姐大毛和二毛,说起细毛的这两个姐姐,那是军区出了名的金花,从小就漂亮。大毛前年嫁到北京,丈夫出身名门,哈佛大学博士生,之前为某驻外使馆的外交大使,刚刚调回北京,大毛走哪儿都是大使夫人的派头,每次回聿市还有市里的领导作陪,比细毛他爹朴远琨的待遇还高;至于二毛那也不差,虽然现在还待字闺中,但追她的人一大票,其中据说就有喀秋莎的新老板何夕年。何先生是本地出了名的华侨,攻势最为凶猛,不仅攻二毛,还攻二毛身边的亲友,细毛作为未来的小舅子自然是何夕年主攻的对象之一,这小子身上穿的戴的,无一不是准姐夫何夕年进贡的,车子都换了三辆,让同样有个姊妹却境遇截然不同的寇海恨得牙根直痒。每次细毛一身名牌在大院招摇过市,不仅寇海,包括黑皮都恨不得扒了他一身皮,踹他两脚心里才舒服。这小子命也忒好了!

寇海在樊疏桐办公室抱怨自己命苦,樊疏桐还故意挖苦他:“你就是生了副苦命相,别说我不做你妹夫,就是做了你妹夫,我也不会孝敬你。”

“那我来孝敬你吧,只要你肯当我妹夫,我怎么孝敬你都行。”寇海说着就拉樊疏桐起身,“走,走,现在我就孝敬你,今儿中午我请客!”

“拉倒吧,中午我要回家吃饭。”

“晚上回去吃一样的嘛。”

“不行,就中午,朝夕高考结束了,老爷子说要给她庆功。”

“你爸对朝夕还真上心。”

“是啊,就是对我不上心。”

朝夕高考结束的第二天,连波带朝夕到郊外散心。连波驾着老旧的北京吉普一路飞驰,兴致非常高。那天他穿了件白色T恤,蓝色牛仔裤,整个人显得神清气爽,他好像偏爱白色,经常不是白衬衣就是白裤子,他跟朝夕说过,白色代表纯洁。

所以朝夕很少穿白色,因为她没资格穿。

自从那天谈过,连波虽然没有再问及朝夕读完大学还回不回来,但看得出来,他在争取每分每秒待在朝夕的身边,只觉时间不够,怕眨眼工夫她就不见了,这种绝望的悲怆朝夕未必理解。她毕竟还太小了啊,才十八岁,人生的画卷才刚刚展开,她只看得到孤独守候在山坡的独木,如何看得到独木后面的森林和繁花啊?

她不会知道,他身后的整片森林都是为她而存在,他为她张开比天空还宽广的怀抱,可是她却执意要离去。他知道他留不住她,就像哥哥樊疏桐说的,她和这个家有着太深的隔阂,父母双亡的悲剧,她决不可能放得下,就像他始终对父亲的悲惨离世放不下一样。她是一只羽翼渐丰的鸟,终究是要远走高飞的,茫茫人海,她要飞去哪里啊,难道这里就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东西吗?

连波仔细观察着朝夕的反应,在靠近目的地的时候。

朝夕显然已经被由远而近的景象牵住了视线,哦,那是什么,湖,好大的湖!一片连着一片,湖面倒映着天空宝石一样的蓝,阵阵清风带着一股花的芬芳,让她的身心顿时舒展开来。不,不止这些,还有湖岸绿得让人不想眨眼的芦苇,连绵起伏着,一阵阵绿色草浪带着故乡的清香扑向她,芦苇!

连波缓缓停下车。

朝夕迷迷瞪瞪地张着眼睛,就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完全不能动了,傻了,呆了,灵魂出窍了。连波下了车,打开车门牵她下来。

风,像浸满花香的透明羽翼,轻轻裹住了她。她就像一个迷路多年的孩子,突然跌入故乡的怀抱,那里有母亲少女时的眷恋,有父亲如月光般皎洁的笑脸,有她生命中曾经痛恨又割舍不下的忧伤和惆怅。记得小时候,母亲每次带她回镇上,总要牵她到河边坐上好一会儿,那时她还小,不知道母亲在想什么,总是望着翻飞的芦苇发呆。现在她知道了,母亲是在回忆,回忆少女时躲在苇丛里偷窥心上人时的激动和羞涩,母亲那时大概也就她现在这个年纪,清丽得仿佛一朵沾满晨露的野菊花。

那个时候她最喜欢在苇丛中和小伙伴捉迷藏,要么就是在河边看小蝌蚪找妈妈,或者抓泥巴捏小人儿玩,她从小会捏泥人。每每到日落时分,漫天彩霞染红苇丛时,母亲才会牵着她的手回家。母亲一定深爱那个男人,即便她后来嫁作人妇,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在她内心深处一定有个地方是给那个人留的,否则那个人去世时,她不会崩溃到发疯,那是朝夕的父亲啊,可怜的父亲,可怜的母亲……

“朝夕,喜欢这里吗?”连波看着她问。

朝夕不说话,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苇丛,因为还是夏天,芦花还没有开,但翻飞的草浪足以唤醒她心底对故乡最深切的眷恋。哪怕她是狼狈地被舅舅当做包袱送走的,她心里有恨,恨镇上所有唾骂过母亲的人,可那里到底有她的根啊!

当她欲继续往前走时,连波拉住了她:“不能再向前了,听说有沼泽地,很危险。”

她转身面向他,睁着一双不无痛楚的美丽眼睛,若有所思闪闪烁烁地望着他:“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连波一脸的惘然,孩子一样可怜无助地看着朝夕,目光和她纠结在一起:“朝夕,”他很少这么吞吞吐吐,“你该知道的。”

朝夕摇头:“没有用的,我不会因为有这么一片芦苇而让自己在这里生根,这只是一片芦苇而已,改变不了什么,连哥哥,你也该知道的。”

像一盆火被水骤然浇灭,连波眼中的热情瞬间冷却,又像被人突然捅了一刀,骤然的疼痛让连波有些反应不过来:“朝夕,我没想过要改变什么,我自认没有这个能力,我只是希望你……将来回忆起从前的时候……”

“我不想回忆从前!一丁点的回忆都不想有!”她决然地打断他,眼中滚过黑压压的乌云,脸上的表情整个地错乱了,“没有什么好回忆的,你也忘了吧,我们都有各自的人生道路要走,不是吗?”

“朝夕,我没想要怎样,真的。我带你来这里其实是想告诉你,这世上很多美好的东西是真实存在的,理想不仅仅是存在于想象中,你说这里,是不是跟你梦想中的家园很相似呢?我打听了下,附近就可以买到地,我正在努力存钱,我想买一块这里的地,我会盖好房子,种上紫藤萝等你回来。朝夕,即便我将来无法守候在你身边,但只要你每年能抽空来这里看看,哪怕只是停留一个小时,让我看看你,跟你说说话,你为□也好为人母也好,只要让我知道就可以了,好吗?”

连波说完这番话,终于松了口气的样子,深重的叹息带着无尽的凄凉,想来他为这番话准备了很久。

朝夕看着他,只觉无能为力。也许她是个狠心肠的人,可是每次面对他,她总是觉得很虚弱,就像此刻,她被各种无形的力量撕扯着,却只能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眼泪顷刻间淌满脸颊……

“朝夕,我只有这一个要求,你可以做到吗?”连波伸手替她拭去泪水,她眼中的雾气反而迷迷蒙蒙地弥漫在他的眼睛里。

“连哥哥,我想问你个问题。”

“什么问题?”

“如果我犯了个严重的错误,你会原谅我吗?”她仰着弧线柔美的下颌,泪光闪闪地望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那样子就像是一个苦役犯等待着最后的宣判,目光里透着至死不渝的坚持。她敢保证,只要他肯原谅她,她就会义无反顾地投入他的怀抱,她说要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了其实都是她卑微的托词,她只是怕他无法接受她的过去,仅此而已。

“朝夕,”连波叹口气,拂着她被风吹乱的头发,替她把鬓角的几缕碎发在耳后拢好,然后在她的光洁的额头轻轻一吻……这是他第一次对她有如此亲昵的动作,让她有些轻微的战栗,他隔得那么近,目光神圣而庄重,“朝夕,无论你犯过什么错,我都会原谅你……”

“无论什么吗?”

“无论什么。”

朝夕的录取通知书下来的那天,樊疏桐刚好在家。因为樊世荣腰疼的老毛病犯了,走路都要扶着墙,连波被派去抗洪前线采访,一去就是好几天没着家,照顾父亲的重任就落在了樊疏桐的身上。

话说这次抗洪,各大媒体铺天盖地都在报道,连波其实是主动请缨去前线采访的,这样的非常时刻,他从来不会退缩。媒体说这次的洪灾五十年难得一遇是一点也不为过的,连续下了一个多月的暴雨,聿市下面的乡镇和县城整个都泡在了水里,受灾最严重的就是新广县,县城的大水库岌岌可危,随时都有溃堤的危险,连波去的就是新广县,这让家里人很不放心。樊疏桐怎么劝连波都不听,一声不吭地收拾东西铁了心要去,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敏感,樊疏桐总觉得最近连波怪怪的,经常走神,跟他说个什么事吧,他听了前面没听后面,一问三不知。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秀才。”樊疏桐终于忍不住问他。当时连波已经收拾完了东西,都准备出门了。

连波笑笑:“没事,你想哪儿去了。”

“真没事?”

“真没事。”连波晃着脑袋,脸上又确实看不出什么,他想了想,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跟樊疏桐说:“哦,对了,哥,你手上有钱吗?”

“有啊,你要钱做什么?要多少?”樊疏桐爽快得很。

“我想找你借五万块,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自家兄弟,什么借不借的。”樊疏桐历来大方,何况是对自己的兄弟,“你什么时候要?要现金呢,还是支票?”

“等我从灾区回来再说吧,至于借钱做什么,以后我再告诉你。”连波神秘兮兮地说,然后跟樊疏桐叮嘱了几句,要他照顾好父亲和朝夕,就拎着行李出门。当时还是早上,朝夕都还没起床,樊疏桐送他到院门口。连波的身影在晨雾里显得朦朦胧胧的,脸上的笑容也是朦胧的:“哥,好好照顾朝夕。”

“我知道,她也是我妹妹。”

“是啊,她是我们的妹妹!”连波叹口气,神情说不出来的惆怅,“我们是做哥哥的,应该多体谅下妹妹,哪怕是她犯了错,我们也应该原谅……”

樊疏桐立即警觉起来:“朝夕……犯了什么错啊?”

连波目光转向别处,以朦胧的笑掩饰道:“她跟我……说了些事,说她犯了个弥天大错,要我原谅她。”

“什么错?”樊疏桐的心突突地跳起来。

“车来了,我该走了,回来再跟你说!”不知道连波是来不及跟他说,还是不想说,拔腿就往停在院门外的报社专车跑去。

天还没有完全亮,看着连波的身影消失在晨雾中,樊疏桐的心还在怦怦地乱跳,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朝夕要连波原谅她?

但是容不得樊疏桐有空想这事,因为老头子的腰疼犯了,连波不在,他当然得好好孝敬老爹,这样的机会他岂肯错过?从早到晚,他都跟在爹的后面,吃饭、睡觉、上楼下楼,就是樊世荣上个厕所,樊疏桐都不离左右,搞得樊世荣很烦:“我还没瘫呢,滚一边去!”嘴上是骂,可樊疏桐只要离开一会儿,老头子又会嚷嚷:“老子还没瘫呢,要瘫了只怕进了棺材都看不到你的人影!”樊疏桐横竖是脸皮厚,老头子怎么骂他,他都笑嘻嘻的,开口闭口爹啊爹的,喊得肉麻死了。

樊世荣因为在家养病,心情也格外烦躁,坐着躺着怎么着都不舒服,他跟寇振洲打电话抱怨说,真是贱命一条,干了一辈子革命还就是闲不得。这不一大早,又发脾气了,责怪阿珍菜放得太辣,搞得他上火。樊疏桐闻言忙屁颠屁颠地跑出去给爹买柚子,说是柚子清火。还没出大院门呢,就撞见黑皮夹拎着两盒礼品往外走。还真别说,黑皮的婚介所现在可红火了,上次策划的军区单身军人联谊活动非常成功,报纸电视台都报道了,也得到了军区领导的肯定,黑皮一下子就扬眉吐气了。每天忙得脚不着地,走路都像要飞,跟做传销时的灰头土脸大不一样。

“黑皮!”樊疏桐一瞧见黑皮的背影就喊,“你又去卖姑娘啊,走那么快。”黑皮闻言吓一跳:“别,别这么说,我没卖姑娘,我是推销对象……”樊疏桐可没工夫跟他闲扯,板着脸说:“臭小子,你活腻了吧,居然把我的资料搞到你的婚介所,害我一天到晚传呼机叫个不停,你找死啊!”

说起这事,还真只有黑皮干得出来。因为婚介所刚刚开业,备案资料不足,黑皮突发奇想就把樊疏桐的资料拿过去充数,用以吸引更多的单身女青年,最先发现的是寇海,在办公室看报纸,居然看到了樊疏桐的“征婚启事”,全文如下:

F先生,26岁,出身军人高干家庭,品貌端正,成熟稳重。自办公司,房车俱全,觅年轻貌美,知书达礼的本地女青年为偶,共度美好人生。学历不限,户口不限,若缘分天成可安排工作。

虽然没有点名道姓,只标了个“F先生”,但一看“出身军人高干家庭”,又是鹊桥婚介所登的启事,寇海立马就猜到了是樊疏桐,当时就笑得抽筋,忙给樊疏桐打电话,问他怎么上报征婚了。可是寇海高兴得太早,第二天他发现自己竟然也上了报,成了“K先生”,征婚内容更是极具煽动性,不仅强调说明出身军人高干家庭,还点名寇海是公务员,身居要职,捧的是金饭碗。那时候年轻男女找对象最看重的就是对方是否有铁饭碗,以当时的择偶标准,寇海的条件在某种程度上甚至还高过开公司的樊疏桐,大约是那年头很时兴“皮包公司”,一说开公司总让人有招摇撞骗之嫌,因此寇海比樊疏桐还抢手,接到的传呼也最多。

其实报纸上并没有公开他们的传呼号码,但黑皮注明了“有意者请致电×××××××”,据说凡是想得到征婚人联系方式的,就得到婚介所交纳一定的信息费,三五十不等,也就是说,黑皮以三五十不等的价码把兄弟们给卖了。不过出人意料,樊疏桐还没卖得过寇海,樊疏桐只被卖了四十,寇海被卖了五十,搞得后来寇海一跟樊疏桐斗嘴就说:“怎么着,我就是比你值钱!”每每气得樊疏桐要掐死他。不止寇海和樊疏桐,细毛也未能幸免于难,就连连波也被黑皮拉去充数,众人齐齐上了报不说,还登了照片。樊疏桐倒还没怎么,寇海就遭殃了,成天被同事笑话,女朋友更是闹着要跟他分手,细毛最惨,被他搞大肚子的女朋友丁小芹看到启事后扬言要砍死他,吓得他出门就东张西望,跟搞特务似的,还撺掇着要他爸把警卫派给他,结果挨了他爸一顿臭骂。

于是众人一齐找黑皮算账,无奈这小子玩失踪,打他传呼也不回,打他家里的电话,他老妈一句“我没这个儿子”就挂了,打他婚介所的电话,接电话的姑娘总说“陆总”不在。难得这回被樊疏桐碰上了,黑皮也知道躲不掉了,只得双手作揖,讪笑着说:“兄弟我正在创业,多多帮忙,多多帮忙……”

“呀呀呸!你这浑小子,有这么创业的吗?”樊疏桐说着抬脚就要踢他。

黑皮闪身,抱拳求饶:“兄弟我也是没有办法啊,做传销搞得我众叛亲离,还差点蹲监狱,要不是走投无路我也不会想到开婚介所,可是也不容易啊,要啥没啥的,举步维艰,到处看人眼色,不得已才想到让兄弟们帮衬帮衬……”也不知道是装可怜呢,还是这小子真有这么可怜,黑皮说着说着就耷拉下头,眼眶都红了:“士林,我没你优秀,从小就没出息,连我家里人都看不起我,这不,我妈病了,我好心买些东西来看看她老人家,结果她……她把我东西给扔出来了,说我丢人,要我一辈子别进家门,吵得隔壁邻居都过来看热闹,我,我都不想活了我……”说到这,可能是真的触到了伤心处,黑皮不由得悲从中来,拎起手中的礼品盒给樊疏桐看,眼泪吧嗒吧嗒就掉下来,“你看看,我容易吗我,原指望着上次的联谊做得还不错,婚介所总算有了点起色,我妈会让我进门呢,谁知道,谁知道……”

“行行行,瞧你这熊样,没出息!”樊疏桐嘴上这么骂,可心里早就软了,他也知道黑皮当初离职去深圳,被家里人赶出了门,加之做传销得罪了不少亲友,搞得他至今没法在家人面前抬起头。谁没有落魄过呢,他樊疏桐当初落魄的时候还不如黑皮呢,他拍拍黑皮的肩膀,语气明显缓和下来了:“有什么难处就跟我说嘛,要资料我给你找人收集,干嘛要偷偷摸摸的,大家都是兄弟,需要我们帮忙吱个声打个招呼就可以了,我们又不是不通情达理……”

这么一说,黑皮更加悲伤得无以复加,居然蹲下身子号哭起来:“我是没出息!我他妈怎么这么没出息!从小玩到大的一帮兄弟,就我混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士林啊,我做梦都想出人头地,想在亲戚朋友们面前抬起头,谁知道越混越回去了,连我家的狗都看不起我,进门就扑过来咬,我他妈的这是混的什么日子……”

“呃呃呃,你这是干嘛,大白天的到这大门口号,丢不丢人啊你!”樊疏桐急了,要拉他起来。黑皮却越哭越伤心,最后干脆坐地上号了起来,进出大门的人无不指指点点。正拉扯着,门口驶进来一辆簇新的白色本田小轿车。

“哟,这是怎么了?”驾车的正是春风得意的细毛,他摘下墨镜连忙下了车,指着黑皮,“这,这出啥事了?”

樊疏桐在他耳边耳语几句,细毛明白了大致事由,叹口气蹲下身子,搭着黑皮的肩膀说:“我说兄弟啊,别这样好不好,谁都有难处的时候,你需要什么只管开口,我们又没怪你。别说把我们的资料登上报,就是把兄弟我扒光了拉你婚介所门口展览,我也愿意啊,谁叫我们是一起玩到大的兄弟呢?”

“呸!还展览呢,就你那身材!”樊疏桐闻言就要拿脚踹细毛。

黑皮这时候总算缓过来了,抹着眼泪说:“兄弟我都落这地步了,你还说风凉话……”话还没说完就觉得不对劲,也不哭了,上下打量一身名牌西装的细毛,“你丫吃啥药了,怎么不结巴了?”

樊疏桐也反应过来了:“是啊,细毛,你的舌头没打结了?”

“呃,我舌头打结你们很乐意是吧?”细毛果然是口齿利索,全然不同往日的结结巴巴,他伸出自己舌头指给他们看,“看到没,刚拆线呢,我做了手术。其实我口吃就是因为舌根有点小毛病,我姐夫介绍了个美国大夫给我,我上周去香港就是去做手术的,真他妈的疼,我都喝了一个礼拜的稀饭了……”

黑皮抹干眼泪,好奇心上来了,起身仔细打量他的舌头:“嘿,真是神了,都说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连大夫都比中国的强啊。”

“滚你丫的,一点觉悟都没有,什么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瞎扯!美帝国主义的月亮怎么比得上我们中国的圆呢?崇洋媚外,小心被人拉去游街!”细毛骂起人来也是利索得很,继而摸着人民公仆圆润的下巴说:“要说这事啊,多亏我姐夫。”

樊疏桐问:“你北京那个外交姐夫?”

“NO,NO,”细毛说黑皮崇洋媚外,自己说话却喜欢夹洋文,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毛病,大约跟他大姐嫁了个外交官有关,不仅说话越来越洋腔洋调,生活作风也是越来越资本家,不仅穿起了西装,还学会了品洋酒,据说最近已经抽上雪茄了,不过这会儿他说的可不是大姐夫,“是我二姐夫。”

“啥,你是说追二毛的那个何夕年?”

“是他啊,我这新本田就是他送的,对我可忒好了。”细毛任何时候都不忘炫耀他的新车,一副欠扁的贱样。黑皮当时就骂了句:“不要脸!还没过门呢,就姐夫姐夫地叫,也不嫌丢人!”

“反正他们迟早是要结婚的嘛。”细毛笑起来的得意劲更欠扁。

也难怪他得意,谁让他爹妈给他生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姐姐呢,过去有大姐夫孝敬他就不说了,现在又有N个准二姐夫孝敬,他不得意才怪,当然,著名华侨何夕年先生无疑是最得朴家老小欢心的,居然还想到了给准小舅子整舌头。不怪何夕年这么上心,主要是朴家的二毛太漂亮了,长得很像八十年代的影星龚雪,特别是眉眼像极了,被大院里的人称为“小龚雪”,尤其笑起来的样子,绝对的倾国倾城。细毛成天撺掇着二毛赶紧嫁给何夕年:“姐,姐,嫁吧,别犹豫了,这么好的人上哪儿找啊,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二毛不仅人漂亮,性格也很辣,完全不同于大毛的端庄贤淑,骂起人来跟寇海家的常英有得一拼,每次细毛撺掇她嫁人,她就骂:“是我嫁人还是你嫁人哪,你要这么急你就去嫁他!”由此可见,何夕年的公关颇有成效,不止细毛,朴家上下都在不遗余力地撮合何先生和二毛,据说两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如果不出意外,年内就会完婚,难怪细毛开口闭口就“姐夫姐夫”地叫了。

樊疏桐讥讽道:“也真难为你这个二姐夫了,连舌头都给你整,你还有啥要整的趁着现在没过门赶紧开口,过了门,人家就不会那么上心了。”

黑皮忍不住要去扒拉细毛的嘴巴:“舌头都能整啊?”

“可不是,告诉你们……”细毛神经兮兮地凑近他们,压低声音说,“连男人的那玩意听说都能整……”

“啥玩意?”

“就是那玩意!”细毛指了指下面。

樊疏桐当即会意,一脚踹过去:“滚!”

黑皮笑得一脸怪相:“咋整?”

“整长啊,听说国外有这种技术,要不要我给你介绍?”

“臭小子!现在我就来给你整!”黑皮说着就朝细毛扑过去,细毛拔腿就跑,樊疏桐一脚横过去,跟黑皮合手将细毛压在本田的引擎盖上,一顿海扁。细毛大声疾呼:“救命啊,要出人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