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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成长的过程中有许多新奇的体验,像不经意间进入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神秘花园——总是充满了意想不到的惊喜。那些惊喜意想不到地到来,如一个个从天而降的大礼包。

    秧秧是那样迫切地要和笛子分享那些体验。

    秧秧已经有男朋友了,可还有男生追她,很单纯幼稚的执著,那些笨拙幼稚但令秧秧心动的举止,让秧秧感觉良好,毫不怀疑自己就是附中最美丽的女生。

    笛子总是张圆了嘴,瞪圆了眼睛,发出低低的惊叹,眼睛里带着近乎崇拜的羡慕——秧秧已经长大了。

    秧秧告诉笛子她所有的体验,低俯着脑袋,在面红心跳的笛子耳边,神秘地说出那些笛子完全陌生的细节。

    笛子把自己的头仰开了,红了脸,做了一个惊恐的表情,说:“秧秧,你好坏!你变坏了!”

    秧秧不以为然地说:“崩溃!你以为爱情是什么?就是两个人你说‘我爱你’,我说‘我也爱你’啊?”

    说了就把头转了过去,看楼下院子外面的情景。

    刘萧总是会骑着他的那辆单车来,在她在家住的晚上去那里站一会儿。

    那是在爱情小说里学到的浪漫举动,只可惜秧秧已经答应他了。如果只停留在追求的阶段,那举动就多了一层更刺激的意义。

    秧秧把头转了回来,现在刘萧还没来。

    秧秧已经改变了许多,最大的改变是她的眼神。秧秧有意无意地学习着“顾盼生辉”“明眸善睐”,于是那原本明亮的眼神就更闪烁了,小鼠一样地跳跃不定,飘忽忽地透着一种稚嫩做作的妖媚劲儿,妖媚劲儿还得是冷漠的,那劲儿时常是过头了的,但因了年龄的缘故,也并不觉得轻佻,只是觉得稚嫩得可笑。秧秧在身体语言上,也是下了工夫的,微微地偏了头直了脖子,腰上捏了劲儿,屁股向后端着再向上提去。而最关键的眼睛,便在时常偏着的脸上闪闪烁烁又亮晶晶地射出来,看人时,却是定定的,以增加眼神的魅力。

    现在秧秧就是用了那样的眼神,似笑非笑地看着笛子,笛子因为那眼神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笛子摇晃着身体笑了,然后问:“那真的会头晕吗?”笛子一直是想问这个问题的。

    “什么?”

    “接吻,小说里说的会头晕目眩,天旋地转的。”

    秧秧用嘲笑的口气笑了笑,说:“郁闷!那都是小说里瞎写的,怎么会头晕目眩?”秧秧一副十分成熟的样子轻松地说,“倒是到处都是口水,湿漉漉的,不舒服。”

    笛子做了一个不理解的表情,看了看楼下,低声地惊呼:“秧秧,他来了!”

    秧秧并不转身,只转了头,偏着脑袋,用那种随时都透着一股冷漠的妖媚眼神,看着院门不远处的路灯旁边。刘萧骑在单车上,一只脚掂着地,身体前倾着停在那里,仰头看她们的阁楼窗户。

    秧秧从窗台上跳到地板上,隐到窗帘后面。

    笛子觉得自己比秧秧还要兴奋,因为从她的角度来说,就是在看一场真实的爱情电影,想像的空间实在太大了。

    笛子躲在秧秧的身后,手搂着秧秧的腰,下巴搁在秧秧的肩膀上,用一种全新的眼光(他可是秧秧的男朋友呢)来看楼下那个清秀的男孩。

    “我们班好多女生都喜欢他。”秧秧用手轻轻地攀着窗帘,带点得意的口气,呢喃地说。

    笛子是相信的,她微笑着,歪着头看了秧秧一眼,看见她在灯光下面闪烁的眼神。

    章一牧的父亲出来了,穿过院子,推开斑驳的红门。

    这段时间他时常过来和金凡鹏喝酒聊天,还有别的一些老师这段时间也时常来。

    学校的院长换届选举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竞争激烈得让人汗颜,搞艺术的人争权夺利起来,一点不含糊。

    学校老师现在明显地分成了三派,有一派是天塌下来也不管的,只关起门来搞艺术。其余两派的争斗已经到了势不两立的阶段,“站队”站得对不对,对自己将来的发展是很关键的,所谓革命胜利了,领袖当了将军,下面的人多少都能捞到一点军衔,最少也能分杯羹喝喝。

    凡鹏也是站了队的,并且自己也在竞争系主任的位置,凡鹏需要支持,支持他本人,也支持他所支持的院长竞选人。

    而凡鹏决定和李丽分裂的一个原因,便是他不能再有话柄让对方捏住了,事实上在上一次的会议上,因为这件事情,他就遭到了对手的猛烈攻击。

    孰轻孰重,凡鹏掂量掂量,怀着万般无奈的伤感,放弃了给他带来全新活力的李丽。

    章一牧的父亲本来是个万事不关心的人,可凡鹏积极地争取他,因他也有他那个失意颓靡却十分坚持的、被秧秧评价为“被艺术搞了的”那个圈子,那个圈子人为数不少。

    章一牧的父亲走了过去,又停了下来。

    “秧秧,他回去了!”笛子紧张地拉秧秧的衣服说。

    秧秧没有说话,只看着下面的情况。

    章一牧的父亲站在了刘萧的身边,询问着什么,他显然觉得这个学生的举动很可疑,现在,在他的眼里,有许多情况看来都是可疑的。

    刘萧说着什么,不自在地把头低一低,然后把单车转了个个儿,骑走了,还没忘记回头看一看那扇已经灭了灯的窗户。

    秧秧并没有觉得什么不愉快或失望,只是脸上的光亮暗淡了一些而已。

    夜晚的节目仿佛已经结束,却并不舍得睡。

    秧秧无聊地靠在窗边,歪着头,摇晃着身体,看面前把脚尖掂一掂的笛子。笛子的脸还有很强的婴儿的感觉,十分的柔和,浓厚的睫毛让眼睛显得明亮幽深,脸上的细小茸毛在窗外清冷的路灯照射下,反射出冷冷的光芒。笛子的头发放了下来,有些凌乱地散在脸的两侧,和身上的白色睡袍配合得很好——有一种古典油画的味道。秧秧最欣赏笛子的地方是笛子眼角下的那颗痣,秧秧坚持这是笛子的特点,带点诡异的气质。

    笛子并不喜欢“诡异”这个词,笛子喜欢明亮的东西。

    秧秧咧嘴笑着,拉起笛子,跑到镜子面前,拧亮台灯,镜子里映出她们熟悉的身影,她和她。

    笛子还是穿着妈妈自制的白色睡袍,棉布的,十分宽大。秧秧已经不再穿那种在她眼里显得傻气的睡袍,秧秧穿着带蕾丝花边的吊带睡裙。

    台灯的光线十分柔和,柔和得让两个人裹了一层光晕,笛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因为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看着镜子里的那个自己,有那样温情的眼神,而秧秧已经洞悉了那一切,正看着她哧哧地笑。

    笛子仓促地笑着,秧秧在脱她的衣服——刻意地脱。

    但她没有阻止秧秧的手,笛子幼稚瘦弱的身体袒露在了暗暖色的灯光下。

    “你还是个孩子哪。”秧秧说着,就除去了自己的衣服。

    笛子惊异地看着秧秧的身体,那笛子再熟悉不过的身体,发生了怎样神奇的变化。笛子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般,捡起自己的衣服套上。

    秧秧还在扭动着欣赏自己的身体,她说:“笛子,你看,我的屁股是梨子形的吧?我觉得是梨子形的,你知道吗?红磨坊里的画家都喜欢找梨子形屁股的女人做模特,因为更漂亮,苹果形的就没有梨子形的漂亮。”

    笛子茫然点头,羡慕地看着秧秧在灯光下优美的身体。

    “你也会变的,笛子,你还没有开始发育,等发育了你也会变的。”秧秧看到笛子眼睛里的羡慕,安慰地说。

    笛子翘着指尖,很小心地按了按秧秧胸前隆起的部位,然后像偷袭了小虫一样把手缩回来,兴奋地笑。

    秧秧得意地笑了,说:“傻样儿!”

    凡鹏变得越来越易怒,显而易见,他站错“队”了。他的拥护对象选举失利,现在正活动着,要去一所大学新设的美术学院任院长。

    而凡鹏盯着的那个位置,被一个三十出头、专业能力强的男人夺了去。

    凡鹏灰心地意识到自己老了——他被挤掉的一个原因是,他的年龄没有他的对手年轻,现在着重培养的是年轻干部。

    凡鹏消极地认为,自己几乎被这个年轻的世界抛弃了。甚至以前他十分自信的专业能力,现在看来也是腐朽的,跟不上时代了,他已经丧失了敏锐的对时代脉搏的把握能力——他已经跟不上潮流,被这个年轻化的时代抛弃了。

    在一个飞着细雨的夜晚,那个五十几岁的竞选院长失利的男人来找凡鹏,就着花生米和腰果喝酒,动员凡鹏和他一起去那所美术学院。

    凡鹏考虑了几天,那所综合大学的美术学院是新设的,在整个大学中地位低微,并且那种美术学院是以实用美术为主的,在他眼里,那就是以赚钱为目的的,并且在那里他只能教基础课——那里连油画系都没有了。

    凡鹏拒绝了邀请,但就此陷入了失意的消极状态。

    凡鹏不再喜欢搞创作,那些已经被时代抛在了后面的创作显然是可笑的——那些画看不到希望。不能走向社会的画就是垃圾。

    凡鹏觉得自己已经快变成一个无用的人了。

    凡鹏被“打倒”了,多半是被他自己打倒的。

    在对自己否定以后,凡鹏思考了很久,决定改变自己的状况。

    他拿章一牧的父亲来警醒自己,他不能做一个“被艺术搞了的人”,他对自己的理想已不抱幻想,他是个现实的人,所有的行为都应该有回报。并且,他是有体面身份的人,美术学院的教授,在外面接装修或广告的活儿十分容易,别人信服的是美院这个招牌,对你的实力也是深信不疑的,即使他还没有独立设计过一个装修案例,甚至搞不清楚“阴角线”是什么东西,有什么用途。更重要的是,外面对美院教授开出的酬金优厚。

    凡鹏决定做自己以往不屑做的事情,改变自己的命运——那段时间,他觉得自己真的是个没有用的废人了。并且,看着自己的家庭,看着越来越陌生却再熟悉不过的惠竹,还有这个自己建立起来的世界,这个坚不可摧的世界让凡鹏感到恐惧,难道自己就真的要一直生活在今天就能看到以后的生活状态中吗?

    这是一种能让人窒息的恐惧。

    初夏的季节很惬意。

    周末的下午,惠竹家访还没有回来,凡鹏也没有回来,秧秧已经喜欢和刘萧时刻腻在一起——难舍难分了。

    凡鹏的画室里新添置了一样陶瓷,土陶的,是一个陶艺系学生的作品,被父亲买了来。那陶瓷做得粗糙,很古朴很笨拙——一样东西丑到极致,有特点了,也就美了。于是这件十分丑陋的作品,就有了它独特的气质,超乎寻常的怪异气质。

    笛子弓着身子,把脸凑在陶瓷花瓶旁边,转来转去看了几分钟后,突然有种冲动——可以去铁轨边摘些雏菊回来插上。

    走过一段乡村才有的小路,笛子跳下半米左右的堤坝,下面有去年冬天枯死的荆棘,现在已经快腐朽了,深褐的颜色外表泛出白灰一样的污垢。

    笛子跳过那些枝丫,风柔柔地从她的耳边掠过,带着点点的凉意,瞬时冰凉了微微点在鼻尖上的细小汗珠,头发也凌乱了。笛子微笑着喘息地看前面开阔的一片,铁路边的雏菊已经开得十分的茂盛,绿的厚毯上散落着鲜嫩的金黄色。

    她沿着铁轨慢慢地走,眯着眼睛,仰着头,感受扑面而来的夹杂着泥土和植物气味的风,凉凉的,摩擦着掠过,任头发在风里凌乱地飞舞,发丝摔打在脸上,有一种轻微的疼痛。

    她一路采着花走过去,走了很远,有火车由远方呼啸而来。笛子停住了,站在离轨道远一些的地方,看快速掠过的车窗,还有车窗里向外观望的旅客,那些走在旅途中的人。

    车开远了,笛子抱着花跑了几步,然后举着花向远去的火车摇晃着,突然迸发出一种顽皮的快乐,她笑了。

    火车消失在地平线上,一切都归于平静,只有在原野里觅食的麻雀不时低低地飞过。

    笛子听到一点混淆在风中的片段的低语,很恍惚的声音。

    “我知道你很为难,可是……”声音是片段的,随了风虚虚地飘散,“可是……”

    声音断了,仿佛被风吹散了一样。

    笛子走上堤坝,踢着脚下的一个小石子,没有目的地前进。

    “唉!”一声沉重的叹息,把笛子吓了一跳,那声音,似乎是很熟悉的,父亲这些日子就是这样叹气的,每天叹不完的气。

    “我的孩子都还太小,我不忍心伤害她们,可是……我都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你还爱她吗?”

    “你没有到我这样的年龄,你是不会明白的,那不是爱或不爱的问题,那是一种恐惧……把人窒息掉的恐惧……我爱你!”他伤感地叹息,是的,他爱她,她把他从岁月和平庸的恐惧中拯救出来,她现在是他假想的女神,她让他感到青春的活力,让他忘掉一切他不能掌握的事情——而他已经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掌握了,他快老了,她还那样的年轻,他爱她的活力,爱她的青春,爱她小兽一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冲动。

    声音被打断了,消散在缥缈的风中。

    笛子站在原地,紧紧握着手里的花束,低头看着前方草地上那透着黄土的一块。

    那声音是父亲的。

    笛子摇晃了一下,慢慢地向前走去,几分钟之前还留在脸上放肆的明亮微笑,现在已经暗淡。

    厨房里有水流哗啦啦的声音,母亲回来了。

    笛子磨蹭着过去,看到母亲微微佝偻的背影,随着切菜的动作,小幅度地摆动着。

    笛子慢慢走过去,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妈。”

    母亲转过头,几缕凌乱的发丝拂在脸庞前面:“怎么回来这么晚?作业写了吗?去洗洗手,待会儿好吃饭。”

    “哎!”笛子答应着,依旧在母亲的身后站着。

    母亲诧异地回头,问:“怎么了?”

    “没事。”笛子紧握着手里的花,仓皇地笑笑,转身出去。

    花被插在那土陶罐里,颓丧地向下耷拉着——那些花茎都被笛子握软了。

    笛子茫然地扶着那些倒下来的花枝,扶拢了,松手,花枝又无力地倒了下来。

    笛子跌坐在地上,茫然地看着那些蔫了的花枝,紧紧地抱紧了自己的膝盖。

    笛子看见自己奔跑在带着露珠的草地上,七彩的露珠,天空底下旋着七彩的蜻蜓,还有秧秧,秧秧像个舞者一样在露珠上翩翩起舞,然后有母亲的声音,压抑的,歇斯底里的……

    笛子蓦然睁开眼睛,看见黑暗中木质的天花板,上面悬挂着一个青蛙布偶,那是秧秧挂上去的。很容易地,笛子就被拉回了现实之中。母亲的声音依稀可辨,压抑的、痛恨的、绝望的、带着哭腔的母亲的声音。

    争吵又开始了。

    笛子看着那个在窗户透进来的风中摇晃的青蛙布偶,一动不动,只紧张地捏紧了自己的手,努力地听着。声音骤然地变得激烈,笛子下了床,趴在地板上,听母亲哭泣着责骂父亲,还有父亲的声音,父亲同样压抑的声音:“你看看你自己,现在都变成什么样子了!”

    母亲听了这话顿时压抑着痛哭起来,绝望地痛哭,并且绝望地争辩:“那不是我做的!”

    父亲出去了,很响的脚步声,很重的摔门声,然后,除了母亲绝望的哭泣,什么都没有了。

    笛子慢慢地起身,光脚试探着,轻轻下楼。

    笛子在楼梯上看见了跌坐在沙发上的母亲,用手捧着脸压抑着痛哭的母亲。笛子坐在楼梯上,紧握栏杆,无声地流泪。

    仿佛茫然地站在一片废墟之上,而那废墟,曾经是自己容身的唯一地方。

    第二天,笛子就明白了父亲为什么发怒。

    是秧秧,确切地说是刘萧,找了几个外校的高中生,把李丽堵在巷子里,给了她一记耳光,并且说了一些威胁的话。

    凡鹏听到消息以后,那震惊可想而知。

    他那时头脑是混乱的,只拿着惠竹一顿好骂。

    惠竹找来了秧秧。

    秧秧承认了——她并不觉得那是卑劣的,却意外地挨了惠竹一个耳光。

    秧秧震惊地看着惠竹,捂着脸跑上楼,边跑边哭着叫:“我还不是为了你好!……我恨你们!”

    惠竹也哭了,跌坐在沙发上,绝望地哭,她不是为了要澄清自己的委屈,而是因为自己的女儿,做出了这样近乎地痞流氓的事,而这事的缘由,是他们这对不称职的父母。

    笛子惊慌地站在房间的角落,看着发生的一切,张皇地哭泣,不敢上前,也不敢离开。

    父亲向母亲提出了离婚,在那个叫李丽的女人被学校纪委的书记叫去谈话以后,在父亲也被学校领导委婉地“提醒”了以后,父亲就决定和母亲离婚了,反正一切都公开了,一切就简单了。

    父亲再也不想放弃能够拯救他的恐惧的女人,他要再开始一次生活,全新的生活。

    而把黑暗中的灯点亮的人,竟是母亲,那个极其要面子的母亲,导致了事情最后的明朗化。

    走投无路的母亲想到了“组织”,母亲已经不能再沉默。

    母亲不能失去父亲,那已经不是爱与不爱那样简单的事情。

    母亲已经习惯了那样的生活,家庭、丈夫、孩子就是她生活的主题,家就是她的世界,她的安乐窝,她不能想像打破这种秩序之后,自己该怎样生活,她害怕,所以她求助于“组织”。

    母亲在学校纪委的办公室里,躲避着那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掩饰不住好奇和惊喜并张扬着同情的眼神,哭诉着自己的痛苦,还是那样压抑的语气——母亲习惯性地维持着她的面子。

    母亲没能挽救自己的婚姻,相反,她加剧了事态的发展,她把李丽推到一个尴尬的境地,把父亲推到一个必须做出选择的位置。于是,父亲做出了选择——那选择做得比想像中更加轻松,表现得似乎从来没有爱过惠竹一样果决,他的果决让笛子看到了残酷,一种让人心彻底冰凉的残酷。

    他们公开承认了他们的爱情,这没有什么不得了的,在美术学院里,这样的事情并不新鲜,即使李丽受了一个记过处分——其实那个处分让他们看起来更加悲壮。以后在校园里看到的父亲和李丽,脸上都带着一种悲壮的肃穆。

    ——他们豁出去了。

    他们以悲壮的姿态公开出现在校园里,慢慢博得了大家日益加深的同情,而母亲则成了一个怨妇,在她身上,仿佛从来没有过青春、美丽,仿佛从来就没有承受过男人的激情,仿佛生来就是一个华年不再、忧伤绝望的怨妇。

    一切都是那样残酷。

    母亲不同意离婚。

    母亲开始失去理智,母亲在夜里不再压抑着声音责骂和哭泣,而是大声地、歇斯底里地发泄,摔着家里可以摔的东西,拉扯着自己的丈夫,不许他逃跑。当父亲终于摔门而去时,她扔出去了他们结婚时买的一个陶瓷花瓶,花瓶砸在墙上激烈地绽放,带着尖厉的碎裂声音,同时破碎的还有秧秧带回来的镜框,里面的黑白照片里,年轻美丽的母亲在一片麦田中,明媚地微笑……

    笛子光了脚坐在楼梯上,哽咽着,手紧紧地捏着扶手,只把眼睛从扶手中探了出来,看着母亲再一次跌坐在沙发上,捧了头,喉咙里发出令人恐惧的绝望声音——她们都是无助的人,她帮助不了母亲,母亲也帮助不了她。她们都是在痛苦的深渊中挣扎的人,可笛子是那样的爱母亲,心疼她。

    笛子的脚已经冰凉了,她看着自己睡袍外面的脚指头,粉红颜色的脚指头,她微微地扭动着它们,然后把它们藏到了睡袍里面。以后,不会有一个人永远地疼爱这些已经冻僵的粉红脚指头,它们终将是孤独的。笛子明白,她们最终将会是孤独的。

    课外活动时间,笛子依旧去了画室。画室在学校旧教学楼底层,里面有许多的石膏、静物和衬布。笛子拿起她的画板,画板上面贴的是她昨天没有画完的静物,石膏和水果的组合。

    笛子慢慢地削铅笔,6B和4B的,笛子只用这两种铅笔,她的老师说从HB到8B都得用,笛子认为她的老师不够专业,事实上,对色调把握得好的人,只需要6B就能完成一幅好作品,秧秧就只用6B,6B画出来的线条润泽丰富,显出十分漂亮的灰色。

    画室里不停地有说笑的声音,嘈杂无比。旁边的男生和女生兴奋地低声打闹,用拿着铅笔的手互相挥来挥去,脸都憋红了,一张纸上,仿佛永远就是那样两条2B画出来的干涩线条。

    选修课结束后,笛子也不想回家。家已经变了,不再温暖,不再洋溢着快乐。笛子没有目的地走在操场的跑道上,球场上还有打篮球的男生,短跑场地上田径队还在训练,说是少运会要开始了。

    笛子走上台阶坐下,看着下面跳跃的人群。看他们一个个离去,看空荡的操场上安静的球架和双杠。直到黑夜来临。

    母亲尖叫着问笛子为什么放学了不回家。母亲已经消瘦了许多,皱纹骤然横生。

    笛子端了桌上的碗,扒拉碗里的米饭。母亲气急败坏的一掌把碗打了出去,又是清脆的碎裂声,白色的米饭和瓷器碎渣,散落一地。笛子端碗的手停留在空中,她抬头看母亲,看见母亲颤抖的下巴。她哭了,母亲也哭了,母亲抱紧了笛子,说:“你怎么不听话呢!你怎么也放了学不回家呢!你怎么也这么气我呢!”

    笛子帮母亲打扫了饭粒和碗的碎渣,两个人沉默地吃饭。

    吃饭已经不再简单,那意味着她们互相爱惜,她为了母亲不会放弃,母亲为了她也不会放弃。

    她会乖乖的,她应该乖乖的,母亲已经太累了。可是,她对自己也是无能为力了,她听不进课,不能集中注意力写作业,心里总是充满了恐惧和悲伤。

    灯光下安静的咀嚼声,透着寂寞的凄凉。

    母亲说话了,要笛子吃完饭给秧秧打个传呼,叫她明天回家。明天就是周末了,而秧秧已经几个星期没有回家了,她不想看到家里这样的情景。

    笛子答应着,安静地吃母亲炒的青菜。那青菜没有炒太熟,一股涩涩的味道,也是悲伤的。

    周末秧秧到底回来了,带着一些倔强的神情,处处发火。她不满意,她要的不是这样的家。可是,她终究是放不下的,放心不下惠竹,想看看笛子——其实她想她们想得厉害。

    夏天了,秧秧穿着长袖的衣服,在房间里懒散地移动。

    惠竹心里怅然地疼痛,她忽略了她的孩子,在这样热的天气里,秧秧还没有短袖衣服穿。惠竹把秧秧以前的短袖衣找了出来,在秧秧身上比试着,说:“是短了点,今天先将就穿着,明天去买吧。”

    秧秧并不穿,秧秧是有衣服的,她学校衣橱里自己买的廉价又漂亮的衣服已经塞不下了,只是,她不能在家里穿短袖的衣服。

    笛子知道原因,笛子忍不住偷眼看秧秧袖口里面隐约的斑驳伤痕。

    惠竹也发现了,惊讶地放下手里的碗,抓住秧秧的手腕,秧秧挣扎着,不给惠竹看。惠竹不由分说掀开秧秧的衣袖,细腻的皮肤上面,几个新的旧的被烟头烫伤的伤痕清晰地呈现了出来。惠竹可以用“气急败坏”几个字来形容。

    惠竹站了起来,绕过桌子,气急败坏地抓起秧秧的另一条手臂看,上面也有几个丑陋的疤痕。惠竹抬了头,用愤怒的眼神盯着秧秧问:“谁?谁弄的?!”

    说着就把秧秧整个儿翻了个转,撩开身上的衣服看,被秧秧赌气地挣脱开了。

    “谁弄的?!”惠竹愤怒了。

    秧秧低着头,并不说话。

    “我找你老师去!”惠竹转身就走。

    “妈!”秧秧跺脚叫住了惠竹。

    惠竹询问的眼神直直的。

    “我自己烫的。”秧秧看看赖不过,就轻声地用不以为然的语气说。

    惠竹惊讶地跌坐在板凳上,半天才问:“你自己弄的?为什么?你吸烟?”

    秧秧把头扭到一边,依旧是那种倔强的表情,并不回答。

    “说!”惠竹拍着桌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吼,把两个呆立的女儿都吓了一跳。

    秧秧软下来,但并不回答。惠竹气急败坏地摇晃着秧秧,说:“你说啊!到底为什么?”

    秧秧叫起来:“问问你们自己!问问你们自己!谁家像你们这样的!”说着,秧秧就哭着跑上了楼。

    这是一顿失败的晚餐。

    母亲虚弱地招呼呆坐在那里的笛子:“吃饭。”然而自己却走到沙发那边,把带回来的作业本铺好,批改。

    笛子胡乱地吃了些东西,就放下碗,想帮母亲收拾,又觉得母亲和秧秧都还没有吃。

    母亲抬头,说:“给秧秧碗里夹点菜,送上去。”

    笛子就夹了些已经凉了的菜,夹得碗堆满了,又转头问:“妈,你呢?”

    “我不饿。”母亲说。

    笛子看到秧秧困兽一样在房间里走动,边走边烦躁地使劲掐自己的手腕,那上面已经是血肉模糊了。

    笛子放下碗,阻止着秧秧自虐的行为。

    这时,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姐妹俩在椅子上坐下来,安安静静地,秧秧把自己的手藏到了身体后面。

    母亲上来了,手里捧着药箱。她坐在秧秧面前,低了头,把秧秧的手拉出来,捧着,消毒、包扎。

    秧秧就这样哭了,抽抽搭搭的,耸着肩。

    母亲说:“以后不要再这样了,疼,还有伤疤。”

    母亲回头时,笛子看到母亲眼里的一抹泪光。

    那天晚上惠竹给久不回家的凡鹏去了电话,要他回来一趟。

    那天他们没有吵架,心平气和地在凡鹏的画室里谈了一会儿。

    那平静让笛子看到了希望,她露出许久没有的欣喜笑容,看着黑暗中沉默的姐姐说:“秧秧,他们和好了!”

    秧秧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摇了摇头,说:“没那么简单!”

    他们离婚了。

    秧秧歇斯底里地发泄,秧秧在阻止,阻止她们的离开。

    秧秧把母亲收拾好的行李夺了过来,打开箱子,把衣物散落一地,然后尖叫着:“不许走,你们不许走,哪里也不许去!”边叫边流着眼泪。

    笛子茫然地站在那里,不停地抽泣,从此他们就真的不再是一家人了?她不想这样,她愿意生活在这里,这里才是她的家,回来以后有妈妈有爸爸,还有秧秧。

    “爸爸!”秧秧叫着,对着站在旁边的父亲说,“你真的被那个*****给迷惑了!你不要妈妈和笛子了?!”

    父亲没有说话,垂着头,看不出是否有痛楚。

    母亲开始收拾东西,弯了腰,一点一点地收拾,秧秧跑过去,一样一样地从母亲的手里夺过衣物,再发泄地扔到地上。

    “秧秧,听话。”母亲轻柔地说,眼睛不能遏制地潮湿。

    秧秧哭着,扔掉衣服,转身跑过去,拉了笛子的手向楼上跑去。

    秧秧反锁了门,拉着笛子坐在床边,紧紧地拽着笛子的手说:“不走!就不走!”

    笛子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和啜泣声,她瞪大了眼睛,听着楼梯上的动静。

    母亲来敲门,秧秧抽泣着把笛子搂在自己怀里,紧紧地,然后狠狠地盯着木门,一动不动。

    “笛子,要不我明天来接你?”母亲问。

    没有回答。

    母亲又说话了:“笛子,你今天和秧秧好好地玩一玩,我明天来接你。”然后是下楼的脚步声。

    秧秧和笛子手拉着手摇摇晃晃地走在铁轨上,有风吹过,笛子的长发飘了起来,衣裙也飘了起来,笛子闭着眼睛深深地呼吸。秧秧问:“笛子,你恨爸爸吗?”

    笛子无从回答,过了许久,说:“他不要我和妈妈了。”

    “我恨他!也恨那个贱女人!是他们让我们分开。”

    “我们不会分开的,秧秧!我们在一个城市里,我们挨得很近。”

    “可是,我们已经是两个家庭的人了,以后,爸爸会和那个女人结婚。崩溃!我不能想像我要和那个贱女人一起生活。”

    笛子深深地叹气,看着前方说:“我以前以为我们是永远不会分开的。”

    那天两个人走到了那座跨在长江上的大桥,趴在栏杆上看流淌的江水,长发在风中迷茫地晃动。傍晚的天空有晚霞,红红的,十分鲜艳。

    笛子在家里的最后一个夜晚,和秧秧一起泡在浴缸里。白白的泡沫上,漂着从院子里摘的玫瑰花瓣,淡淡的芬芳。秧秧捞着那些花瓣,又放进去,然后问:“还记得章一牧吗?”

    笛子点头。

    “也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以前,还老是说他就是玫瑰花精呢,一个男孩子……郁闷!”秧秧低声地笑了笑,然后突然地止住了笑声,说,“你看,他们家现在都成什么样了。”

    “一家人就这样散了。”秧秧用手来回扒拉着那些花瓣,说。

    “一家人就这样散了。”这句话,笛子就这样记住了,一直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