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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曲二 决裂

一连数天,振亚大厦的门口,包括紫藤路的林家大宅外聚集了大批记者。林仕延的自首将整个林氏集团及其家族推向舆论的风口浪尖,振亚股票已经连续数日跌停。检察院也已立案调查,很多在位的和退位的都被牵连其中。林仕延成为千夫指,被家族成员骂,被股东骂,被媒体骂,被民众骂,更被妻子骂,被儿子骂……只是他在走出这一步时,就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按常规,他自首后会被公安机关收审,但考虑到他年岁已高,而且案件已过去十多年,涉及面广,案情复杂,公安机关暂时没有羁押他,但对他进行了详细的笔录,并限制他离境,准备随时接受司法部门调查。待案件移交法院后,再进行公开审理。于是林仕延得以暂时回家,为了避开舆论的干扰,他搬到了桐城的一处私宅居住。公司的事他也不管了,都交由董事会其他高层管理。

林希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在林仕延自首的第二天他就委托律师在《离城晚报》登载启事,宣布与林仕延断绝父子关系。

短短的一则启事,不过数十字,彻底斩断了父子间的最后一点亲情维系,林氏父子的恩怨也因此轰动离城,成为街头巷尾最热烈的谈资。林希一不做二不休,启事见报的当天又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退出林氏董事会,并辞去振亚集团总经理以及仁爱医院副院长的职务。

随后,他又以个人名义宣布即将成立一家投资管理公司,注册资金达数千万,全部独资。这让振亚集团骇然,林希虽然担任集团总经理和仁爱医院副院长数年,但他并没有多少可以支配的资金,超过五十万的花费就要经董事长签字,他孑然一身离开董事会,哪来这么多钱突然开家公司?

消息传到林仕延耳朵里,他倒不意外,跟人说:“我早就知道他背着我,背着公司另外在圈钱,至于通过什么方式敛财,只有天知地知,神知鬼知了,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他已经给自己挖好了坟墓。”

林仕延唯一没法交代的是,刘燕跟他没完。虽然刘燕整日吃斋念佛,不问世事,但父子间闹到这个地步,她即使是个聋子也知道了。刘燕给他打电话:“姓林的,你够狠!你自己半截入土的人了,居然不肯放过自己的儿子,要把他往死里整,我告诉你,如果林希有个三长两短,我死给你看!”

林仕延本不想再见刘燕,但又怕她真的寻短见,只得回离城去翠荷街跟她当面解释,结果一进门,刘燕扑上前对着他就是一耳光:“你还敢来!畜生,你连畜生都不如!都说虎毒不食子,你把养子护得像个宝,却不给亲生儿子一条生路,你还是人吗?你不是人!不是人——”

刘燕对着林仕延又踢又打,林仕延也不还手,反问她一句:“林希是我的亲生儿子吗?”

一句话就让刘燕停止发疯。

她披头散发,脸色白得像纸,人也单薄得像张纸,瘦得连颧骨都突出来了,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将她吹走。她老了,真的是老了,虽然五官仍然精致,但眼角的皱纹和脸上密密麻麻的黄褐斑让她跟普通的老妪没有区别。

林仕延看着她这个样子,又有几分不忍,自顾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心平气和地跟她说:“刘燕,你我到底夫妻一场,我们都已经成这个样子了,你还指望父子能一如往昔?我是禽兽没错,否则当年不会做出那样的糊涂事,让奇奇去顶林希的罪,把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孩子关进疯人院,一关就是五年。犯下的罪,早晚是要受到惩罚的,我现在就承受着惩罚,叶冠语来复仇是对我的惩罚,林希对我视如水火也是惩罚,包括你,你已经惩罚了我三十几年,不是吗?正如你说的,我已经半截入土了,我想清清白白地躺进去,少一点罪孽,少一点恩怨,还奇奇一个清白,也给叶家一个交代,否则……悲剧会无休无止,还会有更多的人受到牵连和伤害,林希也只会越陷越深……”

“我呸!伪君子!”刘燕根本听不进去,无论林仕延的理由多么冠冕堂皇,但涉及爱子,母性的本能让她失去常人最基本的判断力,她指着林仕延说,“你现在想清白了?你清白得了吗?你想自己少下层地狱,就不惜把儿子也踹进地狱,不管他是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他终归叫了你三十年的爸爸,哪怕你对他再冷漠,他仍然叫你爸爸,从小到大,他跟我不知道哭诉了多少回,问我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那么不待见他……他有什么错,他只是个孩子,大人的恩怨为什么要强加给他?哪怕他今天变成魔鬼,也是拜你所赐!林仕延,都到这分上了,你还给我扮演你的假仁假义,你假了一辈子了,现在想真一回只怕没那么容易了,阎王老子都记着呢,你造的孽一笔都少不了,全记着!别的不说,奇奇的生母当年难产不就是你害死的吗?结果呢?你救了香兰母女,那丫头一长大成人又害死林然,报应啊,林仕延,这都是报应啊!”

刘燕捶胸顿足,跌坐在躺椅上失声痛哭。四嫂连忙上来,看见林仕延在,也不好说什么。刘燕凄厉的哭声将沉闷的屋子搅得沸腾起来,林仕延也是眼眶湿润,起身走到她身边:“我承认都是报应,是我造的孽,我无话可说,如果你知道林希都做了些什么,你会比现在更痛苦。没错,他已经变成了魔鬼,我拉不回他了,只好跟他同归于尽,否则不知道他还要祸害多少人。”

刘燕抬眼看她,泪水流了一脸:“……同归于尽?”

林仕延俯看着她:“不然怎样?”

一个月后。

盛夏的清水堂公馆阴凉清爽,遮天蔽日的绿树挡住了城市的热浪,高高的院墙,精致的飞檐,剥落的铜环大门,在斑驳的日影中无声地吟诵着岁月的流逝,那么近,仿佛几十年的光阴只是弹指一挥间。

林希已经来过好几次了,每次来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就觉得眼熟,是不是以前来过这?可是,他不记得什么时候来过。文婉清挺着大肚子倚在厅堂门口冲他笑:“天这么热,都说了不要来。”

“顺路看看,我在桐城谈笔合同。”林希一迈进大门,满园碧绿的茉莉铺开在他眼前,他不由得一怔,真的奇怪了,的确像是来过的。“你发什么愣呢,快进来吧,屋外太阳大,我给你冰了甜瓜。”婉清招呼他。

林希笑着走进厅堂,还是忍不住回头打量,“我怎么老觉得来过这里似的,怎么这么眼熟……”

“你都来了不下十来次了,当然眼熟。”

“不是的,我第一次来这看你的时候,就觉得眼熟。”林希接过婉清递来的甜瓜,尝了口,“嗯,很甜!”又打量她的肚子,“才几天不见,好像又长大了些,怎么样,还扛得住吗?”

婉清抚摸着肚子小心翼翼地在檀木椅子上坐下,“挺好的,就是晚上睡觉,这孩子不老实,老在肚子里踢我。”

林希忙过去将靠垫给她理好:“这么调皮,将来你管得了他吗?”

“不怕,他不听话,我就揍他。”婉清笑。

“那不行,我会心疼的。”林希俯身摸摸她高高隆起的大肚子,眼神复杂,眼底莫名就泛起潮意,“这是上苍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婉清,你可知道?”

婉清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林希,我总觉得你现在变了很多,跟以前给我的感觉不太一样。”

“是吗?”

“是的。”

“人总是会变的嘛,经历了这么多事……”林希在婉清的旁边坐下,也只有在她的面前,他才有短暂的喘息的机会,“我这辈子做了很多错事,蠢事,心里的负担很重,老爷子又不待见我,我如履薄冰居然也过了这么多年,很多事情身不由己,婉清,你不懂的。”

这么说着,他的目光变得散乱,脸上有一种卸下面具后的疲惫,平日里他必然是戴着面具的,他不能让人看到他的内心,他不能在人前流露自己的怯弱,还有迷茫。活着有多累,他一点也不感激父母给予他生命,尽管他至今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这真是莫大的悲哀和耻辱。

婉清轻叹口气,她最不忍看他这个样子。她说得很小心:“林希,有些事看开点,别太往心上去,他毕竟是你父亲,也许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

“误会?是啊,我也希望是误会,如果这一切都是误会,该有多好!”一提到父亲,林希说话的语气和表情就冷了八度,好像陡然坠入一个冰窟,目光落在哪里,哪里就会冻结。他说:“没有办法,已经走到这步,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这是我的悲剧,也是他的悲剧。如果有个正常的家庭,哪怕是贫民,也会比现在过得幸福……真的,每次在街上看到那些提着食物匆匆往家赶的普通人,我就格外羡慕,看他们的样子不是为人父,就是为人母,他们一定是赶着回家给他们的孩子做饭,陪他们说话做游戏,而这些恰恰是我们这种家庭没有的。从前有大哥,二哥在家,母亲也还正常,或许还不至于这么孤独,可是现在,你去大宅看看,静得像是荒宅古墓,一点人味都没有……”

“林希,你别这样……”婉清起身为他拭去眼角的泪水。他很少流泪,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多少年了,他没有在人前流过泪。他握住婉清的手,将她整个的搂在胸前:“对不起,婉清,让你看到我这么难堪的一面……我一直就过得很不堪,从前我们有婚姻关系的时候,我每天那么晚回家,心里很过意不去,但我就是厌恶那个家,我不是厌恶你,婉清……看到他那张冰冷的脸,我就觉得压抑,对不起,我没有给你想要的幸福……”说着他站起身,在她额头亲吻了一下,很歉意地说:“我还有事,得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怎么就走?每次来都匆匆忙忙……”

“没办法,老头子现在不管事,公司所有的事情又都压在我头上。”他很快就调整了情绪,眨眼工夫就变回了他原来的样子,“你多保重,有什么地方不舒服赶紧给我打电话,别忘了你老公是个医生。”

话一说出口,似乎又觉不妥,他已经不是她的“老公”了。为掩饰尴尬,他俯身假装摸她的肚子:“乖儿子,好好听你妈的话,快点长大,爸爸会亲自迎接你来到这个光明的世界……”

婉清扑哧一笑:“你怎么知道是儿子?”

林希也笑:“无所谓,是女儿也可以啊,一定跟你一样漂亮。”说话间他已经走到了院子里,长舒一口气,“婉清,也许我不是个好丈夫,但我肯定会做一个好父亲,我要把我这辈子缺失的父爱百倍千倍地补偿给我的孩子,就像你说的……”他看着她,眼底涌动着深切的痛楚,“我们要让他从小就懂得爱,接受爱,学会爱,婉清,就是这句话让我觉得我没有白认识你……”

“林希!”文婉清哭出声。

林希摸摸她的头,转身穿过茉莉花丛,向大门口走去。

文婉清追过去,突然问了句:“你爱我吗?”

林希愣住,诧异地回头看她。她也被自己的问题吓一跳,但眼中仍闪烁着坚定的神采:“林希,我一直就想问你,你爱过我吗?哪怕只是……”

“真是孩子气,快进屋去,外头热。”林希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笑了笑,那笑在斑驳的日影中显得恍惚迷离。

一直到他上了停在门口的车,车子消失在林荫道,她都没有挪动身体。她自嘲地笑了起来,真是很无耻,异想天开,只不过多来了几回,就以为他爱你,他来只不过是因为你肚子里的孩子……多大的岁数了,想什么都还是一相情愿,要不怎么连他也说你孩子气呢。

林希端坐在奔驰车内,面无表情。

“你爱我吗?”她的声音犹在耳畔。

他将目光投向车窗外,城市的风景穿越金色的日影如时光般飞逝,如果时光真能往后飞逝,他还是那个白衣胜雪瞳人清亮的少年,他会怎么回答?他不忍去想,只怕一想就更加不堪。

此刻,他在心里只能说:对不起,我没有爱……

卧虎山庄这两天都很忙碌。

舒曼出院后径直搬到山庄,以杜长风女友的身份。

舒伯萧没有阻拦,因为林仕延事先给他打了电话:“让那两个孩子在一起吧,命中注定的,过去我们两家有什么恩怨都已经过去,现在什么都不求,就求孩子们平安健康就好。”舒隶也赞成舒曼搬到山庄,说那里安静,空气好,对舒曼的身体恢复很有好处。

那些天,杜长风没事就带舒曼到后山竹林里闲逛,有风的时候,还会带舒曼到枫林外的田野里放风筝。他果然是个童心未泯的人,俗世的很多事他都漠不关心。他的世界除了音乐,再无其他。而除了玩音乐,他还会玩很多东西,比如做风筝,这让舒曼很是意外。

其实卧虎山庄后院里收藏有很多风筝,各式各样的,挂满了整整一间房,原来舒曼以为他是喜欢收藏,后来才知道那些风筝全是他自制的。蜻蜓,蝴蝶,老鹰,猴脸儿的孙悟空,水浒里的林冲、张飞,三国里的诸葛亮、关公……不计其数的动物和人物形象都被他制成了风筝,工笔画、水墨画、剪纸、雕刻全都被他用在了风筝制作上,在这方面他绝对是个天才!

“你为什么喜欢做风筝?”舒曼很好奇,谁都知道做风筝可是细活儿,一向粗枝大叶的他,居然会沉得下心来倒腾那些个花、鸟、虫、鱼、人物脸谱?

杜长风一笑,他有着特有的明净的额头,眼中恍若冬日的一抹暖阳:“在这里关着,总想自己飞。”

他居然笑着说这话。

什么也不用再多问,她明白了他。

那夜,出院后舒曼搬到卧虎山庄的第一个晚上,杜长风给舒曼讲故事,两人就躺在书房里的沙发上,清茶袅袅,还有罗妈做的酸甜可口的枣糕,夜即便漫长,却悠然自得不似在人间。

舒曼指着墙上的一幅京剧人物形象的水墨画问他:“那是什么,那女的怎么挥了把剑?”

“霸王别姬。”杜长风让她把头枕在自己的膝盖上,揉着她额头的碎发说,“你看过这出戏吗?”舒曼摇头,“我不懂京剧,但我爸喜欢听。”

“我也喜欢,我还会唱呢。”

“真的?!”

舒曼一下坐起来,像看外星人似的看着他。

“干吗这么吃惊?虽然我在疯人院被关过五年,可是,院里可是藏龙卧虎啊,这水墨画就是我跟一个老伯学的,他疯了三十多年,却画得一手好画;还有做风筝、唱京剧、捏泥人、篆刻等等,都是我跟疯子们学的,可以这么说吧,十八般武艺,我不说样样精通,起码八九不离十。”他说着又重拉她躺下。舒曼还是坐起来,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大叔,你真的什么都会啊?”

他笑,眼底的哀伤转瞬即逝:“不然怎样呢?长年关在这里,总要有些东西打发时间吧,否则我会真的疯掉。我一直努力地学这学那,就是害怕有一天真的会疯掉……”说到这,他的声音突然变得腻腻的,像融化了的巧克力,滑滑的、腻腻的,“现在,你就在我的身边,你就好比我的一个风筝,无论如何,你不能自己飞了,懂吗?”这么说着,他的手揽住了她的肩,那一双深邃的目光,仿佛火山,渗出滚烫的岩浆来,几乎要将一切都摧枯拉朽焚烧殆尽。

“山姆大叔!”舒曼吃力地将自己从柔情的陷阱里拉出来,故意愤愤的说,“我是你的风筝?那你把我当什么,玩物?”

杜长风捏了把她的脸蛋:“那你把我当玩物吧。”

舒曼生日这天,杜长风交代下去,务必隆重。所以山庄提前两天就忙起来了,老梁乐滋滋地跑前跑后,打点一切。早上舒曼起得很迟,醒来枕畔空空,推开房间的窗户,一眼就看到杜长风坐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低着头,拿着把小刀,不知道在削什么,聚精会神,很投入。

有风轻软地吹过,碎金子般的阳光透过石榴树叶的缝隙,轻盈地落在杜长风的头上和肩上,那一瞬间,舒曼有些沉沉地迷醉,心也变得轻盈起来,仿佛黑暗的峡谷陡然照进明媚的光亮,是她没有见过的那种光亮,即便是林然都没有给过她那种光亮,她清晰地嗅到了爱情的芬芳……

“喂,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杜长风抬头发现舒曼在看他,笑眯眯地问,“你犯什么傻呢,是不是觉得我很帅?”

“你呢,在干吗?”舒曼趴在窗台上问他。

“在做风筝。”

“是给我做吗?”

“你猜呢?”

“什么风筝?”

“先不告诉你,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可以学吗?”

“不行,你的手那么细,会划伤的。”

“别把我看得那么娇贵,我小时候在乡下,什么粗活都干过。”

“宝贝,做风筝可不是粗活。”

“……”

舒曼就喜欢他这模样,卸下忧虑和包袱,他就是个单纯的大孩子,心思细密,温暖和善。舒曼不由得想起韦明伦跟她说过的话,问:“韦明伦会不会来啊,他说过要带齐菲来的。”

“他敢不来。”杜长风哼了声。

“你就是这样,人家帮你做了这么多事,你连句感激的话都没有,学校是你们两个建的,可是你啥事也没做……”

杜长风答了句:“谁让他交友不慎的。”

“你还知道我交友不慎啊。”韦明伦恰恰就听到这句话,牵着齐菲走进院子,“难得你良心发现。”

杜长风邪邪地笑。

舒曼高兴得大叫:“哇,明伦你们来了!”说着连忙奔下楼,杜长风忍不住喊:“你慢点,才动完手术!”

四个人坐到院子里的海棠树下纳凉。

舒曼问韦明伦:“学校那边怎么样?”

“挺好的,学生们挺惦记你们两口子。”一句“两口子”让杜长风脸上笑开了花,韦明伦上下打量他:“气色不错啊,这地方与世隔绝,杨过小龙女也不过如此,神仙眷侣啊……”

舒曼连连点头:“唔,我也有神雕侠侣的感觉。”

杜长风斜她一眼:“你拉倒吧,休想让我叫你姑姑。”

韦明伦大笑,坐他旁边小鸟依人的齐菲也“咯咯”地笑起来,齐菲是那种典型的露珠女孩,清新可人,到底是年轻,笑起来眼睛都发亮。韦明伦很宠她,看她的眼神比蜜糖还黏糊,舒曼忍不住说:“你们俩什么时候把事办了?多称的一对啊。”

韦明伦装糊涂:“什么事?如果是领证,我们暂时还没有,如果是……那事儿……”

“肯定早办了,我知道。”杜长风知根知底。

“讨厌!”齐菲娇嗔地捶了韦明伦一拳。果然是甜得腻人!杜长风扫了一眼舒曼:“学着点吧,瞧人家菲菲多温柔……”

舒曼正欲顶他几句,门口又走进两人,是舒隶和林希,都提着礼物,笑吟吟的,抖落一身阳光。

山庄一下就热闹起来。接着杜长风的一帮狐朋狗友也陆续来报到,老梁早已备好酒席,在山庄里连开了好几桌。一直闹到晚上,舒隶给舒曼检查手术恢复的情况,杜长风邀林希到瞭望塔上看星星。兄弟俩一前一后攀上高塔,杜长风还好,林希爬到塔顶的时候气都喘不上来了,杜长风不免笑他:“你自己设计的塔,自己都爬不上来,丢不丢人你。”

林希喘着气说:“可不是,我当初干吗要设计这么高啊……”兄弟俩终于到达塔顶,倚着大理石围栏吹风,俯瞰群林,但见墨黑的天幕下,远处闪烁着的是城市的灯火,那么遥远,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脚下是夜色下的枫树林,明镜似的湖面上映着满天的星光,除了虫鸣,四下里寂静无声。

杜长风掏出烟盒,递根烟给林希。

“啪”的一声,杜长风点亮打火机,先自己点燃烟,然后给林希点。兄弟俩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彼此的脸了。相视一笑,林希转过脸看远处,他其实很少抽烟,做医生的都知道尼古丁会致癌,但最近他的烟瘾也逐渐上来了,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独处的时候,他没办法让自己平静,他需要麻痹,否则他很怕自己活不到天亮。

还是杜长风先打破沉寂:“舒曼的手术多亏你了,不然……我会疯掉。”林希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我们是兄弟,你还这么见外干什么,何况我一直把舒曼当妹妹,能不救她吗?”

杜长风叹口气:“你不知道,我很怕,非常非常地怕,每天早上睁开眼睛就要看她在不在,一会儿没看到她,我就心慌得不得了。”

“只要注意调养,保持情绪稳定,她会慢慢恢复的。”林希呼出一口烟,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哥,我提醒你啊,千万不能让舒曼怀孕……”

“不能怀孕?为什么?”

“这还用问吗?虽然她做了手术,但归根到底她还是个病人,手术只是稳住了她的病情,如果怀孕,她的心脏肯定不能承受负荷。”

“那会怎样?”

“会死。”

杜长风打了个寒噤,夹烟的手不由自主地一阵战栗。暗红色的烟头在夜色中忽明忽暗,火是热的,心却冷得发颤。

林希担忧地看着他:“哥……”

“没事。”杜长风颤抖地吸了一口烟,佯装镇定地笑了笑,“不就是不能生嘛,我本来就不喜欢小孩,何况我想多享受些二人世界,要什么小孩。”

林希无心地说了句:“也是,大不了领养就是。”

一说到领养,他就不敢吭声了,意识到自己不该扯到这上面来。果然,杜长风的表情有些僵硬:“我就是一辈子孤老,也不会领养。”

“对不起,哥。”林希心里一阵发虚。

“为什么说对不起,你又没做错什么。”杜长风是背对着光的,脸上漆黑一片,看不出什么表情,“下个礼拜开庭,你……准备得怎样了?”

“听天由命呗,还能怎样。”林希低着头,胸口剧烈起伏着,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颤声说,“哥,其实你什么都知道吧?”

“知道什么?”

“当年……捅进叶冠青心脏的那一刀是……是我捅的,你都知道,一直就知道,只是你不肯说……”

杜长风打断他:“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别问我。”

“哥!你让我把话说完!”

“还有什么好说的!”杜长风突然提高嗓音,转过脸瞪着林希,“这是我的伤,你一定要揭开吗?是不是你捅的,人都死了,埋在那边化成了土——”他指着远处的公墓,吼叫起来,“你现在跟我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反正我是个‘疯子’,所有的人都认定我是疯子!叶冠语要对付的也是我,跟你有什么关系!告诉你,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只要能甩掉‘疯子’这个包袱,现在要我躺到那边去都没有问题——”

“谁说跟我没关系!叶冠语起诉的不只是你一个人!”林希也叫起来,他一向有风度,言谈举止从来有条有理,可是这会儿他失了控,指着自己的胸口说,“那刀是我捅的,叶冠语要的是我的命,你明不明白?他已经收集了足够的证据,也找到了目击证人,到时候一开庭,我们根本没有翻身的余地!一旦事实成立,我就会被定罪,会拉去枪毙,哥,我会死——”他扑在围栏上,排山倒海般失声痛哭起来,“从小我就受尽父亲的冷眼,我拼尽一切讨好他,可是如今……亲手将我送上断头台的恰恰是我的父亲!哥,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他这么待我!我不是怕死,我是舍不得你们,舍不得妈妈,舍不得你……大哥去得早,我就剩你这么一个兄弟,还有舒曼,我死了,她的病一旦复发,到时候谁来救她……”

林希哭着,滑坐在了地上,将头埋在膝盖上,如此不顾形象仪表,实在不像平日里衣冠楚楚的他。

杜长风整个人都僵住了,从小到大,他从未见过林希这么大哭过,那个跟在他和林然屁股后面的小男孩如今长大了,可是他竟然还这样哭。虽然自小他和林然的感情最亲近,但他从未忽略过这个弟弟,只是林希从小有理智有主见,从不像两个哥哥那样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林希永远是那种理性过头的人,不需要大人操心,也不需要哥哥们为他操心,很多时候,杜长风反要这个弟弟来规劝自己的言行,在人情世故上林希倒像个大哥一样。

现在,看着弟弟哭,杜长风只觉自己很没用,没办法保护弟弟,如果叶冠语真的翻案,林希必然要被拉去打靶。他怎么跟林然交代?他虽然也是林家的儿子,但到底没有血缘关系,林然去世后,林希就成了林家唯一的嫡亲子嗣,杜长风自问承蒙林家养育三十年,虽然被父亲关进疯人院五年,他口口声声说恨林家,心里或多或少确实也有些恨,但养育之恩大于天,他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林家唯一的血脉断了根?

而且舒曼怎么办?如果林希真的不在了,一旦哪天舒曼的病情反复,谁来救她?这次是侥幸从鬼门关闯过来了,下次还有这么好的运气吗?刚才林希一提到舒曼,就直中杜长风的死穴,什么样的理智都退居其后,本来就单纯,人世的很多险恶他都不甚清明,这下脑袋里一阵发蒙,什么都想不明白了。

“我是你哥哥,我知道该怎么做。”杜长风别过脸,眺望远处的城市灯火,眼神幽暗,“就算当年顶替你关进疯人院,我有怨言,也埋怨老头子,可是我……并没有因此怪过你,都是我闯的祸,理应我承担后果。”说着深深地埋下头,胸腔内发出闷闷的声音,那么遥远,就像不是他自己的声音,“我这一生注定是悲剧了,自幼父母双亡,我连父母的样子都不记得了,林家收养我,给我饭吃,供我读书,哪怕把我关进疯人院,也是为了救我……我常常觉得很悲伤,不知道自己从哪来的,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一心一意,死心塌地,只为着可以靠近爱的人,陪着她过上最寻常的生活。可是现在看来,这也是奢望了,最最寻常的幸福,对我而言也是最遥不可及的幸福,我这辈子注定跟幸福无缘,我认命了。林希,我真的认命了。”

晚上看着舒曼入睡,他给她掖被子,她却睁着一双大眼,忽闪闪地看着他,很不老实地从被窝里伸出手抚摸他的脸。

“快睡。”他把她的手拉进被子。

“老男人,你今天不对劲。”舒曼非常敏感,察觉他的眼底泛滥着悲伤。杜长风刮刮她的鼻头,“我什么时候成老男人了?”

舒曼将头靠近他的怀里:“可是我在你脸上看到了苍老……跟皱纹无关的那种苍老……不过这更让我觉得踏实,怎么办,我越来越依恋你了……山姆,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吧?”

他搂紧她,在她额头轻轻一吻:“永不。”

叶冠语的眉头一直紧缩。面前摊着一沓资料,都是有关他身世的。吕总管和欧阳昭都在等着他的回答,要不要继续查下去。好几天了,他每日翻着那些资料,茶饭不思,也不说话,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最后还是欧阳昭发话了:“你就给个话嘛,老吕都等着呢。”

叶冠语支着额头,只是摇头:“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还继不继续,吕叔,你觉得这些资料上说的可能性有多大?”

吕总管说:“这要看你怎么理解了,反正这是两年来明察暗访筛选下来的,如果你否定,可能……”接下来的话吕总管不知道怎么说,想了想,“如果这些都否定掉,那我也无能为力了,再没东西可以查了。”

欧阳昭拿过资料,翻看着:“资料显示,三十多年前,住在离城西城区一户姓黎的人家遗弃过一个男婴,而且还就是丢在胜利路的那个桥洞里,老吕,你去查过这户人家吗?”

“查过,那户人家的确遗弃过一个男婴,不过不是亲生的,他们也是从别人手里接过来的。具体情况是这样,姓黎的当时在供销社上班,和老婆生了三个丫头片子,就是没儿子。他姐姐在计委上班,有一天突然抱来一个男婴,说是有户人家养不起,看他们要不要。姓黎的很高兴,把男婴抱回家,结果老婆跟他要死要活地闹,非说那孩子是他跟外面的野女人生的,闹得家里鸡飞狗跳,姓黎的没办法,只好把那孩子扔了。”

“那他姐姐是从哪抱来的孩子?”

“这个我去了解过,他姐姐已经不在人世了,但他姐姐还健在的一些同事称,那孩子是她丈夫抱回家的,而她丈夫当时在省城军区当个什么营长还是连长的,是部队上的人。”

“部队上的?”欧阳昭很意外。

吕总管点点头:“没错,也就是说那孩子是从部队上流落出来的。”

欧阳昭把目光投向一语不发的叶冠语,但见他脸上无悲无喜,像是在听,又像是什么都没听,他很少有这种精神游离的状态。欧阳昭示意吕总管继续说,吕总管会意,又道:“我接着又去省城军区调查,但部队上不比地方,要查什么事情很难的,就目前掌握的线索看,跟军区一位已经离世的高官有关,传说那位高官有个女儿当年因为跟人私奔在桐城闹得沸沸扬扬……”

“是谁?”

“这个……”吕总管不敢说了,拿眼神瞟向叶冠语。欧阳昭正要说什么,方秘书敲门进来,颔首道:“董事长,外面有位客人想见您。”

“客人?”吕总管代替叶冠语说,“董事长现在不见客。”

方秘书说:“可他一定要见董事长。”

“谁啊?”

“他说他姓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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