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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定  约

    原来屏后尚有通路,略一曲折,便是一间精致卧房。

    房中榻上,和衣躺着一位年约三十出头的俊品书生。

    这书生貌相,尚称俊美,但从俊美中,流露出一股阴鸷之气,双眉并太黑太浓,若照相书说来,似主贪淫好色。

    脸上并未显甚病容,只是双目神光萎顿,好像是受了什么内伤情状。

    卓轶伦在医家“望闻问切”四诀之中,仅仅用了一个“望”字,业已看出了大半病情。

    他把“闻问”二诀,暂置一旁,先请苏建祥以软枕替榻上所躺的黄衣书生,垫起右腕,以便诊脉。

    苏建祥一面如言用软枕替黄衣书生,垫起左腕,一面低声说道:“启禀三庄主,这位卓先生就是最近誉腾众口的圣手神医,苏建祥特意请来,为三庄主试行诊治。”

    那位被称为“三庄主”的黄衣书生,向卓轶伦看了一眼,大迈迈地,略微点了点头,神态仿佛极傲。

    卓轶伦深知病人心情,多半烦躁,自然不会计较,遂伸出三指,搭向对方左腕寸关尺上。

    他略诊脉象之下,心中便暗吃一惊。

    因为察出这黄衣书生不仅有一身极好内功,并果系受了一种奇异内伤。

    这只是初步感觉,等到卓轶伦眼观鼻,鼻观心,凝神一思,细诊脉象以后,不禁心头微跳。

    他忽然心跳之故,是暗喜自己与周三畏不曾走错路线,极可能会在前途,发现那位直率豪爽,而又美绝天人,牵若自己为她旦夕相思的“咆哮红颜”夏侯娟的踪迹。

    原来,当代武林中,除了“三奇二帝,一绝六残”等十二位出群好手以外,还有一位旷代高人。

    “光复岛主”卫三民,“天山”醉头陀,“哀牢山归云堡主”彭五先生,合称“三奇”。

    “四眼神君”胡遇奇,“三蛇魔君”卜玉峰,合称“二帝”。

    “一绝”就是曾对卓轶伦传授岐黄妙技的“一帖神医”叶天仕。

    “六残”则系独孤智、濮阳勇、何撑天、云千里、司马聪、司马明等六人。

    至于那位旷代高人,倘若单以武功而论,却又比“三奇二帝、一绝六残”中,任何一人,还要高出一等半筹以上。

    她就是“小寒山般若庵”庵主,“百忍神尼”悔大师。

    卓轶伦恩师之一的“天山”醉头陀,与“百忍神尼”悔大师,渊源甚深,故而深知悔大师精擅一种玄妙莫测,旷世无双的“般若掌力”。

    如今,榻上黄衣书生病象,正是受了“般若掌”伤,但发掌人总算仁慈,对他只加惩戒,保留了三成以上功力,未下杀手。

    “百忍神尼”悔大师深隐“小寒山”,从不出世,则运用“般若掌力”之人,不是夏侯娟还有哪个?

    他这里心中暗跳,对那位“咆哮虹颜”,动了相思,却害得榻上黄衣书生,与苏建祥也自心中狂跳。

    因为医生诊脉以后,如此沉吟,岂非症状沉重,显然不妙。

    黄衣书生将口微张,似欲问话,但却喉音喑哑,一字不出。

    卓轶伦心中雪亮,知道这种暂失喉音,也是受了“般若掌”伤的特殊症状之一。

    苏建祥忍不住地,向卓轶伦抱拳一揖,低声问道:“请问卓先生,我家三庄主所患的是何病症?可……可碍事么?”

    卓轶伦业已看透端倪,自然胸有成竹地,应声答道:“据我看来,三庄主是伤非病,可能系受了阴人之害。”

    诊出“是伤非病”不难,但那“阴人之害”四字,却把黄衣书生和苏建祥,听得均从双目中流霹出惊佩神色。

    卓轶伦目注黄衣书生,缓缓说道:“三庄主此伤症状,是不是喉间失音,全身忽冷忽热,并奇酸难耐,四肢关节等处,也极为胀痛?”

    黄衣书生在枕上连连点头,表示承认卓轶伦说得丝毫不错,他神色间已无适才的傲慢之状。

    这时,苏建祥又向卓轶伦表示钦佩地,抱拳问道:“先生真是神医,但不知对于我家三庄主的这种伤势,应该怎样加以疗治?”

    卓轶伦落得故作神奇地,微一沉吟,缓缓答道:“想救这种伤势,必须先问清当时的一桩情况,故而我打算先用‘金针度穴’之法,使三庄主恢复喉音,能够说话。”

    苏建祥听得唯唯称是,卓轶伦遂向周三畏含笑说道:“老人家,请把针筒取来一用。”

    周三畏这些日来,替他收拾药箱,手脚已甚娴熟,闻言之下,立即取了一枚针筒递过。

    卓轶伦从筒中抽了其细如发的三根银色长针,先以其中一根,插进那位三庄主的咽喉之内。

    苏建祥委实看得有点胆战心惊,但见三庄主的咽喉要害之上,被插进一根银色长针之后,不仅毫无痛苦神色,目光中反有高兴之状,也就钦佩万分,心神略定。

    卓轶伦也不替那三庄主宽除所着衣裳,竟隔衣认穴地,把其余两根银针,插入他胸膛之内。

    三根银针插好,卓轶伦便微凝功力,伸指点住针尾,使银针针身.起了一种有韵致的颤抖。

    他指下银针在抖,那位三庄主的身躯,也随之在抖。

    苏建祥的一颗心儿,亦自忐忑失宁地,抖跳得好不厉害。

    片刻过后,卓轶伦五指一扬,三缕银光,随身而起。

    那位三庄主,则“哎呀”一声,叫出口来,果然气血流通,喉音已复。

    卓轶伦问道:“三庄主,你在受伤之时,是觉得全身一冷?还是全身一热?”

    榻上黄衣书生应声答道:“我是觉得全身一冷,随即气血被制。”

    卓轶伦正色说道:“三庄主请想得清楚一些,我要根据你的话儿,对症下药,稍有谬误,便将遗恨终身,你当时真是觉得冷,而未觉得热么?”

    黄衣书生点头说道:“我记得不错,是全身一冷,如坠寒冰,毫无什么火辣辣地,炙热感觉。”

    卓轶伦点头一笑,遂从药箱中取了两粒白色的丹丸命黄衣书生服下,然后再替他于“黑甜穴”上,略作推拿,便使黄衣书生面带笑容地,人了沉酣梦境。

    苏建祥悄悄问道: “我家三庄主的伤势,就此无碍了么?要不要另外服药?”

    卓轶伦笑道:“苏兄定必也是武林好手,应该知道你们这位三庄主内伤甚重,若非对方手下留情,早已魂游墟墓,续命无方,这等伤势,倘服对方独门解药,自然较易痊愈,但像如今这般治疗,虽保活命,却最少也要调理上十天半月。”

    苏建祥听得连连点头,卓轶伦又自笑道:“病人刚刚服我灵丹,最好让他熟睡一觉,方易行散药力,我们不宜在此打扰,且到厅上去开药方吧!”

    语毕,起身回转大厅,一面执笔沉吟,准备开方,一面目注苏建祥,正色发话问道:“苏兄,医家讲究‘望闻问切’,故而请你从实告我,你家三庄主究竟是怎样受伤?”

    苏建祥自然不敢对医生隐瞒,遂应声答道: “先生医道,委实通神,你所说‘阴人所害’之语,半点不错,我家三庄主昨日偶遇一绝美红衣少女,双方言语不合,竟起冲突,三庄主因对方是女流,一时大意轻敌,遂被那红衣少女,在后背上拍了一掌。”

    卓轶伦心中微跳地,接口问道:“这红衣少女,伤了你家三庄主后,还说了些什么话儿?”

    苏建祥答道:“她声称半月以内,人在‘黄山’,倘若我家三庄主能够侥幸不变成一个哑子,便不妨赶去寻她报复。”

    卓轶伦点头说道:“这红衣少女说得不错,慢说苏兄遇不上我,便算再迟上半日工夫,你家三庄主的喉音,便将永远喑哑,无法恢复的了。”

    苏建祥闻言叹道:“倘真如此,则这‘红叶山庄’,便应改称为‘三残山庄’了。”

    卓轶伦目光一亮,扬眉问道:“苏兄此话怎讲?”

    苏建祥嘴皮微动,似乎有所碍难地,欲言又止,设法岔开话头,向卓轶伦称谢笑道:“此次祸变,多蒙卓先生妙手回春,请在这‘红叶山庄’小住数日,等三庄主病愈,或大庄主二庄主转来,定然不吝千金重谢。”

    卓轶伦已在无意中探出夏侯娟的踪迹,哪里肯再复在此逗留,遂摇头笑道:“在下有事,无法久留,也不敢妄求什么千金重谢。”

    说到此处,目注周三畏,含笑问道:“老人家,我们一向是病由我诊,价由你开,你且向苏兄索些公平脉敬,我们便该上路了。”

    周三畏怪笑说道:“苏兄,我们这位卓先生的所定脉敬是‘贫苦施医,富贵加润’,像‘红叶山庄’这等气派,似乎应该略微多收一些。”

    苏建祥点头笑道:“应该,应该,老人家尽管吩咐就是。”

    周三畏屈指计道:“诊脉费十两,金针度穴的手续费二十两,两粒秘制灵丹,每粒二十两,开方费十两,总共整整百两纹银,听来仿佛甚贵,但你家三庄主却可保全性命,不变哑巴,又只合到苏兄所谓千金重谢的十分之一,算起来还是便宜透顶的呢!”

    卓轶伦见周三畏竟敲了对方这大一笔竹杠,不禁剑眉微蹙,正待发话,苏建祥业已含笑说道:“便宜,着实便宜,若非两位急于启程,我家三庄主定不止赠送此数。”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命人取来百两纹银,周三畏也毫不客气,眉开眼笑地,伸手接了过去。

    卓轶伦此时已把药方开好,递与苏建样道:“苏兄照此药方,每日早晚各煎一服,给你家三庄主服用,必须连服七日,方可停止。”

    苏建祥目注药方,卓轶伦继续说道:“方上药物,均易购办,惟每次服药以后,尚须再给三庄主喝上一大碗鱼汤。”

    苏建祥问道:“鱼汤?是蒸?是煮?要用什么鱼儿?”

    卓轶伦笑道:“除了‘黑鱼’万不能用外,任何鱼儿均可,斤半左右的金色鲤鱼尤佳,至于烹汤方式,倒是蒸煮不拘,但蒸的滋味,或许会比较鲜美一些。”

    苏建样把卓轶伦所嘱咐的话儿,一一记注,便吩咐庄丁,备轿送客。

    卓轶伦等知道推辞不脱,只好由他送到店中,取了行囊,立往“黄山”进发。

    周三畏边行边自得意笑道: “卓老弟,这次‘红叶山庄’之行的彩头不错,像这种主顾,若能多多遇上几个,我老人家后半辈子,便可终日醉饱,不会慨叹什么‘酒债寻常行处有’,和‘解馋难觅杖头钱’了。”

    卓轶伦失笑说道: “老人家还好意思呢!区区一诊之劳,竟敲了人家百两纹银竹杠,你未免太以心狠手辣。”

    话方至此,周三畏便自怪叫说道: “卓老弟,你说错了,心狠手辣的不是我们,而是‘红叶山庄’的那群人物。”

    卓轶伦扬眉问道:“老人家怎么这样说法?”

    周三畏狂笑叫道:“卓老弟,你装甚糊涂?我不信你就觉不出对方属于江湖人物,从那三庄主和苏建祥的气质方面看来,阴鸷有余,爽朗不足,分明不是正派豪侠,而是坐地分赃的绿林盗数。”

    卓轶伦笑道:“我当时专心诊病,不曾注意这些,并连那三庄主的姓名,也未一问,否则便可知道对方究竟是何许人了。”

    话方至此,身后蹄声大作,分明有骑快马,疾驰而来。

    卓轶伦回头看去,一匹毫无杂色的雪白龙驹,业已泼风般地,卷到面前,马上人勒缰停蹄,飘然纵落,向卓、周二人,恭身为礼。

    这人正是“红叶山庄”中的苏建祥,卓轶伦一见之下,不禁心内微惊,皱眉问道:“苏兄赶来则甚?难道三庄主的伤势,有了恶化迹象?”

    苏建祥摇头笑道:“先生医术通神,我家三庄主一觉醒来,业已痛苦若失,问起脉敬,责我百两之赠,过于菲薄,遵命苏建祥飞骑赶来,再呈微礼。”

    说完.便把鞍后所系的一具包裹解下,双手捧过。

    对方如此作法,显出真情,卓轶伦倒不好意思加以拒绝,只得接过展开,包裹中竟是一件极好貂裘,价值足在千金以上。

    苏建祥笑道:“卓先生,我家三庄主,尚有一事请教。”

    卓轶伦如今倒觉得那位“红叶山庄”的三庄主,纵系绿林巨寇,倒也不失为性情中人,遂点头笑道:“苏兄请代我向你家三庄主,致谢貂裘之赠,他有甚话儿问我?”

    苏建样道:“我家三庄主因见卓先生医道之精,无殊扁鹊再世,遂想请教一声,对于聋盲残疾,有无疗治之法?”

    卓轶伦应声答道:“这要看症状如何?才可定论,譬如眼珠已失,或受伤碎裂,自然无法复明,若是翳障等因,便又可加疗治,一般说来,愈盲较难,愈聋便容易一些。”

    苏建祥恭身笑道:“三庄主言道,本庄红叶如霜,秋景绝美,庄旁溪蟹尤肥,拟请卓先生与周老人家,于重阳前后,命驾光临,共谋一醉。”

    卓轶伦闻言,更觉对方不俗,遂自豪情勃发地,点头笑道:“既承三庄主如此盛情,便请苏兄归报,在下与周老人家,准于九九重阳,前来叨扰。”

    苏建祥喜形于色,恭身一礼,方欲上马别去,卓轶伦又复笑道:“苏兄暂留贵步,你家三庄主的尊名上姓,能否赐告?”

    苏建祥略一迟疑,终于答道: “我家三庄主,复姓司马,单名一个豪字。”

    说完抱拳一礼,便上马疾驰而去。

    周三畏从怀中摸出酒瓶,喝了几口,怪笑说道:“卓老弟,你这‘重阳’之约,定得似嫌匆迫一些,如今已是八月初三,我们还不知在‘黄山’有多久耽搁?”

    卓轶伦扬眉笑道: “我已略加算计, ‘怀玉山’距离‘黄山’不远,无论有多大耽搁,也可于重阳节前,赶到‘红叶山庄’,因为对方既提出这项邀请,似乎不便辜负那位司马豪三庄主的……”

    话犹未了,忽然“哎呀”一声,扬眉叫道: “我明白了,这‘红叶山庄’.果然大有来历。”

    周三畏皱眉问道:“卓老弟,你获得了什么灵感?竟从恍然之中,钻出一个大悟来?”

    卓轶伦得意笑道:“第一个灵感是‘三庄主’,第二个灵感是适才苏建祥问我能不能疗治盲聋残疾,第三个灵感是对方名叫‘司马豪’。”

    周三畏被他说得晕头转向地,苦笑说道:“我大概感觉麻木,竟不知道老弟所提出这三件事儿,蕴藏着什么妙谛?”

    卓轶伦微笑说道:“这三件事儿,倘系分而观测,似乎毫无妙谛,但若合而推敲,却有点妙不可言!我认为司马豪的两位哥哥,也就是‘红叶山庄’的大庄主和二庄主,一个叫司马聪,一个叫司马明,名列‘宇宙六残’,老人家是否同意?”

    周三畏怔了一怔,拊掌狂笑说道:“老弟这真叫‘一言惊醒梦中人’,你猜得绝对不会有错,我们在‘红叶山庄’之际,苏建祥不是还说过: ‘倘若三庄主失音成哑,这红叶山庄便应该改称三残山庄’之语么?足见司马豪的两位哥哥,全都身患残疾。”

    卓轶伦微笑说道:“我对‘宇宙六残’,闻名已久,但除了在‘埋龙坳’中,接过何撑天两只飞环之外,与他们尚屑缘悭一面。重阳佳节,来此重游,赏红叶,访奇人,不也相当有趣的么?”

    周三畏一面前行,一面笑道:“有趣虽然有趣,但司马豪分明是想请老弟施展妙手,替那聋大哥,瞎二哥,疗治残疾。”

    卓轶伦道;“这事非等实地观察诊断以后,才知有无希望?只要卓轶伦力之能及,我是绝不辞难。”

    周三畏“哦”丁一声,目注卓轶伦道:“卓老弟,你知不知道‘宇宙六残’,全都偏狭狠辣,并非良善之辈?”

    卓轶伦满面神光,点头笑道:“我知道,但医家有割股之心,无偏视之念,纵遇神奸巨寇,因病求医,我也先加诊治,次加劝化,宁可在劝化无效,怙恶不悛后,再费些心力,予以歼除。”

    周三畏叹道:“老弟见识正大,胸襟如海,对于‘圣手仁心’四字,确实当之无愧的了。”

    两人一番谈笑,到了“黄山”,便边自游览那些奇秀无伦的奥景灵区,边自留心探听夏侯娟、何撑天等有关之事。

    万般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他们漫游到“天都峰”时,居然在一株古树之上,有所发现。

    这株古树的树皮,被人削掉了好大一片,并以尖锐之物,在树杆上歪歪斜斜地,划出几行字迹。

    周三畏首先发现,走过一看,只见那些字迹,虽颇潦草凌乱,但仍可辨出写的是

    “埋龙坳,埋龙坳,

    一龙已埋一龙傲,

    若说是对他有情,

    为何一别匆匆?

    若说是对他无情,

    又为何在旦夕,在花里,在山头,在水隈,都不能够把

    他忘掉?

    周三畏静静辨清字迹,走到正自负手崖边,纵观云海的卓轶伦身前,向他拱手笑道:“卓老弟,恭喜你了。”

    卓轶伦被他弄得一头雾水地,惑然问道:“老人家怎么寻起我的开心,卓轶伦何喜之有?”

    周三畏并不答话,只是取出酒瓶,喝了一口,眯缝着两只镇日都含有酒意的醺醺醉眼,向卓轶伦全身上下,不住打量。

    卓轶伦苦笑叫道:“老人家,你是否新学会了什么‘麻衣相法’?要在我身上,施展施展。”

    周三畏点头晃脑地,怪笑说道: “相君之貌,英俊无伦;相君之心,悲天悯人;相君之学,深邃通神;相君之寿,万载长春。”

    卓轶伦听得忍俊不禁地,失笑说道:“周老人家,你真所谓善颂善祷,倘若再加上点江湖相士之语,大概要说我的生辰八字,贵不可言,应该赠送你千金厚礼。”

    周三畏不加理会,依旧怪笑说道:“明珠仙霹,威风祥麟,此人不嫁,更嫁何人?”

    卓轶伦瞠目叫道:“老人家,你说的是些什么话儿?这是谁……”

    周三畏怪眼一翻,接口狂笑说道:“这是准?这是夏侯娟,这是你送她外号的‘咆哮红颜’,这是我在代表她向你吐露芳心隐事。我的聪明卓老弟,糊涂卓大侠,你、你明白了么?”

    卓轶伦俊脸微红地,皱眉说道: “老人家莫要乱开玩笑,那位夏侯姑娘,性情暴躁坦率,脾气并不太好。”

    周三畏笑道:“我知道她脾气不好,否则你怎会称她‘咆哮红颜’?但我却觉得我是在替她吐露心声,夏侯娟姑娘,纵然亲耳所闻.也不会对我大肆‘咆哮’。”

    卓轶伦苦笑说道:“周老人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那位夏侯姑娘,风萍初识,根本未通数语,便告分别,哪里会……”

    周三畏摇头笑道:“卓老弟,我不是信口胡言,我有真凭实据。”

    卓轶伦心中一跳,目注周三畏,扬眉问道:“老人家,在这‘天都峰’上,除了青松,便是白云,你却哪里来的什么凭证?”

    周三畏狂笑答道:“青松为凭,千秋不灭,白云作证,万古长新,岂不是你们这一对侠女英雄,良缘当合的绝佳兆头?来来来,卓老弟,我且让你看看你那位‘咆哮红颜’,为你所留的相思手泽。”

    话完,便把卓轶伦引到那株古松之旁,叫他细看树杆字迹。

    卓轶伦看清字迹,心头微醉,脸上微红,但口却仍辩白说道:“这些字迹,并未留名,老人家怎可遽加认定,是夏侯娟的手笔?更是为我而书的呢?”

    周三畏哈哈笑道: “卓老弟,英雄爱侠女,侠女慕英雄,这是天经地义之事,何必对此矫情?‘埋龙坳’三字,难道还不足证明一切?‘一龙已埋’是指我‘天龙八掌’郭大哥,‘一龙傲’是指你这‘圣手仁心’卓轶伦。”

    卓轶伦因话儿已被周三畏叫穿,遂不再掩饰地,苦笑说道:“她真是冤枉我了,为何平平白白地,替我加上一个‘傲’字?”

    周三畏摇头笑道:“老弟莫要叫屈,依我看来,是一点都不冤枉。”

    卓轶伦不服气地叫道: “老人家请讲,我的‘傲’在何处?”

    周三畏看他一眼,冷然答道:“傲在何处?‘傲’在你的骨子里。”

    卓轶伦剑眉方蹙,周三畏继续说道:“夏侯姑娘向你道别之时,老弟应该加以挽留,约她和你一同并辔江湖,寻找独孤智与何撑天,你不曾这样示意,便是面嫩骨傲,夏侯娟无论如何豪迈坦率,总是个脸皮子较薄的女孩儿家,她好意思主动迁就你么?”

    卓轶伦心中暗悔,知道周三畏所说有理。

    周三畏哈哈一笑,忽然举掌凝劲,向那株古松斫去。

    他不是想斫倒古松,只是借掌代刀,又削下了一片树皮。

    卓轶伦骇然问道:“老人家,你这是何意?”

    周三畏指着夏侯娟所留字迹,含笑说道:“夏侯姑娘绝想不到我们也来‘黄山’,更绝想不到老弟会天缘凑巧地,在这‘天都峰’头,看见她松身留字。故而,这是她惆怅以下的遣愁之作,自然毫无掩饰,充分吐露真情,我老人家即景动兴,也要来凑上几句。”

    他一面说话,一面果以指甲在松杆之上,不住乱划。

    卓轶伦等他住手以后,颇为好奇地,注目细看。

    哪知不看还好,一看之下,竟看得他深皱双眉。

    原来,周三畏所划字迹,只是寥寥四语,辨出是:

    “爱海如仇海.情场比战场。

    你若要想打胜仗,最好是先投降。”

    卓轶伦摇头叫道:“老人家,你所划的这四句话儿,不伦不类,算是什么东西?”

    周三畏瞪眼佯怒答道:“什么不伦不类?这是我老人家根据生平见闻经验,所创造的至理名言,也可以说是爱海南针,情场宝典。”

    卓轶伦道:“老人家可不可以把你这充满奥秘的名言宝典,解释一下?”

    周三畏冷哼一声说道:“这样浅显的字面,哪里还需要解释?就是告诉沉迷在爱诲情天中的男男女女,若想天从人愿,美梦得谐,便不可过于骄傲自大,纵然把‘胜利’业已握在自己手中,最好也不着痕迹地,分给对方一半。”

    卓轶伦听到此处,失惊说道:“呀!我明白了,老人家深入浅出,确是至理名言,但……”

    周三畏怪笑问道:“但些什么?卓老弟莫非还有所不服?”

    卓轶伦摇头笑道:“我对老人家敬佩万分,哪里有甚不服?只是觉得老人家既然能作爱海名言,情场宝典,怎么到如今仍是一条光杆,缺少个老伴儿呢?”

    这几句话儿,把位“天琴醉叟”周三畏,问得既似窘愧难答,又似触绪伤怀,竟呆立不动地,从一双老眼之中,慢慢而慢慢地,垂落了两行珠泪。

    卓轶伦见状.知道自己出语不慎,必是触动了周三畏的什么伤心隐事,不禁惶然叫道: “周老人家,你怎么这样伤感?请恕卓轶伦无知。”

    周三畏举起破袖,略拭泪痕,摇头苦笑说道: “卓老弟,我怎么会怪你,我只有怪我自己年轻时,心性太傲,又不懂得这‘最好是先投降’的情场妙谛,才辜负了大好青春,成了个老光杆,慢说享受家室之乐,连儿子孙子,也一齐耽误。”

    卓轶伦问道:“老人家当初的投降对象是谁?”

    周三畏双眼中,精光一亮答道: “她的名气不小,是叫……”

    话犹未了,忽又摇头长叹地,断然说道:“彼此红颜已逝,绿鬓全皤,何必再去提她?我还是把那情场妙谛,向卓老弟说得清楚一些,因为……”

    卓轶伦笑道:“多谢老人家指教,对于这句‘最好是先投降’,我已牢牢记住。”

    周三畏瞪眼叫道:“光记住不够.还要懂得其中精义。”

    卓轶伦苦笑说道:“乖乖,‘投降’还有精义?”

    周三畏道: “当然有, ‘投降’的精义,就是‘适时’二字,你若不懂得选择适当时机,来个胡乱‘投降’,对方又会看不起你,认为你是软骨鬼,大脓包,慢说让你称心如愿地,打场‘情场胜仗’,甚至于拂袖而去,以后连看都不屑向你看上一眼。”

    卓轶伦越听越觉服贴,也越听越觉好奇地,向周三畏扬眉笑道:“老人家,你说得对,我如今才发觉你这些听来似是嘻笑怒骂的话儿之中,含蕴着高深哲理。”

    周三畏点头叹道:“高深哲理,虽不敢当,但却是我一生中见闻累积,和本身经验所得的知识结晶。”

    卓轶伦抱拳为礼,深深一揖笑道:“在下恭请老人家加以指教,什么才是向对方‘投降’的适当机会?”

    周三畏目闪精芒,应声答道:“老弟应该注意这句‘最好是先投降’话儿中的那个‘先’字。”

    卓轶伦闻言,方在思忖,周三畏又复笑道:“老弟,我先问你,武林内家高手,对于‘以静制动’的‘静’字诀,是怎样注解?”

    卓轶伦顺口答道:“敌不动,我不动,敌欲动,我先动。”

    周三畏抚掌笑道:“对了,‘投降’之道,亦复如此,在对方尚未对你完全倾心以前,若是推出一副‘投降’姿态,简直等于公狗向母狗摇尾乞怜般,令人厌恶,反会偾事,必须等待对方对于你的品貌风神,学识技艺,完全垂青,已想委身相事,而又基于女孩儿家一生骄纵怕羞本质,不好意思主动表示之际,来个趁其所愿的先行‘投降’,则在这场战争中,你所获得的胜利成果,必然丰硕绝伦,会使你从故意送给对方一半胜利,所受的这点委屈之内,赢取百倍补偿。”

    这一席话,把卓轶伦听得失神呆立,但在感觉上却宛若醍醐灌顶,有种说不出来的美妙受用。

    周三畏目光一注,怪笑叫道:“卓老弟。”

    三字才出,峰下幽壑之中,突然有“嘘、嘘、嘘”的几声凄厉怪啸,隐隐传上。

    卓轶伦蓦然惊觉,扬眉问道:“老人家听见没有?这是禽鸣,还是兽啸?”

    周三畏轩眉答道:“老弟为何只猜禽鸣兽啸?不猜人嚎?”

    卓轶伦皱眉说道:“人嚎也不无可能,但若是人嚎,则这壑下定必有特殊花样。”

    周三畏怪笑说道:“卓老弟认为有些什么花样?”

    卓较伦答道:“不是有人在壑下调教什么奇异蛇虫?就是有人在壑下锻炼什么奇异功力?”

    周三畏点头笑道:“老弟的看法,与我差不许多,我们下壑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作怪?”

    话完也不等卓轶伦表示意见,便身形电闪地,当先向壑下驰去。

    卓轶伦怔了一怔,旋即猜出这位“天琴醉叟”周老人家,定因提起昔年的情场旧恨,勾起愁思,才想赶紧找件事儿,排遣排遣。

    他想得虽对,但就这一怔之间,周三畏业已先行下降了二三丈,隐没于一片云雾以内。

    卓轶伦生恐壑下有甚凶险,遂也赶步提气飞身,施展出上乘轻功,跟踪纵落。

    说也奇怪,就这略一怔神的先后之差,却已失去了周三畏的踪迹。

    卓轶伦穿越那片云雾之后,便已到了壑底。

    壑底是一片不甚平坦的石坪,毫无异状,不仅未见周三畏的人影.连先前所闻怪声,也未再听得响起。

    卓轶伦见状,暗暗惊奇,心想周三畏的踪迹,怎会突然消失?

    他人去何处,已颇难猜,但更难猜的是为何连招呼都不向自己打上一个?

    除非……

    卓轶伦想到此处,便不禁眉头深皱。

    因为除非周三畏是遭人毒手,并系一击立毙,或一击立昏之外.绝不会半声不出。

    他越想越觉惊奇,心中充满戒意地,功力暗贯周身,把十来丈方圆的这片壑底,仔细搜索一遍。

    有草、有树、有苔、有石,也有一些细细泉水。

    无人、无兽、无洞、无迹,也听不见丝毫声息。

    怪了,到底是周三畏会飞、会化,还是这壑上有妖有鬼?

    “唉……”

    这是一声不知来自何处,声音细微得似有似无的凄然叹息,把卓轶伦听得委实毛骨悚然。

    但他身上虽毛骨悚然,心中却灵光微现。

    因为自壑上下望,目光被那片云带所遮,无法见底,会不会所谓“花样”,不在壑底,而在那段云气所罩的峭壁之间?

    卓轶伦暗忖至此,耳中又复听得一声飘渺如丝的奇异叹息。

    这次,他不再犹疑,提气纵身,往头上云雾之中赶去。

    “嘘!嘘!嘘……”

    他尚未进入雾影,雾影便传出了一连串的怪声。

    这种“嘘嘘”怪声,正是先前壑上所听到的声音,有些相同,可算获得端倪,可以察看一个水落石出。

    原来他方才一心往下急赶,不曾注意这段为云气所罩的峭壁之间.有一黑洞穴。

    但如今卓轶伦留神注意之下,虽然发现洞穴,却又未敢遽然入内。

    因为洞口爬伏着一只壁虎,两度所闻的“嘘嘘”怪声,便是从这怪物的口中发出。

    这怪物四足长尾,身躯扁平.形相绝似一只壁虎,但却大得吓人,约莫有五尺左右长短。

    身躯宽度,也近两尺,通体暗红,似乎满沾血渍,看去好不怕人。

    卓轶伦虽然满腹诗书,文通武达,江湖经验,亦不算浅,却仍认不出这只大壁虎形的长尾扁身怪物,叫做什么名称,有何来历?

    但仅凭直觉看来,这怪物定具奇毒,行动间也必快速绝伦,不可轻加招惹。

    卓轶伦方在皱眉思计,那怪物“嘘”的一声,长尾掉处,果然捷如电掣地,隐入洞穴深处。

    这一来,卓轶伦可为了难,有些踌躇发闷。

    因为怪物爬在洞口,自然不易人洞,如今怪物已去,难道还不敢进入?

    若不进洞.周三畏踪迹难寻,吉凶难料,令人太以悬心,若是进洞,那怪物倘来个暗中袭击,却又如何应付?

    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周三畏的祸福,重于本身安危,遂先行噙了几粒秘炼解毒灵丹,再复闪身入洞。

    入洞丈许,洞径便有转折,卓轶伦三转两转,推开一扇门户,忽然眼前大放光明,业已到了一间宽大石室之内。

    室中,药炉丹鼎,几榻等物,倒颇齐备,却就是无人。

    没有周三畏,也设有那只壁虎形的怪物。

    卓轶伦剑眉双轩,提足真气,施展“传音人密”神功,抱拳发话叫道:“石室主人何在,请出一见。”

    话音才落,壁中果有回声,一阵隆隆声息,显出一扇石门,那只壁虎形的怪物,从石门中缓缓爬出。

    怪物背上,坐得有人,是位白发披肩,面容奇瘦,状若幽灵的白衣老妇。

    卓轶伦一见对方神采,便知这老妇不俗,遂一抱拳,恭身说道:“在下卓轶伦,冒昧干谒,尚祈老人家海量相宽,并请教老人家的尊名上姓,以免有失礼数。”

    常言道得好:“有手难打笑脸人”,卓轶伦神情语气,如此谦恭,自然不会使那白衣老妇,对他起甚恶感。

    他语音一了,白衣老妇便微叹答道:“我老婆子隐迹多年,‘吴沅’二字,恐怕不复为世所晓?”

    卓轶伦闻得“吴沅”二字.不禁微吃一惊,恭身问道:“吴老人家莫非在三十年前,便名满江湖,先称‘傲骨玉女’,后称‘恨海幽灵’的武林前辈?”

    吴沅点头叹道:“不错,我因傲生恨,中年白发,凋尽红颜,哪里还好意思再称什么‘傲骨玉女’,遂改号‘恨海幽灵’,最后更索性潜居避世,卓老弟既能知我来历,必非庸俗,令师是哪位高手?”

    卓轶伦肃立恭身,应声答道:“家师共有两位,是‘哀牢山归云堡’堡主彭五先生,和‘天山醉头陀’。”

    吴沅“哦”了一声,面色更转和缓地,微笑说道:“原来老弟竟获得这两位绝世奇人真传,难怪如此英年,即能三花聚顶,五气朝元,把内家功行,练得极有成就。”

    卓轶伦见对方不过在目光微注之下,便看透了自己功行深浅,不禁好生钦佩。

    吴沅从那怪物背上跳下,改坐石椅,并伸手肃容地,含笑说道:“卓老弟请坐,你怎会无端寻到我这从未为世晓得的洞府之内?”

    卓轶伦道谢就座,陪笑答道:“在下哪敢无故惊扰,只因有位同行前辈,突然失踪……”

    话犹未了,吴沅便接口问道:“卓老弟是不是与周玉龙同行?”

    卓轶伦摇头答道: “不是周玉龙,是‘天琴醉叟’周三畏。”

    吴沅愕然问道:“天琴醉叟周三畏?此人穿的是什么衣服,长的是什么模样?”

    卓轶伦刚把周三畏的衣着形相说出,吴沅便“哦”了一声,恍然笑道:“卓老弟,你所说的‘天琴醉叟’周三畏,就是我所说的周玉龙,大概他也和我一样,由于又老又丑,无颜再称‘玉龙’,遂改名‘三畏’。”

    卓轶伦对于周三畏的改名之事,并不在意,只是对于他的安危情况,极为关心,遂急急问道:“吴老人家,那位周老人家怎会突然失踪,如今在不在此?”

    吴沅叹道: “这壑中墙上,有朵毒花,刚刚长成,周玉……周三畏下壑之时,经过花旁,无心折来一嗅,遂中奇毒,人立晕死,幸而我恰在洞口,将他接住,如今正于后洞昏卧。”

    卓轶伦听到此处,失声叫道:“这样厉害的毒花,大概不是‘蛇涎莲’,便是‘醉神菊’了?”

    吴沅点头说道:“老弟的见识方面,相当丰富,周三畏所中的是‘醉神菊’的瘫人奇毒。”

    卓轶伦“哎呀”一声,皱眉说道:“这可怎好,周老人家既然误中‘醉神菊’的毒力,除了昏睡三日以外,并难免变作终身瘫痪。”

    吴沅闻言,向他看了一眼,扬眉问道: “卓老弟,你除了武达文通,似乎还深明医理。”

    卓轶伦答道:“吴老人家猜得不错,卓轶伦曾蒙我恩师彭五先生的至交好友, ‘一帖神医’叶天仕,青眼相垂,略加传授,学得了一些岐黄薄技。”

    吴沅笑道:“老弟太谦,叶天仕的一张单方,已为杏林奇宝,老弟得他真传,足称神医,你说薄技,但你既深明医道,便可不必再替周三畏耽忧,只要让他留在我洞中,小住百日,即告无恙。”

    卓轶伦目光一亮,扬眉问道: “吴老人家既然如此说法,莫非这洞中竟生得有罕世难觅,专医风湿瘫痪的圣药‘乌风藤’么?”

    吴沅颉首笑道:“造物奇巧,妙不可言,天生一物,必有一克,老弟不妨记住,凡属生长‘醉神菊’毒花的十丈周围以内,便定有‘乌风藤’存在?”

    卓轶伦心中一动,又复问道:“吴老人家,‘乌风藤’每簇必生九茎……”

    吴沅察言知意,接口笑道:“卓老弟问话之意,是否想要上两茎,借以行医济世?”

    卓轶伦摇了摇头,赧然答道:“乌风藤太以难得,在下不敢妄求,何况此藤每次切忌连取两茎,否则藤根即萎,不再生长,吴老人家只取上一茎,为周老人家疗毒便了。”

    吴沅叹道:“卓老弟委实博识多才,但你却不知‘醉神菊’与‘乌风藤’,这一种毒花,一种圣药的气机居然相通,洞外的‘醉神菊’既被周三畏折断,洞中的‘乌风藤’,也告整盘坠落,我且送你三茎.留待救人济世。”

    卓轶伦自然大喜称谢,并向吴沅问道:“吴老人家,我想看看周老人家,不知有无不便?”

    吴沅微笑起身,领他走到后洞,果见周三畏脸色惨白地,在张石榻之上,入睡沉沉。

    卓轶伦见状,为周三畏略一诊察,知道吴沅所言不谬,只要有“乌风藤”配药疗治,确实在百日之后,便可痊愈。

    这时,吴沅已取来一支玉瓶,递与卓轶伦,含笑说道:“卓老弟,这瓶中是以极好的‘红花油’,浸泡三茎‘乌风藤’,敬以赠送老弟。”

    卓轶伦也不再客气,伸手接过,仔细收好,向吴沅恭身一礼,称谢说道:“多谢吴老人家,在下因急欲寻人,就此告辞,并请老人家,代我向周老人家,转致数语。”

    吴沅点头笑道:“卓老弟有何话说?”

    卓轶伦剑眉微挑,目交神光说道:“请周老人家安心静养,那件事儿,由卓轶伦独自承当,倘若早有佳音,我并会来此向他报告。”

    吴沅闻言,微笑说道:“老弟古道热肠,真不愧为醉头陀、彭五先生等两位旷代奇侠的及门弟子,这些话儿,定必代为传达,让周三畏静心养病,不再牵挂就是。”

    卓轶伦站起身形,深深一揖,吴沅又复笑道:“卓老弟要走了么,我吴沅可有什么能为你效劳处?”

    卓轶伦灵机一动,遂先把夏侯娟暨何撑天的形貌,说了一遍,然后向吴沅问道:“吴老人家你长居‘黄山’,不知最近可曾见过这样一位绝代红妆和一位畸形残废的两人踪迹?”

    吴沅笑道:“老弟所说的夏侯姑娘,我未见过,至于那位双手俱折的何撑天,倒是常在‘西海门’茫茫云海之中,暨‘天门石径’等极端险峭之处.锻炼轻功身法。”

    卓轶伦闻言暗喜,因自己随口一问,果获端倪,有了“西海门”, “天门石径”等两处地点,总比盲目乱撞,要省力得多。

    他见已无事,遂向吴沅告辞,吴沅不再挽留,送到洞口,彼此含笑为别。

    卓轶伦离开吴沅所居幽洞,便即赶赴“西海门”,试探是否能有所巧合,寻得何撑天,或是夏侯娟的踪迹。

    由“平天岗”向右方转去,便是“黄山”的望云胜地“西海门”。

    卓轶伦来得极巧,云海四合,一望茫茫,几乎连数丈以外的路径树石,均不易看清。

    他见了这种情况,不禁剑眉微蹙,心中暗忖:除非天缘巧合,否则要想从如此茫茫浩浩的云气雾云以内,寻得心目中人,简直可称奇迹。

    想到此处,念头又转,暗叹难怪何撑天以一个残废之人,具有那等绝世轻功,原来他是选择这等云影迷蒙,峰削壁峭的奇险所在,经常苦苦锻炼。

    峰高飞鸟绝,除了天风松涛以外,几乎万籁皆静,一片天机幽趣。

    卓轶伦是位文武兼资,才华如海的风流人物,他到了这等所在,自然难免要好好地徘徊领略一番。

    但正在他心旷神怡地,领略这无边妙景之际,忽然微有所闻,神色立变。

    他从“天籁”之中,听见“人籁”。

    所谓“天籁”,就是天风松涛,所谓“人籁”,则是叱喝声息。

    因为吴沅曾说,何撑天经常在此练功,卓轶伦自然一闻人声,便特别注意。

    他根据声息方向,慢慢行去,并凝目细看。

    有所见了,从横侧方,迅疾如电地,飞驰过一条黄色人影。

    雾影之中,黄色最显,故而卓轶伦一眼便即看出那条黄衣人影,双袖郎当,正是两臂俱失的何撑天,“宇宙六残”之一。

    卓轶伦扬眉叫道:“何朋友留步,卓某有事请教。”

    何撑天毫不理他,足下纵跃如飞,展眼间便成了茫茫云雾之中的一点淡淡黄影。

    卓轶伦正待追踪,“刷”的一声,又是一条红衣人影,掠空而过,穷追前逃黄影。

    卓轶伦看出这条红衣人影,正是自己赠她外号,并惹起相思的“咆哮红颜”夏侯娟。

    他惊喜万分之下,一面提足轻功,急急赶去,一面高声叫道:“夏侯姑娘留步,我是卓轶伦,特地前来找你。”

    夏侯娟也与何撑天一样,不肯停步,但却边自疾驰,边自答道:“我知道你是卓轶伦,也知道你定会前来找我,但我如今无法和你多谈,我非把那何撑天捉到不可,绝不使一个残废人能逃出我的手掌。”

    这时卓轶伦因系提足真气,以全力飞驰,业已追得与夏侯娟先后仅距数尺,

    雾影之中看去,夏侯娟衣袂飘飘,宛若凌虚仙姬,风神更美。

    卓轶伦心中微醉,含笑说道:“夏侯姑娘,我陪你一同追他。”

    夏侯娟毫不回头,只把螓首微摇,应声答道:“这厮轻功太好,心思又刁,一发现斗我不过,拔脚就跑,并倚仗地熟腿快,不肯跑出雾影,只在‘西海门’一带,来回乱转,我只得半步不予放松地,和他硬耗,耗到云海散后,倒看他怎样逃出我的手掌?”

    卓轶伦点头笑道:“对!夏侯姑娘的这种想法极对,何撑天想仗云雾隐身,不肯跑离‘西诲门’,但茫茫雾影,总会消散,我陪你和他对耗,等把这残废凶人擒住,彼此再作畅叙。”

    夏侯娟摇头说道:“谢谢,但你不必陪我和他对耗,最好我们另订后约。”

    卓轶伦对于夏侯娟的英姿侠骨.绝代风华,委实心醉神迷,越看越爱,哪里舍得离开遂含笑说道:“没有关系。”

    夏侯娟似乎已知卓轶伦要坚持陪她,遂接口笑道:“不是什么有关系或没有关系,是恐怕你的脚程方面,跟我不上。”

    这几句话儿,若是出自别人口中,定会激得卓轶伦勃然震怒,但出自坦率豪迈的“咆哮红颜”夏侯娟口中,卓轶伦也只有深皱剑眉,发出几声苦笑而已。

    夏侯娟扬眉叫道:“你莫要苦笑,我这人心直口快,不会故意奉承人,也不是故意刺激你,休看你如今勉强可以和我跑成一肩之随,但最多支持一个时辰左右,便将渐渐落后,因为何撑天是双手俱废,逼得在双腿上,下了专门性的特殊苦功,我则曾服‘雪鳝精血’,具有特殊耐力,你却只是一个武功甚好的寻常人,论持久耐力,你不如我,论特殊苦功,你不如他,何必跑得满身大汗,白费力气,干脆另外定个时地,和我见面多好。”

    卓轶伦心知夏侯娟说的均是实情,但仍苦笑说道:“夏侯姑娘,你让我尽力一试好么,万一真不行,再遵从你的吩咐。”

    夏侯娟忽然双眉一扬,娇笑说道:“你自己愿意白吃苦头,当然可以,不过……”

    卓轶伦见她语未尽意,接口问道:“不过什么,夏侯姑娘怎么不说下去?”

    夏侯娟毕竟豪爽大方,一面疾驰,一面点头笑道: “好,我告诉你,我觉得你这种行为太笨,起初我认为我对你有点傻里傻气,如今我又认为你对我有点痴头痴脑。”

    休看这“傻里傻气”和“痴头痴脑”二语,不是什么好字眼。

    但在男女关系之上,却远比那些卿卿我我,誓海盟山,来得真,来得甜,来得亲切有味。

    卓轶伦听得心中好不受用,精神大振,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奇异力量,竟追得与夏侯娟并肩同驰。

    但这种精神作用,仅能振奋一时,无法持久,只可使卓轶伦多看夏侯娟几眼,把情根种得更深而已。

    约莫半个多时辰过后,果然追不上那位对轻功下了特殊苦功的何撑天,只见那条黄衣人影,在雾影中,旋回盘绕,而云海也不但没有消散之意,反倒因风卷聚地,越来越厚,越来越密。

    卓轶伦颇识时务,废然一叹叫道:“夏侯姑娘,请你指定时地,再为畅叙衷情,我服从你的话了。”

    夏侯娟“噗哧”一笑,扬眉答道:“早点听话多好,我们于九九重阳,在长江江心的‘小孤山’见。”

    卓轶伦方答了一个“好”字,忽又想起自己与司马豪所定的“红叶山庄”之约,遂急忙叫道:“夏侯姑娘,九九重阳不行,那天我在‘怀玉山’中,另有约会,请你把时间往后推延……”

    话犹未了,夏侯娟便冷然说道: “谁叫你要我指定时地,夏侯娟一语既出,从不更改,我于九九重阳在‘小孤山’江岸,由凌晨等起,一直到黄昏,只要红日沉山以后,你仍不来,这一辈子便休想我再见你。”

    卓轶伦听了这些话儿,不禁脚下一停,愕然发怔。

    就这一怔之间,娟娟红影,疾驰如风,业已消失在浓密云海之内。

    “百忍神尼”悔大师是比“三奇二帝一绝六残”等当代一流高手,还要高明的旷代空门奇侠,她这位女弟子“咆哮红颜”夏侯娟的功力,果然也似要比一身兼得醉头陀,及彭五先生两家真传的“圣手仁心”卓轶伦,强上一些。

    卓轶伦敞一怔神之下,夏侯娟电掣星弛,芳踪已杳。

    她不是白白走的,她是有所收获而走,带走了卓轶伦的一颗心。

    她越是豪迈,越是率直,越是咆哮,越是刁蛮,卓轶伦便越是觉得她脱俗出尘,特别可爱。

    夏侯娟的人,走了,卓轶伦的心,也走了,所剩下在云雾影中的,只是卓轶伦的躯壳。

    大概是“百忍神尼”悔大师的传授太高,夏侯娟的轻功太快,连卓轶伦的飘荡心魂,亦无法追及,只好茫茫然,痴痴然地,转回躯壳内。

    躯壳中有了心魂,才有动作,卓轶伦播了摇头,失声一叹。

    但卓轶伦虽已有了动作,却并未怅然离去,他仍然直眉瞪眼地,痴立在云雾之中。

    因为他记得何撑天的逃遁方法,是在这“西海门”一带浓密云海中,不住旋回盘绕。

    于是卓轶伦便有了一种想法,他认为何撑天与夏侯娟,在旋回盘绕之下,极可能旧地重经。

    自己追虽追不上,等总等得着,何不来个痴痴的等?

    等!等夏侯娟,和她商量商量,把九九重阳的“小孤山”之约,往后略为推延,免得自己不失约于彼,便失约于此,陷入无法两全的困窘之境。

    常言道得好:“不如意事常八九”,“缘木求鱼”,固然毫无希望,“守株待兔”,却也希望缺缺。

    等……等呀等……痴痴的等……

    卓轶伦等得好苦,等得好急,等得好惨……

    他心中自语自问:“会不会她再来,要不要我再等?”

    答案是“或许会再来?应该要痴等。”

    浓密的云海,淡了。

    淡的云海,散了。

    朦胧有朦胧的美,清朗有清朗的美,如今呈现在卓轶伦眼前的,便是一片清朗的美。

    近山兀兀,美得像夏侯娟的骨。

    远山淡淡,美得像夏侯娟的眉。

    咆哮的风,美得像夏侯娟的脾气。

    广阔的天,美得像夏侯娟的心胸。

    但那集众美之大成的夏侯娟呢?她却像云雾般地消散,像虹霞般地幻失,恍疑姑射仙人,随风而逝,不知飘向天涯,飘向海角?

    卓轶伦痴等成空,茫茫若失。

    惆怅和回忆,是一种悲哀,但也是一种享受。

    不过现实总还是现实,卓轶伦绝不能永远惆怅于回忆之中,不回到现实中来。

    铛……铛……铛……

    这呈远远传来的山寺晚钟,钟声够幽,够美,也告诉人黄昏了,不论成败利钝,今天已成过去,你应该好好休息,打点精神,再为那充满希望的明天,准备一切。

    卓轶伦果然被钟声惊醒,他看了看满天晚霞,四山暮色,摇头长叹地,寻道清冷山泉,畅饮一番,并弄湿丝巾,覆在额上。

    他这种动作,是需要清凉冷静,把充满心中剪不断,理还乱的别绪杂念,暂时撇开,好好“盘算正事”。

    所谓“正事”,便是“九九重阳之约”。

    所谓“盘算”,便是自己无法分身,到时究竟是对“红叶山庄”的司马豪食言,还是对“小孤山”的夏侯娟失约?

    盘算的结果,使卓轶伦头疼脑胀。

    因为佳人之约,固然不容辜负,但大丈夫一诺千言,“红叶山庄”之约,也绝不能食言不践。

    难,真是难,但俗语云:“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卓轶伦用心苦思之下,终于被他想出办法。

    照夏侯娟的脾气看来,纵然等到了她,也可能是白碰钉子,绝无商量余地。

    故而,从这一方面看来,是下策,从另一方面着手,是上策。

    自己应该前往“红叶山庄”,把与司马豪所订的“重阳之约”,提早履行,或是延缓再践。

    卓轶伦想通了,不再愁了,遂精神焕发地,先行畅游“黄山”胜境。

    因为时间还早,卓轶伦久慕“黄山”盛名,既已身人其中,怎肯不尽情领略?

    何况他总以为夏侯娟不至于远离,可能还在“黄山”之内,猛追何撑天,卓轶伦虽不打算再向她商量改约之事,但多对这位“咆哮红颜”,看上几眼,也是坠入相思苦海中人的莫大安慰。

    由于这两种原因,卓轶伦自然穷幽探胜地,踏遍“黄山”峰塑。

    看不完的岚光山色,怪石奇松,真使卓轶伦为之眼花缭乱,但那比任何好看东西,都更要好看三分的夏侯娟,却仍冥冥鸿飞,泯然无迹。

    卓轶伦不敢过分久留,他既从失望中带有满足,也从满足中带着失望地,离开“黄山”,奔向“红叶山庄”。

    等他赶到地头,恰好是八月十五。

    三庄主司马豪正在庄前闲步,看见卓轶伦匆匆赶来,不觉一怔。

    一来,当日司马豪在病中,匆匆一面,对卓轶伦认得并未十分真切。

    二来,彼此所定约期,是九九重阳,司马豪想不到对方竟会提前于八月中秋,便即赶到。

    就在司马豪微微一怔之间,卓轶伦已先抱拳笑道:“在下卓轶伦,三庄主大概不认识我了?”

    司马豪听对方一报姓名,这才恍然大悟,惊喜万分地,赶紧抱拳还礼,向卓轶伦含笑问道: “司马豪正渴盼卓兄风采,想不到竟会提前先降,那位周老人家,怎未一同……”

    卓轶伦接口答道:“周三畏老人家,因另有要事,不克分身,遂命卓轶伦单独晋谒,并向三庄主驾前,代为致意。”

    司马豪“呀”了一声,失惊问道:“那位周老人家,就是名满江湖的‘天琴醉叟’么?”

    卓轶伦点了点头,司马豪愧然叹道:“当日小弟人在病中,喉音又哑,委实简慢失礼,卓兄见着周老人家时,请代司马豪敬致歉意。”

    卓轶伦一面与司马豪并肩缓步,走向“虹叶山庄”,一面含笑说道:“三庄主命苏建祥兄,厚赠貂裘,又复订后约,必然有甚赐教?”

    司马豪扬眉笑道: “不瞒卓兄,小弟因见卓兄技精庐扁,医道通神,遂想请你对我两位兄长,也略施回天妙手。”

    卓轶伦明知故问,向司马豪注目说道:“三庄主的两位令兄,是伤是病?”

    司马豪道:“小弟在当世武林中,虽无籍籍之名,但我两位哥哥的名头,却不甚小,卓兄听说过司马聪和司马明么?”

    卓轶伦故作失惊说道:“原来大庄主二庄主,便是‘宇宙六……’”

    说到“六”字,语音遂顿,因为下面一个“残”字,似乎有点碍口,未便率直说出。

    司马豪倒不加顾忌地,点头笑道: “对了,我两位哥哥,就是‘宇宙六残’之二,也就是为了那个‘残’字,小弟才斗胆奉邀卓兄,重游‘红叶山庄’,卓兄仁心圣手,济世活人,想必不吝……”

    卓轶伦不等对方话完,便自接口笑道:“三庄主,小弟对你两位兄长,钦慕已久,自愿效劳,但话要说在前面,关于盲聋残疾,有可治,有不可治,我必须先行察看,才……”

    司马豪点头笑道:“那是自然,卓兄放心,司马豪虽是江湖粗人,尚知礼义,只有恭求诊治,绝无强迫施医之理。”

    这时,两人业已回到“红叶山庄”,卓轶伦便含笑说道:“既然如此,便请大庄主二庄主与小弟一见,俾……”

    司马豪陪笑说道:“我大哥二哥,出庄有事,约在‘重阳’方归,故而小弟才请卓兄届时,把酒登高,共渡佳节。”

    卓轶伦闻言,不禁双眉微蹙。

    司马豪见状问道:“卓兄有甚碍难,尽管请讲。”

    卓轶伦道:“小弟于‘九九重阳’,另有无法推托之约,才提早前来‘红叶山庄’,谁知事不凑巧……”

    语音微顿,略一思忖之后,又复扬眉道:“这样好了,小弟在贵庄叨扰半月,等到八月底时,倘若两位令兄,仍未归庄,卓轶伦便暂且告别,俟腊尽年终之际,再来拜谒就是。”

    司马豪自然不得不同意地,拱手笑道: “多谢卓兄美意,司马豪敬遵台命,‘重阳’虽尚未届,此间溪蟹已肥,我们今夜便持蟹赏月,共渡中秋佳节。”

    话完,立即命人整顿杯盘,设席园林,与卓轶伦开怀畅饮。

    这时,一轮皓魄,刚出东山,素彩流辉之下,黄花涨蕾,老桂飘香,景色自然清绝。

    卓轶伦正在含笑举杯,陡然精神一愕,目注园墙,双眉微剔。

    司马豪也有所闻,随着卓轶伦的目光,凝视园墙,扬声喝道:“墙外何人,请报尊名,否则休怪司马豪慢客无……”

    “慢客无礼”的“礼”字尚未出口,墙外怪笑起处,一条矫捷无伦的灰衣人影,业已飘落席前。

    来者是个约莫四十刚刚出头的清癯中年人,身穿一件灰色长衫,手中拄着一根纯碧竹杖,脸上则戴着一副墨黑晶镜。 

    卓轶伦心中一动,暗想竹杖墨镜均是盲者常用之物,莫非这灰衣人,就是“红叶山庄”的二庄主司马明么?

    他正在思忖,司马豪业已起立笑道:“二哥怎会提前回庄?大哥未与你一同……”

    司马明接口笑道:“大哥的事未办完,要过了‘重阳’,方能回庄,我则因为事颇顺手,遂早些赶回,与三弟共度中秋佳节。”

    说到此处,忽然向卓轶伦所坐之处,略有偏头,扬眉笑道:“三弟园中赏月,座有佳宾,居然颇不寂寞,但这位贵客是谁,应该替我引介引介。”

    卓轶伦闻言,心中好不钦佩,暗想自己坐在一旁,根本毫未发话,司马明却已知晓,足见盲人听觉特聪,一方面有了缺陷,另一方面便会产生特别力量。

    对方既已提到自己,遂索性先行报名,拱手笑道:“在下卓轶伦,久仰二庄主英名,今日可称幸会。”

    司马明放下竹杖,入席就座,并向卓轶伦抱拳还礼,微笑说道:“好说,好说,司马明名虽为明,眼却失明,只是个残废之人,哪里会有什么……”

    司马豪不等司马明语毕,便接口笑道: “二哥有所不知,自你与大哥走后,小弟身负重伤,生死呼吸,并失音成哑……”

    司马明听得脸色一变,沉声问道:“三弟,你是怎样受伤,伤在何人手内?”

    司马豪俊脸微红,赧然答道:“此事说来话长,并咎在小弟,不在对方,等以后再慢慢禀告二哥。”

    司马明又复同道:“三弟,你既受重伤,怎样痊愈,既已失音,如何不哑?”

    司马豪笑道: “多亏了这位精通医道的卓轶伦兄,巧过‘红叶山庄’,慨施妙手,才解除了小弟大厄,幸告康复无恙。”

    司马明立向卓轶伦拱手笑道: “卓兄此德,司马明兄弟,永不相忘,我先敬你一杯。”

    说完,端起面前酒杯,向卓轶伦微微举手,一倾而尽。

    卓轶伦自然随同倾杯,连称“不敢”,但对于司马明下手取杯的既准且快,丝毫不像失明盲人,又复暗暗惊异。

    司马豪等他们互相干了一杯以后,含笑叫道:“二哥,卓兄这次是应我之邀前来,再访‘红叶山庄’。”

    司马明听到此处,神情一震,忙自接口问道:“三弟既邀卓兄前来,必有深意,莫非你的伤势,尚未完全痊愈么?”

    司马豪摇头笑道:“卓兄神医妙技,小弟早告复原,我邀他重来‘红叶山庄’之故,是为了大哥二哥……”

    司马明摇了摇手,截断司马豪的话头,并从怀中取出一盒小小金针,向卓轶伦含笑说道:“卓兄,请你数一数这盒内的金针,共有多少?”

    卓轶伦虽然莫名其妙,但也只好如言照办地,在数完以后,朗声答道:“盒内金针,共是一百整数。”

    司马明又向司马豪问道: “三弟,你是不是在‘天香轩’中设席?”

    司马豪点头笑道: “正是,二哥莫非要显示你的天赋绝技?”

    司马明双眉微挑,偏过脸来,向卓轶伦含笑说道:“卓兄,请你在盒内随意取上一把金针,投入这‘天香轩’前的‘鱼乐池’内。”

    卓轶伦颇为好奇地,遵从司马明之言,随意抓了一把金针,脱手抛出,化成一蓬金线,投入轩前池中。

    针落波翻,水面一阵碎响。

    司马明凝神侧耳,直等金针沉水以后,方对卓轶伦扬眉笑道:“据司马明听来,卓兄所投入池中的金针,似系三十七根,如今请你再数数盒内针数,是否还剩六十三枚?”

    卓轶伦不信对方的耳力之聪,竟能达到如此地步,遂抱着满腹怀疑,细数盒内金针。

    但数来数去,不多不少,果是六十三枚,卓轶伦不禁目瞪口呆,失声叹道:“二庄主这种神技,恐怕是旷古绝今,卓轶伦钦服万分,叹为观止。”

    司马明摇头说道:“这种出奇听力,是为了弥补天生缺陷,拼命练而得,假如我与常人一般,双目可以视物,就绝难把双耳之聪,练到无微弗悉地步。”

    说到此处,拿起盘中巨蟹,折下两只蟹螯,自取一只,把另一只蟹螯,暨蟹身,一齐递与卓轶伦,微笑又道: “卓兄,请你把这蟹螯蟹身,分向不同方位,高高抛起。”

    卓轶伦此时已对这位身带残疾的武林奇人.好不惊佩,遂照他所说地,把蟹螯蟹身,一东一西,分别抛起。

    司马明双目虽盲,但双耳的听音辨位能力,着实灵敏无比,他右手甩处,先把蟹螯发出,击中空中蟹螯,然后趋势把盒内金针,抓了一些,化成大蓬金线,向那蟹身打去。

    不单如此,司马明除了这掷螯发针的动作,并随在那大蓬金线之后,提气飘身纵起。

    金针才一打中蟹身,人也跟踪飞到,伸手把这只双螯俱失,但却添了一身金刺的怪蟹,凌空抓住。

    司马明再一吸气仰身,半空中来了式“细胸巧翻云”,双臂微分,腰间一屈,腿儿一伸,转化为“野鹤孤飞”,穿进“天香轩”,仍然准确无比地,落在原处。

    卓轶伦刚待抚掌称赞,司马明已把那只长满“金毛”的蟹身递过,含笑说道:“卓兄再数数看,这蟹身上所中金针之数,大概与你投落水中之数,完全相同,也是三十七根。”

    卓轶伦知道不必再数,定然绝无谬错,遂好生叹服地,失声赞道:“二庄主绝艺神功。”

    司马明不等他往下再说,便即摇手笑道:“卓兄,你对我三弟有疗疾救命之恩,司马明绝不敢狂妄炫技,何况我闻其声,知其人,业已识得卓兄也是一位内功极为精纯的武林好手。”

    卓轶伦见对方竟能从语音上听出自己的功力程度,不禁越发吃惊。

    司马明坐回原位,继续笑道:“故而,司马明一再不揣鄙陋,弄斧班门,用意只在证明我尚可称得上是‘残而不废’。”

    卓轶伦点头笑道:“慢说‘残而不废’,就把那些双目可以见物的江湖豪杰算上,又有几人能及得二庄主的矫捷精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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