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明转面向司马豪含笑叫道: “三弟,你虽一片好心,请来卓兄,欲为我疗治盲疾,但我却不想劳费卓兄心神,因为一来我目盲已久,未必能疗。二来这‘双眼失明’缺陷,似乎并不对我构成累赘。三来有此特点,反易成名。我若有如常人,不过与三弟一样,是位‘红叶山庄’的二庄主,哪里能够名列‘宇宙六残’,被四海八荒之间,目为第一流的武林奇客?”
这番话儿,虽然不无愤激意味,却也言之有理,卓轶伦听得心中暗想,司马豪恐怕不易说服他这二哥,接受自己疗治。
司马豪与司马明是同胞手足,自然深知自己这位二哥的怪僻情性,遂不再勉强劝说,只向卓轶伦举杯笑道:“卓兄莫要客气,请用酒菜,你看山围四面,月照当头,耿耿银河,疏疏列宿,我这小园之中,所能见到的中秋月色,倒也颇称幽美的呢!”
卓轶伦一面点头,一面却听出司马豪这夸赞秋色之语,似乎在旁敲侧击,对司马明暗加讽劝。
司马明也有所觉,双眉一挑,哈哈大笑说道:“三弟,你何必如此用心良苦,我虽看不见‘秋色’,却嗅得见残荷犹绰约,老桂自婆娑的‘秋香’,听得见笛弄三更月,砧敲万里衣的‘秋声’,也一样可以领略自然妙趣,并不见得对这美景良辰,过于辜负。”
司马豪被自己这位倔强二哥,顶驳得俊脸微红,双剔剑眉,欲言又止。
司马明的心思,真够灵敏,竟宛如目睹地,向司马豪笑道:“三弟,你有何话儿,尽管直讲,我生来好辩,决不怕人把我问倒。”
司马豪叹息一声,把语音放得极为柔和平淡,仿佛竭力避免使司马明过分刺激地,缓缓问道:“二哥,今天是八月中秋,你记不记得再过十一天是什么日子?”
司马明应声答道:“我怎么不记得,八月廿六日,是你秋表姊的生日。”
司马豪悲声叹道: “自古美人多不寿,埋香坟树已成林,我秋表姊去世至今,好像不少年了?”
司马明答道:“整整二……二十年了,三弟,你……你忽然提起这……这……令我伤……心……肠断之事则甚?”
说话之间,业已伤感难禁,从脸上所带的墨色晶镜后面,垂落了英雄珠泪。
卓轶伦看得暗暗点头,心想大英雄多半均具真性情,虽然出身不一,交游不慎,有些人难免入了歧途,但若能固势利导,设法诱发良知,定可使其泯除恶迹,改正错误,照此看来,游侠江湖之人,与其刀光剑影中,诛恶锄强,倒不如苦口婆心地,化恶劝善。
他方想到此处,司马豪又复说道:“二哥既然记得秋表姊的生日,到时是否要去她的坟前,祭奠祭奠?”
司马明举袖拭泪,长叹一声答道:“我不懂三弟为何这样问话,你难道不记得我这二十年来,每逢你秋表姊的生辰,以及她逝世之日,不论雨雪风晴,都要亲去祭奠,并在她坟前,陪她一夜?”
司马豪的目中也微现泪光,悄悄拭去,继续问道:“二哥每次前去,是以何物对我秋表姊祭奠?”
司马明凄然答道: “她生前最爱吃的饮食,是‘葡萄酒’和‘玫瑰鹅掌’,我每次往祭,都是用这两样东西,再加上香花鲜果。”
司马豪双眉一挑,悲声叫道:“‘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二哥虽然深情款款,二十年如一日,但秋表姊的泉下芳魂,真能享受得到你所供奉她的‘玫瑰鹅掌,和‘葡萄酒’么?”
司马明又自泪珠泉落地,凄然叹道:“人天路远,幽明永隔,她是否享受得到,如何能知,我只是聊尽我心……”
司马豪不等司马明话完,忽然把桌儿一拍,怒声叫道:“二哥,你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不应该作矫情之语,违心之论。”
这两句突如其来的话儿,以及司马豪的愤怒语气,真把卓轶伦看得发呆,听得发怔。
司马明更是莫名其妙地,愕然问道:“三弟,你……这是什么话?”
司马豪冷笑说道:“二哥分明有最珍贵的祭礼,不肯拿去,只拿些‘玫瑰鹅掌’和‘葡萄酒’等俗物,假作多情,却叫我表姊的泉下芳魂,如何瞑目?”
司马明骇然问道:“三弟,你所谓‘最珍贵的祭礼’,却是何物?”
司马豪摇头说道:“二哥,你且慢问我,我先问你,你记不记得我秋表姊是因何而死?”
司马明叹道:“这等令人肠断心碎之事,怎会忘记,她是因为服侍我的重病,衣不解带,过于劳瘁,更见我病后双目生翳,成了残废,遂悲哀太甚,一恸而逝。”
司马豪点头说道:“二哥记得不错,我再问你,为什么要‘忠臣永纪凌烟阁,烈妇长留贞节旌’?”
司马明应声答道:“这个道理简单,就是‘以慰逝者,以励后人’。”
司马豪继续问道: “假如奸臣死了,也让他人祀‘凌烟阁’,荡妇死了,也替她立上‘贞节牌坊’,则他们在九泉之下,是否觉得安慰?”
司马明道:“文不对题,便无价值,他们非但不会有甚安慰,反会有若芒刺在背。”
司马豪点头说道: “二哥,请你记住你这两句正确答案‘文不对题,便无价值’。”
司马明眉头双蹙,接口道:“三弟今日怎么尽说这些不着边际怪话?”
司马豪冷笑说道:“从正面看来,虽然胡扯乱道,仿佛不着边际,从后面来看,却鞭辟人里,句句都是名言。”
司马明“哦”了一声,扬眉叫道:“三弟请讲,我愿意听听你从反面着眼的至理名言。”
司马豪毫不迟疑地,应声答道:“既然‘文不对题,便无价值’,则从反面来说, ‘吻合题目的作品,便是好文章’,再若换句话说.‘符合期望的东西,便是最好祭礼’,二哥,你能否听明这几句话呢?”
司马明听得一愕,司马豪又叫道: “二哥,你扪心自问,仔细想想,二十年前,秋表姊衣不解带地,为你侍疾,是否仅仅期望你能对她供奉一些‘葡萄酒’和‘玫瑰鹅掌’?”
司马明被问得满脸通红,泪如雨落,嘴唇连连翕动,却答不出话。
司马豪语音渐厉说道:“二哥,你再想想,二十年前你的大病虽愈,秋表姊却疲累得瘦骨支离,人如秋叶,但她哪里以她本身为念,只为了你幸告无恙,高兴得满面笑容,直等发现你双目已盲,才禁不起心中剧痛地萎然而逝。”
司马豪不对他矜惜,反而加厉语言说道:“不错,二哥痛下苦功,以人力胜天,不单‘残而不废’,并成为一流高手,名震武林,但你却必须知道,你在秋表姊泉下芳魂的意识之中,却只是一个可怜的瞎子。”
司马明钢牙一咬,右掌猛落,竟把面前的大理石桌,劈碎一角。
司马豪不去理他,继续说道:“二哥,请你平心静气,仔细想想,今年是来不及了,倘你能于明年秋表姊的逝世之日,或是她的生辰,双眼复明地,站在她的坟前,顾盼生姿,展目一笑,她的泉下芳魂,会获得多大安慰,否则,你纵准备上一千斤‘葡萄美酒’,杀上一万只肥鹅,又……”
司马豪话犹未了,司马明业已转过头来,语音发颤地,向卓轶伦问道:“卓兄,我的眼睛,能……能不能治?”
卓轶伦胸有成竹,不假思索地,立即答道:“能治,我担保二庄主于明年此日,除了秋香秋声之外,并能领略秋色,一奠秋魂。”
司马明“哦”了一声,高兴得语音发抖地,又复问道:“卓兄,你……你……你未经诊断,怎……怎么有这……这等把握?”
卓轶伦微笑答道:“死别廿年,深怀未渝,二庄主真是至性至情,令人钦佩,你胸前衣裳,全为泪湿,显见眼苗未枯,只不过生了一层白膜,障蔽视觉而已。”
司马豪扬眉叫道:“卓兄,我二哥的眼上白膜,是否可以立即除掉?”
卓轶伦摇头笑道:“这种白膜,是起自睛珠以内,井非沾在睛珠以外,故而只能使其慢慢化消,不能立即除掉。”
司马明点头说道:“我不太急,只要能于明年此日……”
卓轶伦接口笑道:“二庄主放心,我先为你配置一种药丸,一种药水,每日服食洗涤,约莫半年以后,必有相当成效,到了那时,小弟再为二庄主换用猛药,便将霍然痊愈,决不致错。”
司马明大喜称谢,卓轶伦又自笑道:“但有一件,二庄主必须切记,眼为心苗,伤损目力之事,莫过于时常愤怒,尤其在这段服药时间以内,务宜平心静气,善养天和,并尽量少食辛辣刺激之物,方能与药力配合,收效宏速。”
司马明点头说道: “卓兄所言极是,司马明自当谨遵台命。”
卓轶伦懂得这位武林奇客的焦急情怀,遂立即索笔开方,请司马豪命庄丁购备一切应用药物。
俟药物购齐,卓轶伦并亲临炉火,和药为丸,熬药为汁,更把有关服食洗涤等各种应注意的细节,向司马豪兄弟,一一详加讲解。
司马明等唯唯受命,卓轶伦因配药熬药,业已耽延多日,深恐误了自己那重要无比的“小孤山”重阳之约,遂向他们昆仲二人,告别说道:“二庄主,三庄主,卓轶伦有事在身,无法久留,只好暂时告别,但一有闲暇,便会再来‘红叶山庄’为大庄主勉效绵薄。”
司马明兄弟,对卓轶伦业已感激万分,听说他身有要事,自然不好意思坚留,遂取出极丰盛的酬赠。
卓轶伦剑眉双扬,摇手笑道:“两位庄主倘真把我当做卖药糊口的江湖郎中,未免走眼,上次周三畏老人家,游戏风尘,已取重酬,并更荷三庄主的貂裘厚赠,衷心感激,惴惴难安,如今贤昆仲再若这种相惠,便系见绝于卓轶伦,我下次还敢来么?”
司马明哈哈笑道: “我虽因疾成盲,无法得瞻卓兄丰采,但稍接清谈之下,已知必系旷代英雄,以卓兄与‘天琴醉叟’周三畏那等人物,行医江湖,定有深意,未识卓兄能否交浅言深,为司马明兄弟一告?”
卓轶伦本因弄不清楚“宇宙六残”间的关系如何,未曾向司马明、司马豪兄弟探问,此刻既听对方提起,遂不再隐瞒地,应声答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卓轶伦与周三畏老人家,江湖行医之故,是为了便于探查两位武林人物下落,有事须加拜访。”
司马明扬眉笑道:“卓兄要找何人,或许司马明兄弟,可以略效绵薄。”
卓轶伦仍未吐露有关“天龙八掌”郭南天之事,只是含笑说道: “小弟要找之人,是与二庄主齐名,并列‘宇宙六残’中的何撑天,和独孤智。”
司马明听得皱眉苦笑说道:“卓兄,‘宇宙六残’之中,除了我司马聪、司马明兄弟,居有定所以外,其他均行踪飘忽,隐秘异常,但独孤智似乎是住在湖北‘桐柏山’一带,何撑天的踪迹,则常于‘黄山’出现。”
卓轶伦对于司马明所告之语,虽然早就有闻,却仍满口称谢。
司马明忽然神色一正,又复说道:“卓兄万一寻找两人时,有两件事儿,必须严密注意。”
卓轶伦笑道:“二庄主请加指教,卓轶伦恭聆高论。”
司马明道:“第一,卓兄莫要轻视何撑天是无手之人,他双腿、双膝、足尖、足跟,以及颈后,共装置有九种奇毒暗器。”
卓轶伦虽已知道何撑天会由腿上发出飞环,但听得一个无手之人,竟有这多暗器,也不禁吓了一跳,并替那位穷追何撑天的“咆哮红颜”夏侯娟,暗耽忧虑,生恐她万一不慎,受了算计。
司马明继续说道:“第二,独孤智体己半僵,终年坐在一辆特制轮车之上,但此车不仅下水能浮,上山能登,遇壑能度之外,并有多种杀人妙用,尤其独孤智常年持在手中的一柄羽扇,更是厉害无比, ‘宇宙六残’之中,数此人机智最深,也数此人心肠最狠,他因中风之故,嘴巴略向左歪,每逢左边嘴角,一再掀动,即系毒心大起,要想杀人,卓兄万一发现独孤智流露出这种特殊习性时,务宜赶紧远离,或是留心防范,免遭不测。”
卓轶伦抱拳笑道:“多谢,多谢,二庄主这一席教言,简直重逾万金之赠。”
司马明闻言,知他不肯收受所赠礼物,遂从身边取出一粒红色的径寸明珠,双手捧过,含笑说道:“卓兄既不肯旋受俗礼,则这粒‘天蜈珠’可避一切蛇虫,或对江湖游侠,略有助益。”
卓轶伦深明医道,自然知道这种“天蜈珠”的来历,及其珍奇妙用,遂不等司马明话完,便赶紧逊谢说道:“这粒‘天蜈珠’,径已逾寸,色泽又呈火红,分明是得自罕世难睹的‘百足天蜈’体中,如此异宝,卓轶伦怎敢收受,何况二庄主出外游侠时……”
话方至此,司马明业已接口笑道:“卓兄,你要我勿动肝火,善养天和,司马明敬遵台命,在服药疗疾期间,哪里会再涉江湖锋镝,加上昔年在苗疆巧斩‘百足天蜈’,我弟兄每人分得一珠,即令有事外出,也可轮流配用。”
卓轶伦仍待谦辞,司马明便傲含不悦之色地,皱眉说道:“卓兄若是执意不收此珠,便系看不起司马明兄弟,则我也不敢仰承妙手仁术,只好把你苦心配制的药丸药汁,一概璧还的了。”
卓轶伦听他这样说法,知道无法再推,只好称谢收下,并向司马明、司马豪兄弟告别。
司马明等依依不舍地,一直送出十来里外,方坚订后约,洒泪分手。
卓轶伦独踏风尘,胸中不禁好生感慨,暗忖世间事真难定论,往往耳闻是虚,目睹才实。
若照江湖传说,所谓“宇宙六残”,似乎个个均是旁门左道,凶恶无伦,但以司马明而论,武功固属上上之选,品格也是性情笃厚之人,即或生平行径,偶涉怪僻,也决非无法劝导归正,不可救药。
自己艺成出道之际,两位恩师均一再叮咛,教以游侠江湖,切勿倚仗武功,一味诛戮,凡遇恶人,务须尽量劝化,诱入正途,除非怙恶不悛,动人共愤之巨奸大恶者外,不计妄开杀戒。
由此足证,“仁、侠”两字,实不可分,自己既负“圣手仁心”之名,今后行道济世,实应谨遵师训,处处以仁恕为重。
卓轶伦急于与夏侯娟相会,一路上决不想再作耽延,但走到“祁门”“浮梁”之间,偏又遇见怪事。
当地是座小山脚下,有一躯体特殊雄伟的衣衫槛楼大汉,仿佛业已饮醉,酒气薰人,在石上呼呼大睡。
另外有一约莫二十三的年轻黄衣道士,站在大汉身畔,从袖中取出一条小小青蛇,向大汉胸前掷去。
卓轶伦本已走过,因觉得那年轻道士,神情阴恶,目光凶狞,似非善良之辈,遂自然而然地,回头多看一眼。
这一眼不仅无巧不巧地,看见年轻道士向大汉掷蛇,并看出那条青蛇虽小,却是有名的“竹叶青”,啮人难救,毒性颇重。
卓轶伦义胆仁心,天生侠骨,既然发现此事,怎肯听任那酒醉大汉,惨遭蛇啮,遂随意拾了一块小石,脱手飞出。
那条“竹叶青”蛇,方在半空,卓轶伦所发飞石已至,只听“噗”地一声,蛇头立被击碎,蛇尸也飞出数尺,颓然落向空处。
黄衣道士回过头来,向卓轶伦微一注目,身形略闪,便奇快异常地,到了他的面前。
卓轶伦微吃一惊,暗忖这小道士趁人酒醉,放蛇相害,行为分明极为下流无耻,怎又武功不弱,精擅“移形换影”的上乘轻功身法?
他的惊疑未定,那黄衣道士,业已冷然问道:“你不好好走你的路,却多管闲事则甚,打死我的蛇儿,赔得起么?”
卓轶伦见这黄衣道士,有点蛮不讲理,不禁微生厌恶地,扬眉答道:“我虽打死一条蛇命,却救了一条人命,互相比较起来,人命总会比蛇命值钱一些。”
黄衣道士闻言,发出了一阵森森冷笑。
卓轶伦愕然问道:“你笑些什么,我的话儿有何错误?”
黄衣道士“哼”了一声,哂然说道:“你的话倒不错,可惜眼睛瞎了,那大傻瓜长得够多结实,岂是一条小蛇,所能咬死?”
卓轶伦扬眉说道:“寻常蛇儿,自然无妨,但那条小小青蛇,竟是毒性颇强的‘竹叶青’呢!”
黄衣道士哂然笑道: “你真是少见多怪,一条‘竹叶青’蛇,哪里算得上是毒性颇强,我且再给你一条蛇儿看看。”
话音甫落,把右手伸人道袍左袖之中,果又取出一条青灰色的蛇儿。
卓轶伦注目一看,只见这条蛇儿,长约五尺,粗约径寸,鼻端极尖,头呈三角,不禁越发惊奇,猜不透这黄衣道士,是何来历,竟弄些恶毒蛇儿,带在身上则甚?
黄衣道士神情不屑地,斜睨着卓轶伦,冷然问道:“你大概就认得‘竹叶青’,还认得这条蛇么?”
卓轶伦答道:“这蛇有何难认,是产自闽粤山区的‘百步青蛇’。”
黄衣道士“咦”了一声说道:“看你不出,居然还有点见识,这‘百步青蛇’,比那‘竹叶青’的毒力强弱如何?”
卓轶伦毫不迟疑地,应声答道: “自然是这‘百步青蛇’的毒比较强烈。”
黄衣道士狞笑说道: “好,我试给你看,连这‘百步青蛇’,也咬那大傻瓜不伤,慢说咬得他死。”
一面说话,一面果然又把手中“百步青蛇”,向那醉酒大汉抛去。
卓轶伦哪里肯容他纵蛇害人,身形微俯,右手疾扬,又复拾起一块山石,觑准蛇头抛出。
但这次黄衣道士业已有备,蛇虽抛出,手仍握着蛇尾。
他见卓轶伦又加拦阻,手略一抖,蛇便卷回,目闪凶芒地,厉声叫道:“你真要多管闲事?”
卓轶伦点头答道:“我不能见死不救,听凭你逞凶害人。”
黄衣道士冷笑说道: “你倒真会以义侠自居,我来问你,倘若那大傻瓜甘心自愿地,被这‘百步青蛇’啮咬,并毫无所惧,啮不伤,咬不死呢?”
卓轶伦摇头答道:“谁会甘心喂蛇,天下绝无此事。”
黄衣道士阴森森地,怪笑说道:“若无此事,算我存心害人,若有此事,则是你少见多怪,便应该赔我的‘竹叶青’了。”
卓轶伦点头说道: “好,就是这么说法,倒看你怎样求证?”
黄衣道士笑道:“求证还不容易,只消一坛冷水,便可使这睡得像只死猪的大傻瓜,梦中惊醒。”
说完,将“百步青蛇”,收入袖中,取起石边一只酒坛,在壁间盛接了大半坛冰冷山泉,向大汉兜头浇下。大汉被冷泉一浇,果然酒意稍退地,醒了过来,慢慢站起身形,抓抓头皮,向黄衣道士问道:“小道士,你为什么用水浇我?”
黄衣道士指着卓轶伦,怪笑答道:“大傻瓜,这人看不起你,他说你怕蛇。”
大汉怒道:“我连龙都不怕,怎会怕蛇?小道士,快把你的蛇儿,放一条来,让我表演给他看看。”
黄衣道士微微一笑,又把那条“百步青蛇”,扬手抛出。
这回因那大汉业已清醒,又是自动要求黄衣道士放蛇,卓轶伦自然不便再加拦阻。
“百步青蛇”凌空飞到,大汉伸手接着,把蛇头送往颈间,让蛇儿血口箕张,钩牙如刃地,咬住他咽喉要害。
卓轶伦看得心头一阵狂跳,以为这大汉大概有甚癫痫之疾,定然应啮立毙,一命呜呼。
因为即令这大汉练有“金钟罩”、“铁布衫”等硬功,但咽喉要害,功力难达,哪里禁得起如此毒蛇啮咬?
谁知眼看“百步青蛇”的森森钩牙,业已咬中大汉咽喉,那大汉却仍若无其事地,走了过来,向卓轶伦怪笑说道:“你看清了么?是我怕这蛇儿,还是这蛇儿怕我?”
语音一了,双臂微分,竟把那条其粗逾寸的“百步青蛇”,连皮连骨连鳞甲地,活活扯成两截。
这种神力,委实惊人,看得卓轶伦一身冷汗。
因为蛇类的生命持续力量,异样坚强,被扯成两截以后,至少是有头的一段.未曾死去。
蛇虽未死,但被人生生拉断,其痛可知,自然也就拼命报复,把大汉的咽喉,咬得更紧。
蛇身越短,扯断必越艰难,但大汉仿佛神力无穷,一拉便断,看来毫不费力。
直等他把一条长约五尺大蛇,扯得只剩下钉在咽喉上的一枚蛇头,方伸手抓入蛇口,左右一分,将蛇头撕成两片。
卓轶伦看得呆了,心想江湖之大,真是无奇不有,今日这桩怪事,若非亲眼得见,定会斥为妄言,绝不相信。
黄衣道士伸手招过大汉,指着他毫无伤痕血渍的咽喉部位,向卓轶伦充满揶揄意味地,怪笑说道:“你这位爱管闲事,但又缺乏见识的朋友,如今大概看清了吧?你该赔我的‘竹叶青’了。”
卓轶伦窘得俊脸通红,点头说道:“我既答应你,便一定赔,但我身边现无蛇儿,一时又无法立即去寻捉,却是怎样办呢?”
黄衣道士狞笑说道:“不难,不难.这种荒山野地,哪里没有蛇儿,我帮你找,你去捉来赔我。”
卓轶伦一来有话在先,无法反悔,二来也不信对方轻轻易易地,便能寻得蛇儿,遂只好应声答道:“好,请你帮我去找,由我来捉,不过话要先行说明,找到‘竹叶青’便捉‘竹叶青’,万一所找到的,是条别的蛇儿,却也只好请你包涵一些的了。”
黄衣道士听得双眉略挑,向卓轶伦盯了两眼问道:“听你这样说法,你好像是个捉蛇专家?”
卓轶伦摇头答道:“我对蛇儿极为厌恶,怎会是什么捉蛇专家,只不过多管闲事,惹下麻烦,不得不遵守我自己所作诺言,试上一试而已。”
黄衣道士怪笑说道:“蛇儿只有可爱,哪有可厌之理,你身上倘若带了几条毒蛇,既可作为兵刃,又可作为暗器,即令到了毫无利用价值之时,剥去蛇皮,吞了蛇胆,把蛇肉往锅中一放,更是绝佳美食。”
卓轶伦见自己与黄衣道士答话之时,那大汉却痴呆呆地,站在一旁,不言不动,宛若泥塑木雕,不禁看得好生诧异。
直等黄衣道士话完,卓轶伦方皱眉说道:“我们不必对蛇儿的可爱或可厌问题,反复辩沦,还是捉蛇要紧。”
黄衣道士狞笑说道:“好,我且替你找蛇,倒看你是怎样捉法?”
说到此处,便脸色一怔,边自缓步而行,边自用鼻向四外连嗅。
嗅了片刻,似有所得,毫不彷惶地,走向小山脚际的一面石壁之下。
到得壁下,见壁间有个人拳大小石洞,黄衣道士又复接连几嗅,指着洞穴,向卓轶伦怪笑问道:“爱管闲事的朋友,你的运气似不太好,这洞里所藏的是条‘五环蛇’,比‘竹叶青’厉害得多,你敢捉么?”
武林人物,最怕的便是一个“激”字,何况卓轶伦素重然诺,有约在先,怎能不践?遂扬眉答道:“慢说洞中藏的是条蛇儿,便是条巨蟒,我也要擒来赔你。”
黄衣道士阴恻恻地笑了一声,说道:“请动手吧,我好开开眼界。”
说完.便拉着那状若痴呆的魁伟大汉,走向一旁。
卓轶伦起初认为凭自己一身功力,要想擒条蛇儿,总不太难,谁知如今到了即将实施之际,却一筹莫展,不知道怎样下手?
因为第一道难关是蛇在洞中,人在洞外,却怎样使蛇出洞,难道把整片石壁,都一齐毁去?
黄衣道士见他呆立洞口.毫无动作,不禁冷笑叫道:“爱管闲事的朋友,你怎么不捉蛇啊?是不是在诵念什么降蛇咒语?”
卓轶伦脸上发热地,赧然说道:“我是看洞中究竟有没有蛇?以及设想怎样使蛇出洞?”
黄衣道士闻言之下,一阵纵声狂笑。
卓轶伦俊脸更红地,怫然问道:“你这样发笑则甚?”
黄衣道士答道: “我是笑你连洞中有没有蛇,都不知道,怎样使蛇出洞,都不懂得,居然自命不凡地,要做擒蛇勇士。”
卓轶伦惭怒交迭,但却还不上口。
黄衣道士怪笑说道:“这样好了,我再帮你一个忙儿,替你把那条‘五环蛇’,叫出洞来好么?”
卓轶伦扬眉笑道:“这不算是帮我的忙,因为你负责寻蛇,我负责捉蛇,故而把蛇弄出洞来,是你份内应为之事。”
黄衣道士怪笑说道:“算你能言善辩,但你要多加小心了,这洞中所藏的‘五环蛇’,不是好惹的呢!”
语音方落,一丝吹竹似的奇异尖锐音响,已从他两唇之间,缓缓吹出。
说也奇怪,黄衣道士所作吹竹之声,响起不久,洞中便悉悉索索地,钻出一条蛇来。
这条蛇儿长度仅约三尺有余,四尺不到,身躯雪白,由五圈墨环,把整条蛇儿,分成七个等分。
卓轶伦从未见过这等异蛇,遂不敢怠慢地,先取了两粒祛毒灵丹,含在口中。
黄衣道士突然吹出一声高昂短促尖音,那条“五环蛇”,便像根银箭般地,向卓轶伦飞穿而至。
卓轶伦虽未见,也未听说过这种“五环蛇”,但仅仅根据目力,也可看得出此蛇毒性甚重。
蛇既厉害,便不应轻视其锋,但卓轶伦却偏偏不闪不避,伸手向飞来蛇影的七寸捏去。
卓轶伦的这种犯险动作,有其不得已的苦衷。
一来.自己业已被黄衣道士屡加讪笑,如今蛇已进攻,人若再逃,岂非必招讥嘲,大不好看。
二来,口中已含极好祛毒灵丹,减了不少顾虑。
三来,自己伸手以前,已曾凝足真气,化指成钢,蛇身纵有奇毒,也不易受其侵袭。
黄衣道士站在一旁,见卓轶伦如此擒蛇,不由双眉高挑,失声狂笑说道:“这种‘五环蛇’,能如此用手捉么?你简直是自己找……”
“自己找死”一语中的最后那个“死”字还未说出,黄衣道士便愕然住口。
因为话方至此,那条“五环蛇”,已被卓轶伦准确无比的捏住七寸,擒在手内,头尾双垂,软绵绵地,似乎毫无生气。
卓轶伦也想不到会手到擒来,只觉得那“五环蛇”,飞近身前之际,突然把势一缓,遂被自己捏个正着。
他无暇参究原因,只把手中那条奄奄待毙的“五环蛇”,递向黄衣道士,并扬眉说道:“这条蛇儿赔你,我们之间,业告了断的了。”
黄衣道土不愿伸手接蛇,向卓轶伦说道:“你把蛇儿扔在地上。”
卓轶伦如言照做,黄衣道士又向他看了两跟,以一种极为奇诧的神色问道:“你捏蛇的那只手儿,不觉得痒么?”
卓轶伦本来不痒,但被道士这样一问,倒从心理上发生作用,觉得有点异样感觉。
他见那条“五环蛇”被抛在地上以后,仍自蔫耷聋地,神气索然,遂忽告恍然,知道定是司马明赠送自己的那位“天蜈珠”,发生了克制蛇虫的妙用。
卓轶伦既觉出捏蛇右手,有点不大舒服,又想起“天蜈珠”,遂把这粒宝珠取出,合在掌中,一阵揉滚,以祛除可能沾染手指的蛇身毒质。
黄衣道士看得双眼发直地,失声问道: “难怪你能擒蛇,并使厉害无比的‘五环蛇’,变成面条儿一般,这粒珠儿,大概是专克蛇虫的‘天蜈珠’吧?”
卓轶伦不惯谎言,点头答道:“正是。”
黄衣道士目光微转,伸手笑道:“天蜈珠是罕世异宝,请你借我看看。”
卓轶伦闻言,未加深思,便伸手将珠递过。
但他既伸手递珠,目光遂自然而然地,注向黄衣道土,竟发现对方脸上神情.极为诡谲。
卓轶伦有些发现,自不肯把至宝轻易交人,遂中途缩手,未将“天蜈珠”继续递去。
黄衣道士见状,脸色立变,由诡谲变为凶狞地,厉声喝道:“你这是做甚?怕我抢了你的珠儿,不还你么?”
卓轶伦不便明言,支吾答道: “你误会了,我因怕你身上还带有其他蛇儿,此珠又专克蛇虫,威力强大,万一有甚影响,未免又生事端。”
黄衣道土狞笑说道:“没有关系,便害死了我的蛇儿,我也不怪你就是。”
卓轶伦见他坚持要借珠一观,不禁皱眉说道:“你何必定要拿过去看,由我持在手中,给你赏鉴,不也一样?”
一面说话,一面便持着“天蜈珠”,递近黄衣道士,让他可以细看。
黄衣道士早就存心夺取宝珠,潜聚功力,如今既见卓轶伦手儿伸近,遂掌出如风,疾向对方的“脉门”扣去。
卓轶伦怎会让他轻易扣住,缩手闪身,避开了对方的一招“金丝缠腕”,并向黄衣道土,沉声叱道: “你身在‘三清教’下,已然跳出红尘,怎么还这等贪鄙无耻地,想出手夺人之物?”
黄衣道士狞笑说道:“不要噜嗦,常言道:‘识时务者,方为俊杰’,你赶紧把那粒‘天蜈珠’儿送我,否则便敬酒不吃吃罚酒,难免连条小命,也一齐送掉的了。”
卓轶伦听得双眉一跳,索性把“天蜈珠”揣向怀内。
这种动作,等于接受了黄衣道士的挑战之语。
黄衣道士见状,目光如电地,不再发话,欺身进步,踏中宫,抢洪门,向卓轶伦宛若暴风疾雨般,接连攻出三掌。
卓轶伦对这黄衣道士,只是心存惩戒之意,遂闪过了第一第二两掌,等第三掌打向自己时,方凝聚功力,硬碰硬地,接了一记。
黄衣道士艺出名门,功力不俗,但比起卓轶伦来,却仍差了两筹。
故而,双掌一接之下,卓轶伦纹丝不动,稳立如山,黄衣道士却被震得右臂微酸,向后退去半步。
魁伟大汉本是呆立一旁观战,如今见黄衣道士略受小挫,便咧开大嘴,嘻嘻笑了一笑。
黄衣道士向大汉瞪了一眼,以为自己轻敌之过,不曾凝运全力,遂厉吼一声,举掌再发。
这一掌所挟威势,与适才大不相同,黄衣道士是以十一成内力发掌,掌风呼呼作啸,极为强烈。
卓轶伦此时已知这黄衣道士,绝非自己之敌,遂以九成半左右的内力,又复硬接一掌。
其实以九成力对十一成力,卓轶伦已可占得上风,如今他多用了半成内力,遂把黄衣道士,震得气血翻腾,跄踉连退。
魁伟大汉这次却看得“哈哈,哈哈”地,笑出声来。
黄衣道士接连受挫,方知不敌,遂向魁伟大汉,嗔目怒声喝道:“大傻瓜,你笑些什么?快点帮我打架。”
魁伟大汉摇了摇头答道:“我吃饱了,也喝醉了,只想睡觉,不想打架。”
黄衣道士叫道:“你今天虽已吃饱,明天有得吃么?你一顿饭儿,要吃十斤牛肉,十斤美酒,谁能养得起你?若不帮我打架,我就不管你了。”
魁伟大汉伸手抓抓头皮,好似无可奈何地,向黄衣道士点头说道:“好,小道士,我帮你打!但在把这人打跑以后,你却要让我好好睡觉,不许再用冷水浇我。”
一面说话,一面举起他那如蒲扇的手掌,便向卓轶伦疾扑而至。
换了旁人,一定轻视这蠢汉无能,但卓轶伦却知这大汉若无过人之长,黄衣道士怎会苦苦请他助阵?
他既未轻视对方,遂身形微闪,避开来势,立向那魁伟大汉,含笑问道:“朋友,你尊姓大名?”
话犹未了,大汉便连摇双手,傻笑说道:“你是不是聋子?没听见那小道士叫我‘大傻瓜’么?”
语音方落,右掌又扬,向卓轶伦的胸前拍去。
卓轶伦仍不接架,施展轻灵身法,一面飘然闪避,一面失笑说道:“朋友何必深藏不露?这‘大傻瓜’三字,哪里像是什么名号称谓?”
大汉怪笑说道:“怎么不像?我把姓名早已忘掉,倒蛮喜欢这‘大傻瓜’三字,叫起来既顺口,听起来也顺耳呢!”
边自发话,边自追向卓轶伦,扬眉叫道:“你方才把小道士打得呲牙咧嘴,显然力气不小,怎么如此竟不敢接我几掌?我生平有几桩苦事,就是饭不容易吃饱,酒不容易喝足,架不容易打得过瘾,这两天运气甚好,碰上个小道土,让我吃得饱饱,喝得足足,你能不能莫要胆小得像只老鼠,拿出点英雄气概,彼此硬接几招,让我也把这场架儿,打得过瘾一些呢?”
卓轶伦越听越觉惊奇,他发现这魁伟大汉,虽然是个浑人,但与一般白痴不同,仿佛在浑噩之中,还藏有一种特殊灵秀,只可惜这种特殊灵秀,尚未成熟,也未经人加以诱导开发。
既已好奇,卓轶伦便想试试对方到底是什么姿质地,点了点头,含笑答道:“好,我接你三掌,你尽管全力施为,过过打架瘾儿,莫要客气就是。”
大汉叫道:“客气?我对你客气则甚?我记得有两句蛮顺口的话儿,叫做‘当场不让父,举手不留情’呢!”
话音方了,右手疾推,这一招居然用的是“力士开山”的内家重手。
卓轶伦心知尺有所长,寸有所短,遂并不因对方之浑噩呆傻,而加轻视,竟以十成半的内力,予以接架,比适才对付黄衣道士,又加了一成功力。
谁料双掌一接,卓轶伦方知对方的内力之强,大得吓人,自己不单右半身整个酸麻,井脚下拿桩不稳地,“腾腾腾”连退三步。
卓轶伦正在惊愕万分,目注这魁伟大汉,大汉又复笑叫道:“小于,你真不错,但既够英雄,便要说话算数,最少接完三掌,才许逃走。”
招随声发,原式未变,仍是一招“力士开山”,猛推而出。
卓轶伦吃了苦头之后,已知这魁伟大汉的内力太强,不宜硬加接架。
但偏偏自己一时失言,说过接他三掌之语,怎好意思对这浑浊之人,有所背诺?
故而,他只好咬紧牙关,一式“拒虎当门”,飞迎而出。
这次卓轶伦丝毫不敢懈怠,是以十二成的真力,全神应付。
双掌一交,卓轶伦表面上虽只退了两步,仿佛比上次情况略好,但却暗叫不妙,知道自己这种太好面子,以弱敌强的举措,终于吃了大亏,内外伤势,均极严重。
外伤是整只右臂,疼痛欲折,已无力再复提起。
内伤是胸中血气狂腾,双眼金花乱转,耳内也隐隐雷鸣,更嗓口发甜地,似乎即将呛血。
魁伟大汉则高兴万分地,一阵纵声狂笑,向卓轶伦竖起拇指赞道: “好小子!你真够劲,也真够种!来来来,再接一掌。”
卓轶伦听到此处,不禁黯然一叹,知道自己业已伤势太重,无法支撑,慢说禁不起这大汉的罕世神力,便换了那黄衣道士,再加上轻轻一掌,也足以把自己送到“枉死城”内。
常言道得好: “天无绝人之路”,又道是: “吉人自有天相”,就在那大汉业已缓缓举掌的千钧一发之间,突然救星天降。
所谓“救星”,真是一颗星。
但不是什么“太白星”、“天狼星”,只是一点大如蚕豆的紫色小星。
这点紫星,电闪飞来,打在大汉身旁的山壁之上,立即化为一蓬精芒电闪的紫色火焰,粘在壁上燃烧,把山石烧得毕剥作响。
说也奇怪,那魁伟大汉一见了这片紫色火焰,竟吓得全身发抖,亡魂直冒地,掉头便跑。
大汉一跑,小道士也随同飞奔,连对卓轶伦夺取“天蜈珠”的欲望,也完全放弃。
卓轶伦好不惊奇,他想看看这发出紫色火星,救了自己性命之人,到底是谁?
但他伤势太重,人已难支,勉强睁开眼皮,看见从小山脚下,转出一位窈窕紫衣美妇以后,便呛出了一大口鲜血,天旋地转,颓然晕厥过去。
这一晕,也不知晕了多久,直等渐渐恢复知觉以后,方发现业已换了环境,并非荒山野地。
不单身下所卧身上所覆,是又软又滑的锦衾绣褥,鼻观中,又充满了一片幽雅淡香。
卓轶伦大吃一惊,暗想这是什么所在?难道自己是睡在女儿闺阁之中?
他要想起身,但全身骨节,好像全都散了一般,又酸又疼,用不上丝毫力气。
卓轶伦无可奈何,只得呻吟一声,缓缓睁开双目。
果然,这是一间华丽卧室,并可从陈设装饰之上,看出是间女儿绣阁。
床前坐着一个紫衣少妇,本在背面看书,因听得卓轶伦的呻吟声息,遂转过身来,含笑问道:“你伤势如何?大概除了全身酸疼,一时尚难复原以外,内伤已告痊愈,因为我喂你服一枝极为难遇的上佳‘何首乌’呢!”
这紫衣少妇,年约二十八九,容貌生得极美,只可惜双眼太媚,以致充满荡逸之气。
卓轶伦回忆前情,知道这紫衣少妇,便是从神力怪汉手下,救了自己性命之人,不禁好生感激说道:“在下既承姑娘援手,又蒙赐服灵药,此恩此德,委实报答不尽。”
紫衣少妇嫣然笑道:“彼此都是武林一脉,何必说甚报答之话,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卓轶伦虽然觉得这“小兄弟”三字,有点刺耳,但人家对自己救命恩深,怎好挑剔,遂应声答道:“我叫卓轶伦,姑娘怎样称谓?”
紫衣少妇笑道:“我叫崔凤芸。”
“崔凤芸”三字才出,卓轶伦便“哎呀”一声,失惊叫道:“崔姑娘,你……你……你就是名满江湖的‘鬼火仙容,紫衣宫主’么?”
紫衣少妇嘴角微掀,咯咯蔼笑答道:“我的‘紫星鬼火’,你已见过, ‘仙容’二字,却属过誉。至于‘宫主’之称,更复愧不敢当.崔凤芸生性爽直,不爱虚言,我只是‘四眼神君’胡遇奇的外室,也是一名为人不齿的江湖荡妇。”
卓轶伦听得心中一寒,暗暗叫苦。
因为这位“鬼火仙容,紫衣宫主”崔凤芸,是当代武林中,最负艳名的妖姬荡妇,想不到自己竟落在她的手中,并承受了她的一番救命深思。
卓轶伦念犹未了,崔凤芸便似看透他心思地,柳眉双扬,娇笑叫道:“小兄弟,你不要皱眉,也不要害怕,崔凤芸虽负淫荡之名,阅人无数,但因生性高傲,除非对方被我姿色引诱,欲火难禁,甘心拜倒裙下,我还绝不肯投怀送抱,轻易布施,你只要能勘得破色界,跳得出情天,我们也未尝不可以作个干干净净的朋友呢!”
卓轶伦听她这样说法,方心中稍安,扬眉问道:“崔姑娘,此处是什么所在?如今是什么时日?”
崔凤芸笑道:“你问这两个问题则甚?我要先行知道原因,然后才肯答复。”
卓轶伦无可奈何,只好从实答道:“我于九九重阳,约了一位好友,在‘小孤山’的江岸相见。”
崔凤芸瞟他一眼,微笑说道:“小兄弟,像在重伤未愈之下,仍如此关怀约会,倒真诚笃可敬,但不知与你约在‘小孤山’江岸见面的,是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呢?”
卓轶伦一来不善谎言,二来也想对崔凤芸暗示拒意,遂照实答道:“是女朋友。”
崔凤芸“哦”了一声,含笑说道:“你这女朋友美不美呢,比我如何?”
卓轶伦毫不迟疑地,应声答道:“崔姑娘是‘芙蓉如面柳如眉’,我那位朋友则是‘秋水为神玉为骨’。”
崔风芸双眉微挑,目中一亮地,娇笑说道: “这么说来,雅俗有别,高低迥判,她比我美得多了。”
卓轶伦因深知女孩儿家,无不好胜,尤其是越具姿色之人,好胜之心,也就越切。崔凤芸毕竟对自己救命恩深,怎好过分使她不悦,遂赶紧陪笑说道:“崔姑娘莫要误会,我绝无高下轩轾之意,只是说你们宛如春花秋月,各擅胜场。”
崔凤芸不等卓轶伦话完,便自摇手笑道:“算了,小兄弟,你何必加甚掩饰?照你所作‘她是秋水为神玉为骨’,‘我是芙蓉如面柳如眉’的评论看来,定然我是‘春花’,她是‘秋月’的了。”
卓轶伦点了点头,崔凤芸微笑又道:“既然我是‘春花’,她是‘秋月’,怎说无分轩轾? ‘春花’是散色飘香,瞬间即萎,‘秋月’是蜡光素彩,万古常新。”
卓轶伦听她说到此处,遂接口笑道:“崔姑娘,你既知繁华转眼,凋谢无常,却为何不高谢风尘,效法……”
崔凤芸摇手笑道:“小兄弟,你且慢向我说教,你倘若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大概会急死的呢!”
卓轶伦大吃一惊问道:“难道今日是九月初九?”
崔凤芸向窗外明艳已极的满天晚霞,看了一眼,扬眉笑道:“还没到九月初九,今天是九月初八,但夕阳匿彩,天已黄昏,距离重阳佳节,也不过只有一夜光阴了。”
卓轶伦听得焦急万分,一声长叹,暗想自己虽已煞费苦心,却仍将对夏侯娟负约。
念犹未了,崔凤芸却已咯咯笑道: “小兄弟,你不要急,时间虽已不多,路途却是不远,此处离‘小孤山’甚近,你虽全身乏力,无法赴约,我却可以去把你那位女朋友,请来和你相见。”
卓轶伦听得又惊又喜地,目注崔凤芸问道:“崔姑娘,你……你真肯这样做么?”
崔凤芸媚眼如丝地,荡声笑道:“这事不要问我,只要问你自己,你若能在今夜把我伺候得高高兴兴,我明天就替你到‘小孤山’去,跑一趟腿。”
卓轶伦见对方话涉淫邪,业已开始布置风流阵仗,不禁剑眉深蹙,俊脸飞红,心头突突乱跳。
崔凤芸向他瞟了一眼,失笑说道:“小兄弟,你的脸皮儿,怎么这样嫩法?莫非你和你那女朋友,尚是清清白白,未度巫山十二峰么?”
卓轶伦脸上更红地,皱眉说道:“崔姑娘莫要胡猜,我与那位姑娘只是风萍初识,相交不久。”
崔凤芸银牙微咬下唇,媚笑问道:“她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来历?”
卓轶伦答复一半,隐瞒一半地说道:“她复姓夏侯,单名一个娟字,至于是什来历?则尚未问过,不太清楚。”
崔风芸媚笑连声,点头说道:“其实,我应该可以从你对夏侯娟如此着迷的情况之上.猜出你对她尚不十分清楚,因为,一个女孩子倘若被一个男孩子,了解得太以透彻,并闯过了最后一关,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后,那男孩子便会对她兴趣减低,难以把迷恋保持在浓密程度。”
崔凤芸在说话,卓轶伦在想事。
他是在想自己四肢无力地,睡在这么一位著名荡妇的绣阁之中,加上又受了对方的救命深思,不便过分使对方难堪,则这一夜光阴,真不知要如何设法,方能安然度过。
想来想去,毫无良策,只有尽量利用一个“拖”字,拖得一刻是一刻,拖得一分是一分。
等到真正“拖”不过去之时.再采取其他不得已的手段。
卓轶伦主意既然打定,便立向崔凤芸问道:“崔姑娘,你认不认识那与我动手的神力汉?”
崔风芸摇头笑道:“我虽不知道他的姓名来历,但他却业已尝我‘紫星鬼火’厉害,不然怎会一见火烧石壁,便吓得那样亡魂俱冒地,匆匆逸去?”
卓轶伦叹道: “可惜!可惜!我虽然被他打得身负重伤,却仍颇欢喜他那种心智未开,可以任人雕琢的浑金璞玉。”
崔风芸笑道: “小兄弟不要急,我虽不认识那神力怪汉,却认识那个使他与你动手的黄衣小道士,故而,等你伤愈以后,不愁找不着他们,但你应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地,深知教训,千万莫像个小傻瓜般,再和那大傻瓜,硬碰硬的比力气了。”
卓轶伦赧然问道:“那黄衣道士是谁?”
崔凤芸答道: “他叫卜允文,道号‘清风’,是‘三蛇魔君’卜玉峰的侄子。”
卓轶伦“哦”了一声,恍然说道:“原来那清风小道,竟与‘三蛇魔君’ 卜玉峰是叔侄关系,难怪他身上带有不少恶毒蛇儿。”
崔凤芸坐在卓轶伦的床边,微笑说道:“那小道士本也不知晓我的身份,因曾与我同在一家小村店饮酒,见我略施手段,警戒神力怪汉,才认出我所用的‘紫星鬼火’来历。”
卓轶伦因崔凤芸业已坐在床边,几乎靠着自己,体香微闻之下,心中越发不安,遂拼命找话地,又复问道:“那神力怪汉,不知是不是‘三蛇魔君’ 卜玉峰的门下?”
崔凤芸摇了摇头笑道:“他和那清风小道士的关系,恰好与你和夏侯娟的关系完全一样,可以说是初识未久。”
卓较伦诧然问道:“既然初识未久,那神力怪汉的一身功力,更不知比清风小道士高出若干倍数,却怎么竞肯听从清风小道的呼唤差遣?”
崔凤芸笑道:“这段故事,颇有趣味,我愿意说给你听。”
卓轶伦一来好奇,二来巴不得趁此拖延时间,遂赶紧含笑叫道:“崔姑娘快讲,并请讲得详细一点。”
崔凤芸向卓轶伦看了一眼,微笑说道:“我进入那家村店饮酒之时,清风小道业已先在,但神力怪汉却尚未到来与他结识。”
卓轶伦扬眉问道:“这事距离我受伤之日,约莫多久?”
崔凤芸道:“就在你受伤的不久之前,你问得这般仔细则甚?”
卓轶伦笑道:“既然是听,我就希望能听得详细一点。”
崔凤芸螓首微点,含笑说道:“好,我一定尽量说得详细、你先把这盅参汤喝掉。”
话完,伸手轻轻扶起卓轶伦的上半身,先替他垫好软枕,然后再取过几上参汤,向他口边送去。
卓轶伦情知不论如何,今夜总有番极难消受的风流罪过,遂干脆不再推让地,就在崔凤芸手中,把那一盅对伤病以后,恢复元气,助益颇大的上好参汤,慢慢饮尽。
崔凤芸放下盖盅,微笑说道:“我饮酒片刻以后,那神力怪汉便自经过村店,想是被酒肉香气所诱,站在店前,哇哇大叫。”
卓轶伦愕然问道:“他叫些什么?”
崔凤芸笑道:“他是问店中有没有好心人,肯请他喝一顿酒,吃一顿饭。”
卓轶伦闻言之下,失笑说道:“那怪汉倒傻得可爱,崔姑娘何不请他吃上一顿。”
崔凤芸轩眉答道:“我正想请他人座同饮,但因清风小道的坐位接近店口,他遂先行答话,问那神力怪汉凭什么要人请客,别人请他吃喝一顿,又会有什么好处?”
卓轶伦哂然笑道:“这清风小道,未免太以小气,请人吃喝一顿,原极平常,何必还要先谈谈交换条件。”
崔凤芸笑道:“小兄弟,你不要感慨,江湖中,像清风小道那等人物,多得很呢!”
卓轶伦道:“那神力怪汉,是怎样答复?”
崔风芸含笑说道:“那怪汉答得也妙,他说他共有两种特长,第一种是身体结实,可以挨打,第二种是力气甚大,可以打人,假如有人愿意请他吃喝,他愿意当场表演表演,任凭怎样殴打,绝不哼哼半句。”
卓软伦扬眉问道:“清风小道接受这种条件了么?”
崔风芸点头笑道:“他不单接受,并先后用了三种恶毒手段,向那神力怪汉肆虐,这三种手段是先用掌击,再用刀砍,后用蛇咬。”
卓轶伦被他吊起心火,急急问道:“结果怎样?”
崔凤芸道: “结果是把清风小道的手儿打痛,刀儿砍钝,蛇儿咬断了两枚大牙,那神力怪汉,仍告毫发未伤,若无其事。”
卓轶伦听得心中又惊又爱地,点头说道:“原来那神力怪汉,除了神力惊人以外,并练有金钟罩、铁布衫、十三太保横练等护身功力。”
崔凤芸继续说道:“清风小道试出神力怪汉果然身负绝世武学以后,又看出其人心智未开,极为愚傻,似可笼络利用,遂不惜大破悭囊,让那怪汉尽兴吃喝一顿。”
卓轶伦问道:“崔姑娘,他们既已结交,你又如何与他们争吵起来?而对那神力怪汉,加以惩戒的呢?”
崔凤芸道:“我从清风小道放蛇咬人的动作之上,已看出他就是‘三蛇魔君’ 卜玉峰的侄儿,生性极为阴毒,加上又颇爱惜那神力怪汉的一身罕见武功,遂暗以‘蚁语传声’,向他耳边说明清风小道身份,叫他特别小心,莫要为了几顿吃喝,上人恶当。”
卓轶伦故意加以赞美地,含笑说道:“崔姑娘此举,纯系一片仁侠之心,那神力怪汉定必对于你的暗加点醒之举,大为感激的了。”
崔风芸“哼”了一声,摇手叫道:“不然,不然,那神力怪汉听完我向他所作耳边密语以后,竟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地,又复哇哇大叫起来,说是他天不怕,地不怕,宛如钢浇铁铸,无物能伤,哪里会遭人暗算,要我莫管闲事。”
卓轶伦叹息说道:“那厮竟这等不识好歹,难怪崔姑娘要怒不可遏地给他一些惩戒。”
崔凤芸苦笑说道:“我当时真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遂起身走过,取出一粒‘紫星鬼火’,问他敢不敢握在掌内?”
卓轶伦笑道:“那神力怪汉,正在得意洋洋,对于崔姑娘的这种挑战问话,必然毫不考虑地,便自接受。”
崔凤芸微笑说道:“小兄弟,你猜得不错,那粒‘紫星鬼火’,终于在神力怪汉的掌中爆发。”
卓轶伦恍然有悟地,扬眉说道:“大概那神力怪汉,虽然不怕掌击,不怕刀砍,不怕蛇咬,却怕火烧。”
崔凤芸点头笑道:“当然怕烧,尤其我那‘紫星鬼火’,硫质特重,水浇难灭,简直粘之不脱,金石皆溶。”
卓轶伦听到此处.失声叫道:“若照崔姑娘这样说法,那神力怪汉的一只手掌,岂非要被你烧烂了么?”
崔凤芸嫣然一笑说道:“那厮看来浑浊无比,但到了危急关头,却又颇为聪明,他猛然一掌,深深击入地中,掌上鬼火,遂告熄灭。”
卓轶伦“呀”了一声说道:“这倒真是个聪明办法,足见那神力怪汉的心窍尚未完全蔽塞,只要慢慢服药,细细开导,仍有望恢复常态。”
崔凤芸取起几上香茗,呷了两口,继续说道:“那神力怪汉虽已把火弄灭,不曾受甚严重伤损,但已对我畏如蛇蝎,清风小道也可能看出我的来历,不敢招惹,两人遂结伴逃走。”
卓轶伦苦笑一声,正待发话,崔凤芸又复说道:“我饮完酒后,一时兴起,遂尾随他们所去方向,悄悄追踪,谁知竟发现了第二个大傻瓜。”
卓轶伦愕然问道:“哪里有这多傻瓜?第二个大傻瓜,却是准呢?”
崔凤芸向他瞟了一眼,掩口笑道:“是你,你最多与那怪汉交上一掌,便该知道他神勇绝伦,不可力敌,怎么竟不顾一切,掌掌硬拼,几乎把条小命儿,平白送掉,岂不是第二个大傻瓜么?”
卓轶伦俊脸微红,赧然说道:“我因事先承诺与他硬接三掌,遂不好意思对于那神力怪汉,食言背信。”
崔凤芸笑道:“不轻然诺,言出必行,虽是江湖守则,但‘事急从权’,以及‘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之语,却也含有相当至理,不可忽略的呢!”
卓轶伦对于这桩经过,虽已知悉,但眉头仍自愁皱,心头仍自愁急。
因为他如今伤势虽愈,性命已保,却仍有两道难关,横亘当前。
第一道难关,自然是这位“鬼火仙容,紫衣宫主”崔凤芸所施展勾魂摄魄的风流阵仗。
第二道难关,则是如今业已九月初八,明日便属重阳,自己元气未复,无法践约,若使那位“咆哮红颜”夏侯娟,在“小孤山”江岸,空候镇日,立尽黄昏,她必咆哮如雷,这桩误会,永将无法解释。
崔凤芸见了他这副愁眉苦脸之状,不禁媚笑说道:“小兄弟,你既不要急,也不必怕,只要曙色一透,我便前去‘小孤山’江岸,替你把那夏侯娟接来见你。至于我们今夜……”
说到“我们今夜……”之际,崔凤芸语音忽顿,风情万种地,向卓轶伦瞟了一眼。
这一瞟,又把卓轶伦瞟得心中突突乱跳。
崔凤芸银牙微咬下唇,咯咯笑道:“不要怕,小兄弟,我因自视高尚,对于男人遂一不强逼,二不用任何媚药,只要他们能过得‘五关’,便不仅彼此清清白白,不再纠缠,并把这位过关英雄,视作生平畏友。”
卓轶伦蹙眉问道:“什么叫做‘五关’?怎样过法?”
崔凤芸连连媚笑,起身微一回旋,所披紫衣忽落,娇躯之上,便告裸无寸缕。
这一来.粉乳雪股,妙相毕呈,使卓轶伦赶紧合上眼皮,垂帘摄虑地,不敢仰视。
崔凤芸娇笑叫道:“小兄弟,你且听着,所谓‘五关’,就是‘五更’,我和你裸裎同衾,但却绝不主动相扰,只要你能克制情欲,不起丝毫绮念,则天色一明, ‘五关’遂过,我从此便把你当做生平畏友,并替你前往‘小孤山’,去接夏侯娟了。”
卓轶伦听到此处,双目忽睁,神光湛然,凝视着床前裸无寸缕的崔凤芸,点头微笑说道:“好,崔姊姊,我愿意接受这桩考验。”
崔凤芸真对他的语气神情,颇感惊奇地,诧然叫道:“小兄弟,你倒真有一套,既敢睁开眼睛,又改口叫我‘姊姊’.更愿意接受考验,只怕你在‘五关’之中,连‘一关’都过不去呢!”
卓轶伦如今灵明已朗,含笑答道:“崔姊姊,小弟改口之意,是感谢你对我的救命深恩,今后愿终生奉若长姊,至于睁眼之故,则目中有色,心中五色,又复何惧?”
崔凤芸媚笑扬眉叫道:“好一个‘目中有色,心中无色’,我倒要领教领教小兄弟是否真能做一位当代柳下惠呢?”
话音才落,绣衾已揭,竞把条赤裸裸,软绵绵,香馥馥的娇躯,偎到卓轶伦身侧。
天光直到初更,卓轶伦不言不动,宛若木雕古佛。
二更,三更,仍复如此。
三更一过.卓轶伦不再缄默,和崔凤芸有说有笑起来。
四更梆鼓才敲,卓轶伦攘臂轻伸,竟把崔凤芸的娇躯,轻轻搂住。
崔凤芸以为已动情,吃吃低声笑道:“小兄弟,你毕竟仍是个银样蜡枪头,但在‘五关’之中,能过‘四关’,业已大不易了。”
卓轶伦摇头笑道:“崔姊姊,你是聪明人,怎么说出糊涂话来,应该体会出小弟于三更以前,尚系以一点灵明,强制欲火,随时都在危险之中,如今则已入了无我无相境界,一尘不染,万色皆空,慢说‘五关’,便有千关万关,也对我丝毫不生作用的了。”
崔凤芸被他一言提醒,顿觉如醒醐灌顶,冷水浇头,心中似乎又觉明白,又觉羞惭,又觉高兴地,情绪十分复杂,竟蜷伏在卓轶伦的怀中,嘤嘤啜泣起来。
卓轶伦知她已生了道心,才会心中难过,遂乘机再加规劝地,低声叫道;“崔婶姊,你听我说,‘欲’字转瞬即灭,‘情’字万古常新……”
话方至此,突然“当当当当……”地,连响起七声钟韵。
钟声本就清脆,在这静夜中,听来更觉悦耳,只嫌敲得太急,似乎失了节奏。
崔风芸一闻钟声,便惶然失色地,推衾而起。
卓轶伦莫名其妙问道: “崔姊姊,这钟声代表什么意义,为何深夜大鸣?”
崔风芸道:“我的老公来了,这是‘四眼神君’胡遇奇的回宫讯号。”
卓轶伦顿时“哎呀”一声,满脸烧红地,皱眉说道:“这……这……这便如何是好?”
他所以惶急之故,是因自己与崔凤芸赤裸同衾的这副清白荒唐景象,见得了天,见得了地,但却见不了人。
不单见不了人,尤其见不得特别的两个人,一个是崔凤芸夫“四眼神君”胡遇奇,一个是自己所渴欲追求的“咆哮红颜”夏侯娟。
如今,胡遇奇业已回宫,倘若一头撞进房来,看见自己这副逾其宫墙,搂其外室的风流姿态,定然以为头巾变绿,大兴问罪之师,自己却如何交代?真所谓“跳在黄河洗不清”了。
崔凤芸大概是老吃老做,比较镇定,一面赶紧穿衣,一面仍自风情万种地,向卓轶伦摇手笑道: “小兄弟,不要害怕,你既无窃玉偷香胆,存甚藏头露尾心?胡遇奇虽然回宫,却有强敌同来,此时正互相死拼,哪里有工夫再管他小老婆的风流帐呢?”
“叮叮叮”三声脆响起处,壁间突然开了一扇暗门,有个十六七岁的青衣侍婢走出,向崔凤芸恭身问道:“宫主有何交派?”
崔凤芸指着卓轶伦,向那青衣侍婢说道:“小琳,你把我这卓小兄弟,送到‘秘香阁’中养病,在未奉我命前,连半步都不许擅自离开。”
小琳恭身领命,崔凤芸回过身来,又向卓轶伦娇笑说道:“小兄弟,我们尚有一个更天的缘份未了,但因事变突生,只好俟诸异日再续,你且随小琳前去,我且帮助胡遇奇御敌,并把他打发走后,再来陪你。”
卓轶伦苦笑叫道:“崔姊姊,你……你不要忘了我,我的重阳之期,孤山之约。”
崔风芸点头笑道:“你尽管放心.我不会忘,纵令胡遇奇遭人毒手,这座宫阙成灰,我也必走趟‘小孤山’,瞻仰瞻仰那位夏侯娟姑娘,是什么样的天姿国色?”
语音方落,金钟又自连鸣,崔凤芸知道情势紧急,遂向卓轶伦,暨小琳微一挥手,便闪身出室,云飘电掣般,向宫前驰去。
才出宫门不远,崔凤芸即见“四眼神君”胡遇奇,与一怪人,在牌坊以外,斗得好不激烈。
胡遇奇身高六尺有余,已不算矮,但与他相斗的那条黑影,却比他还要高出两尺六七。
因双方距离太远,崔凤芸看不真切,心中暗忖这人高达八九尺光景,岂非成了山精海怪。
但这种想法,转眼间便告消除,崔凤芸走近以后,业已看出对方所以身量特高之故,是两人合在一起。
下面一人,双臂早断,只有双腿,但却腾跃如风,极为灵活敏捷。
上面一人,则双腿齐膝断去,但双臂极长,一只手掌,也特别巨大,尤其挥舞翻飞之际,所发出的掌风罡气,虎虎生威,竟使“四眼神君”胡遇奇,有点相形见绌。
照理说来,下面那人既无双手,自然不便扶持,上面那人既无双足,自然不便跨夹,应该摇摇欲坠,骑得不稳。
但事实不然,他们配合得太以巧妙熟练,下面那人无论怎样闪展腾挪,身形始终平稳如舟。上面那人也坐得纹风不动,巍如山岳。
崔凤芸看清对方形相,心中明白,知道这是“宇宙六残”中,残手的何撑天,和残足的云千里,联袂来寻“四眼神君”胡遇奇,寻仇报复。
胡遇奇昔年曾与云千里结过深仇,并也知道对方因双足早残,双手遂特别发达,更把各种掌力指力,练得奇强无比。
双方结仇以后,胡遇奇虽知厉害.但觉对方终是残废之人,行动不便,除非是狭路相逢,大概尚不致主动来寻自己。
谁知云千里虽属残废之人,记仇之念却切,居然约了个也与胡遇奇有过梁子的何撑天。两人合作,以彼之长,补己之短地,寻上门来,
崔凤芸看出对方身份以后,知道确是劲敌,遂脚下加快地,打算赶到当场,替“四眼神君”胡遇奇,助上一臂之力。
但她正行之际,路旁暗影中,却发出了“嗤”地一声冷笑。
崔凤芸微吃一惊,先行驻足卓立,双掌护胸,然后循声注目。
只见约在两丈来外的巨树下,站着一个黑袍之人。
此人本是倚树而立,天黑,衣黑,树影更黑,若非他发声冷笑,一时真不易看出他的所在。
崔凤芸这一注目,那人遂阴侧恻,叫道:“来人是‘紫衣宫主’崔凤芸么?在下钦候已久,今夜幸会。”
崔凤芸因对方已向自己指名发话,不能不答,只好一面闪身驰过,一面扬眉问道:“尊驾是何方神圣?夤夜光降‘紫衣宫’,致使崔凤芸,有失礼数,疏于接待。”
这几句话儿,明确客套,实却骂人,是责询对方不应该夤夜偷袭。
如今,她语音了处,已距那黑影近仅八尺,看出对方是个五十岁的清癯老者,形相陌生,但双眼中所蕴精芒,却有些与众不同的特殊光彩。
那黑衣老者,目注崔凤芸,等她语音一了,立即怪笑答道:“在下司马聪,不敢当崔宫主接待,只求你把你的‘飞花掌’法,赐教几招。”
崔凤芸闻言之下,又是一惊,暗想今夜不妙,“宇宙六残”无一好斗,居然来了三个,却应如何打发?
念方至此,疑心忽生,目注司马聪,扬眉问道:“尊驾说什么?你就是‘怀玉山’中‘红叶山庄’的司马大庄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