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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悔教夫婿觅封侯

    “惜玉!你可还记得,咱们于白头山初次相遇的情形么?”常释天将头枕在沈惜玉的腿上,闭着眼道。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沈惜玉爱怜地轻抚着他散乱的头发,温柔地笑道,“当时,韦伯昭与我奉命要杀你除根。可……可我……一见你便就,就……”她说到这里,脸上腾地一红,竟尔再讲不下去了。

    “就如何?”常释天张开眼,涎脸嘻笑道,“一见我便怎样?”

    “你……”沈惜玉脸上更烫,一戳常释天的额头,骂道,“你这个三世冤家……咳,本以为是个好好的老实人,却不知竟这般厚颜无赖……唉,当时的你,一心只得‘仇恨’二字,甚么话儿也不听耳。要不是我放烟迷住那韦伯昭,你如今哪里还有命在?”

    “我那时只是个愣头小子,焉能体会得来你的好处……”常释天别过头去,谓然叹道,“若不是你在少林大会上放的那一阵烟,我别认不出……”他话到此处,忽钳了口。沉默良久,突然鼓起勇气,试探地小声问道,“惜玉……我……你,你愿不愿意……

    这个……”

    “甚么愿不愿意?”沈惜玉隐约觉察出他话中有所预兆,低头搓揉着裙角,蚊声而道。

    常释天伸掌将她的小手拉近,猛然间,一股沁人的芬芳香气扑鼻而来,不觉上去亲了一亲。沈惜玉大惊,心中想着需得要手抽回。然其心中虽那般想,手下却实未作出任何动作,任由对方捏着。常释天面带微笑,讪讪道:“你愿不愿……和我……和我处在一起,永不分离?”他话一出口,脸上不觉又是一烫。

    沈惜玉听闻,掩口笑道:“你以为,现下咱们还分得开么?”她虽然平素为人放浪,非寻常深闺大家娇滴滴的女子,然言及婚姻大事时,终究少不了那份羞怯。旋而放地音调,也将手印在常释天掌背,幽幽说道,“我……我的心,又何尝曾与你分开过……”

    常释天听她如此一说,知其终是答应了。心头烦恼烟消云散,开心地高叫一声,猛地将沈惜玉拉倒在怀中。两人嘻笑打闹,莺声细语,早忘了此刻所处险地,直将阴森可怖的牢房,变作欢天喜地的洞房。搂作一团,抱作一团……

    过了许久,沈惜玉全身心地依靠在常释天温暖而坚实的胸膛,散发温言道:“释天,我终于是你的人啦……我等这天可有十年,没想到,居然竟会成真……我,我此刻好欢喜啊!比甚么时候都要欢喜……”倏尔,她却突然挣开常释天的拥抱,背过身去,幽幽地叹了口气。

    “惜玉,你怎么啦?为什么要哀声叹气?”

    沈惜玉仰面举手轻轻抚摸着冰冷坚硬的石壁,将首枕之,叹道:“只可惜,咱们片刻鸳侣,温存数日,不久便要饿死此地!”

    常释天心中的满腔欢喜,刹时为之浇灭。他咬唇沉默良久,忽尔嘻嘻笑道:“若你当真饿得不行,可以饮为夫的血,食为夫的肉么……”

    沈惜玉闻言,忽破口骂道:“难道我像那种贪生怕死之徒么?要是我畏死贪生,哪里会冒险同你来此讨药?常释天!我真心待你,你可太小看了我沈惜玉啦!”她脾气泼辣,又加关心对方,不觉使了使小性。随后,语气一转,极温柔地说道,“你若死了,我一人活在世上,还有甚么意义?以后可莫说如此傻话!!”

    常释天知她是会错了意,忙辩解道:“惜玉,看你!为夫不过打个比方么,怎么便即当了真……我也不舍与你阴阳相隔,天涯参商啊!”

    “是嘛!嗯,再说,要吃你的话……”对方突然狡猾地笑道,“哼,你那一身烂肉臭肉,又酸又臊,很好吃么?”

    “对哦,贤妻的肉香,不如先拿你填饥吧!”说着,常释天窜起伸手去挠她的胳肢窝。沈惜玉忍不住痒,笑骂道:“要死,你这短命的狠心鬼!——嗳哟,别,别!我…

    …哈哈,我痒得受不了啦……还……还不放手……”她笑着乱踢乱叫,猛然一脚踹在一件软绵绵的物事之上,叹道:“可惜这蛇王血肉有毒,吃它不得。”

    常释天停下了手,把头靠在石壁上。沉默了好一会儿,方道:“咱俩也只好困死在这里了……”

    沈惜玉默默地眼望着他,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如果要想逃脱出去,说来只有两条道路。其一,是咱们由蛇道钻入蛇穴,可是那万蛇噬体之苦……再则,除非是能爬将上去,用什么东西切开天窗上的铁栅。”说着,不禁向上边瞅了瞅。

    “天窗?!”

    常释天浑身一震。

    他的大脑完全清醒了过来:“天窗……不错!这上面的确是有一扇天窗的,光可从窗口射进。然为何我眼前还是……”

    他揉揉两眼,用力大睁,苦于仍然不视一物:“莫……莫非我的眼睛已然……”他极力地摇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惜玉!”常释天张臂乱摸,“你……你在哪里?”

    “我在这儿,释天!”沈惜玉不假思索地一把拉住他乱舞的右手,“你怎么啦,释天?”

    常释天清楚地听到她的声音,旋尔又为其将手拉住。整个人登时都呆住了:“她…

    …他能看见我的手,我胡乱舞动的手!!”刹时间,他明白了。他明白其实自己的眼睛已经瞎了。这件事是多么的残酷?那是他在失去了一条胳臂后,又一次沉重的打击。在先前狂喜之后,陡逢狂悲,便是石人木人,也当生受不住。常释天心里又乱又痛,不觉哑声吼道:“为什么?为什么?惜玉,为什么你能看得见我,我却看不见你?这……这里不该是一片黑暗的呀!是不是我的眼睛?是不是我的眼睛?”

    沈惜玉闻言初时一呆,后来立即明白,对方终于还是发现了这个自己隐瞒良久的事实。

    “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常释天紧抓着自己的头发,近乎疯狂地乱吼乱叫,在地上不住翻滚。倏而跳起一掌削向岩壁,任由指尖鲜血淌下,痛如骨髓。却是猛地扑倒于地,蜷成一团,低低哭泣。看到他这副歇斯底里的样子,沈惜玉整个儿心都碎了。

    她深深明白,一个本来武功高强、英姿飒爽的人,突然间先后失去两样最为珍贵的东西,该会有多么的绝望无助!沈惜玉冲将上去,一把搂住常释天,将脸与之紧贴,哭道:

    “别这样!释天,别这样!你这样折磨自己,为妻会难过死的!”

    “为什么!为什么上苍如此不公?”常释天伸掌向天,抽吸着鼻涕道,“我从小没了爹娘,养父又为我而死。好容易练成武功,满以为找到仇家,可报父仇。偏偏连他也死了!如今,如今我成了个废人,以后还有什么用?什么用?”

    “不!不!你不是废人!你没了左手,还有右手。你没了眼睛,还有为妻!我要作你的眼睛,一辈子作你的眼睛!咱们现在性命尚且朝夕不保,还……还在乎这些干嘛…

    …”

    常释天如受尽委屈的孩子,任由对方抱着,尽情痛苦。仿佛欲将一生悲苦,都随着眼泪抛去。过了好一会儿,两人方才稍稍平静下来。常释天倚壁而坐,沈惜玉若小鸟依人般靠在他的肩头。他们就这样静静坐着,坐着。沈惜玉几次想要发话,却都因常释天呆滞的眼神而作罢。

    “天窗这样的高,又为铁栅所封,是无论如何都出不去的!”常释天忽发语道。

    沈惜玉见他突然说话,且语调平和至极,知道他已然全部想通,不由欣喜地笑道:

    “释天,咱们是别想出去啦,你又何必枉费心思呢?”

    常释天似乎全没听到她的话语,仍是自顾自道:“倘若困死在这里,实在太冤枉了!何况那蛇穴与此相连,你不去找它,它自会寻上门来。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

    “不不不!”沈惜玉吓得浑身发抖,颤着声道,“那……那太可怕了!”她一想到以往教徒身承万蛇噬体的恐怖景象,登觉毛骨悚然,寒意直涌。

    常释天暗暗运气,一股热流立时由丹田上升,一瞬间已转了个周天。他手扶墙壁,将牙一咬,豁地站起,朗声说道:“惜玉,我的武功尚未失去。这便前去闯它一闯。如果闯得过,自会回来救你;若闯不过……”

    “释天!”沈惜玉不等他说完,纵身将其紧搂,“我,我绝不让你一个人去送死!

    要去……要去咱们一起去!”

    常释天静默良久,忽尔一笑,坚定地点了点头。沈惜玉亦是破涕为笑,攥紧着夫君的手,道:“释天,咱们走吧。”

    “嗯。”

    两人说干就干,分别在洞中寻找起那条蛇道来。工夫不负有心人,常释天在角落一处将之摸到。那洞口很小,只可容得一人出入。

    “惜玉,让我先走吧……”

    “可……”

    “蛇道里没有光线吧?你明眼人反不如我瞎眼人。再者,一但遇上毒蛇,我还能用身子堵住通道,你可立即逃脱……”

    “不!”沈惜玉尖声叫道,“我……我要与你死在一起!”

    “惜玉,听话。莫再孩子气了!”常释天淡淡笑道,“我是你的丈夫,理该如此。”

    “释天……”沈惜玉一时哽咽,不知该要说些什么。她转过脸去,心里却是暗暗忖道,“如果释天身死,我也立即自尽!”

    主意打定,常释天深深吸了口气,随即埋身钻入蛇道。沈惜玉强忍住泪,尾随而入。两人一前一后,在窄长的蛇道中一点一点地爬行。沈惜玉口中念着佛陀,跟常释天于其中行行停停,不时问他是否安好。每次听到丈夫的回答,都会让她虔诚地谢一遍天地。在慢慢的行进过程中,焦虑、恐惧、欣喜、庆幸如海潮拍岸,一拨一拨地将沈惜玉淹没。便在此复杂无比的感情之中,不知过了多久,忽而眼前一亮。

    “出来啦?!”沈惜玉听到常释天的呼唤,一颗心几乎就要爆炸。“难道我们真的能得逃出来?”见常释天完全爬出,她也钻了出去。方立定四望,不禁头皮发麻,手脚发软,吓得浑身动弹不得。

    “怎样?”常释天眼盲不可视物,立在当间儿,不敢乱走,“惜玉!你怎么都不说话?”见对方仍是一言不发,常释天不由害怕起来。他手向旁一摸,触到一条柔软之物。其表面粗糙,不似人皮,倒像是……

    “蛇!!”常释天一手抄起那条毒蛇,自然而然地劲力一吐,但闻顷刻腥气四溢。

    其右掌紫光闪处,一条蛇已齐崭崭地被切成了六段!

    “哇!”

    沈惜玉如今方如梦初醒一般,大声尖叫起来。一个箭步,扑进兀自冷汗直冒的常释天怀中。见妻子没事,常释天这才放下心来。猛地,心中又是一抽,问道:“惜玉,这到底……”

    “太,太可怕了……”沈惜玉声音抖得厉害,在常释天怀中的身子抖得更是厉害,“蛇!全是蛇!一洞的……蛇!铺天盖地的蛇……”她感到常释天的手心,此时也在发汗。

    沉默了片刻,沈惜玉又是一声惊呼。

    “又……又怎么了?”常释天纵然胆大,可眼前一片漆黑,一切听了沈惜玉的描述再加上自己的想象,实比亲见还要可怖几分!

    “是……是是,是骷髅!好多骷髅!”沈惜玉虽为眼前重重叠叠、不住蠕动的群蛇吓得手足无力、浑身冰凉,然其偎于夫君怀中,胆色居然大了几分。战战兢兢地放眼四望,果然发现好几个蛇道出口。洞口附近,满是骸骨堆砌。想来自是那些绝望的囚徒不甘困死牢狱,而冒险爬到蛇窟,终为群蛇所杀。见大小毒蛇在那些尸骨上蜿蜒游动,想到自己马上要被群蛇分食,不由一阵晕眩,肚里翻江倒海,几欲呕吐出来。

    常释天觉她的玉手越来越冷,知道对方实是怕得厉害。心中那最后的一丝侥幸,也已荡然无存。反而抱紧妻子,强打精神笑道:“惜玉,咱们就死在此地罢!”他想,与其受些零零碎碎的苦,倒不如自尽痛快。运起“紫竹拂云手”,便要向自己顶门插下。

    手到半空,忽为他人所阻。

    “常大哥,且慢动手……这可有些古怪……”

    常释天觉得依偎在怀中的沈惜玉突然不再发抖,也自诧异,不禁问道:“怎么?”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悔教夫婿觅封侯”,摘自王昌龄《闺怨》诗。原有上句“忽见陌头杨柳色”,意指“忽然看到路边的杨柳发青,才后悔不该让丈夫前去求取功名,使其不能与己同度这可爱的春天”。这里引申为沈惜玉后悔带常释天来毒桑圣宫,弄得二人要命丧此地。然或者,在她内心深处,并不曾后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