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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皇恩若许归田去

    沈惜玉长于西域,久居苗疆,见过不少中土之人一辈子也见不着的怪事儿。此万蛇一穴的可怕情形,虽是头一回碰到,却也不是第一次听到。然如今眼见两人身陷死地,那些蛇似却并无伤人之意,反在他们所站的四周,围成了个直径大约六尺的圆。五彩斑斓的群蛇以头触地,驯良顺服,仿佛在顶礼膜拜一般。

    沈惜玉惊得说不出话来,呆愣了许久,方将其所见怪事道与常释天听。常释天闻说此等奇观,内里虽亦百思不解,只恨其双眼已盲,不能亲自去看个真实。突然间,一阵风儿刮进,沈惜玉猛地嗅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儿。她寻味细细一看,竟是发自溅于常释天衣裳之上蛇王碧血!

    “难道是这蛇血的味道,令群蛇敬畏不前么?!”

    她讲自己的发现对常释天一说,接着又壮大胆子扶他往前踏出几步。蛇毯一阵骚动之下,立即便为两人裂开了一道缺口。他们又试着走了几步,群蛇纷纷让道,方才立脚之处也即刻就为余蛇填满。

    “果然!果然!这蛇血的气味,令群蛇把常哥哥当成了蛇王,所以才没有伤害我们!”沈惜玉欢声笑道。

    两人有此一发现,直如溺水之人拉到了救命稻草,终于找到了可以逃出生天的方法。他们欢喜之余,只觉浑身都兴奋得抖个不住,相拥相扶着缓缓前行。众蛇一路相让,容两人通过。常释天、沈惜玉稍稍加快了脚步,七拐八拐,总算越过重重蛇障,出了洞来!外面阳光大好,刺得沈惜玉几乎眼张不得。

    “咱们出来了!释天,咱们终于逃出来了!”

    沈惜玉高兴得发狂,拉着常释天又叫又跳,又哭又笑。两人跳够笑够,都累得躺在地上,仿佛整个人都虚脱了。常释天万没想到自己还有生还之日,更觉思绪万千,恍如隔世。唯叹眼盲臂折,成了废人。所幸有此红颜知己今生作陪,心里终于放下最后的负担,不复遗憾。

    两人歇息了好久,这才继续前行。原来这云贵之地,泉眼极多。而各处泉水四通八达,或隔或连。初来时赤岩映字一法,便是欲以此探知现下四十二处泉眼中,哪里水面下降,可进圣宫。那毒桑圣宫地处群山环绕之中,只有这四十二处泉下有路可通。沈惜玉长年居于此地,虽没来过“骨蛇天狱”,但其大致方位总还了然。况谷中地形并不复杂,所以很快便找到圣宫所在。

    眼下常释天失明残臂,已然不是宋奚遥的对手,圣宫中教徒又多,两人小心前进,很是忐忑。然历过适才同闯蛇穴后,便若死而复生。如今,他们的心紧紧连在了一起,早已不以个人的生死为意,只求永为连理,永不分离。迈着坚定的步子,渐渐逼近圣宫。

    沈惜玉彷徨四顾,忽然叫出声道:“奇怪,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她竟看见在圣宫之外,到处满是毒桑教徒的尸体。有的一刀刺穿他人,有的与邻近相拥而死,更有的把剑自砍,举掌自插,横七竖八,惨不忍睹。

    “难道是教中陡生内讧?”沈惜玉见死者均着圣宫服色,又有不少故交旧友,难免心中伤感难过。常释天听沈惜玉讲了所见怪异,肚里狐疑不止。沈惜玉让他暂且呆在原地,自己壮着胆子悄悄潜入宫去。宫中一片死寂,仿佛到了冥界森罗殿一般,只可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息。宫内情形也与外面一般无二,好像此地曾经历过一场大血战,而却无有一人生还。她找遍了各处,唯独没见到宋奚遥的尸身,却不知那奸贼到哪儿去了。沈惜玉俯身检查一具尸体,见他半边脸为人生生削去,伤处的血呈暗黑,溃烂发臭,想来已是死去多日了。

    沈惜玉想起他们在少林之时,自己揭露了宋奚遥的恶行后,那几个门主便似略起反叛之意。只是权衡当时形势,仍然带了宋奚遥离去。难道便是他们煽动教众造的反?可她见死者当中,互砍互杀的固然有之,而更有不少是自尽而亡。那些尸体之中,许多人肢体破碎,残缺不全,似乎在角斗中拼命搏杀,不顾自身伤痛,宛如发疯一般。

    她确定了没有危险,心悸之余,这才搀了常释天进来。两人在尸丛中缓缓而行,常释天听着沈惜玉的描述,鼻中嗅见腐尸的怪味,觉得此事太过诡异,简直不可理喻。他们来到先前与宋奚遥见面的大殿,内中惨境依然。突然间,一位背倚墙壁,抱琴而坐的素衣女子跃入了沈惜玉的眼帘。

    “东方夫人?!”

    常释天万万没有想到,居然还能在这儿遇上曾邂逅于呼延山庄的东方夫人。他由沈惜玉拉着手,来到坐于地上的东方夫人面前。沈惜玉见她容貌依然,神色祥和,只是面白如纸,已然气绝多时!见她身上衣服完好,没有一丝创伤,只是嘴角溢出一行早凝固了的血迹,显是身受内伤而死。

    “难道她会与这灭教惨祸有关?”

    可惜如今东方夫人人已亡故,个中真相自也无从得知。沈惜玉发现她右手所置处的地上,有几个血字。这字弯弯扭扭,似是她临死前拼尽全力所书。沈惜玉细细读来,却是“琴皇宫宝玺”五字。他们思索良久,想或是这东方夫人肯求有缘来客将她怀中古琴,送到京城皇宫一个叫宝玺的人手里。

    乾隆听常释天讲到这里,听闻师父托付他人送琴上京与己一节,登时傻在了那里,须臾回不过神来。常释天将那把一直放在座旁的琴,由妻子搀扶着,跪地双手呈举道:

    “臣打听过,有人言道皇上曾用过此一化名。臣不敢枉自臆断,却是将琴一同带了来。

    请皇上圣裁!”

    乾隆闻言一个激灵,拖着步子走下樨来,接过沉甸甸的琴,心里思潮翻涌,喉中似有一物哽住,发不出声来。他怔怔看了看常释天,见他虽则面向自己,却并未与己目光相对,方信其目已盲。他捧着宝琴,才转过身,脸颊一烫,一行热泪不经意地就淌了下来。他生怕为对方看见,连忙掩饰地将泪拭去,失魂落魄地归位原座,将头低垂。又听常释天的话音钻入耳道:“这次前来,臣还有一事相求!”

    乾隆思绪芜乱不堪,虽将对方话语收入双耳,却仍将之拒于心外。

    常释天见圣上良久未有答复,自己看不见此刻殿内情状,只得斗胆轻声发语道:“这次前来,臣还有一事相求,望圣上恩准!”

    乾隆无力地抬起头来,嘴角抽了抽,问道:“甚么?”

    常释天一只手向旁缓缓探出,为妻子一把抓住。他与沈惜玉手心相对,内里方觉踏实,清了清嗓子,朗声奏道:“臣恳请圣上准许我辞官归隐。”

    “甚么?你们要离开这儿?”乾隆一下离座跃起。自知失态,却又坐下,侧目瞥了沈惜玉一眼,道,“是朕亏待了你么?”

    “不!不是!”常释天吓得慌忙不住叩头。沈惜玉不懂宫廷礼节,也绝不轻易向他人磕头,哪怕对方是皇帝老儿,亦是如此。但现见丈夫如此这般,却是心甘情愿地跟着照作。

    常释天定了定神,一字一顿地说道,“臣如今目盲臂残,已是一无用处。况今生得此佳偶,不再存有他想。只求往后能过上安省的日子,快快乐乐地渡此余生。只求皇上准我乞回骸骨,辞官隐退。”

    “这样也好,也好……”乾隆向来不强求于人,唯愿他人真心为己办事。见常释天情状堪怜,有些心酸地说道,“朕念你这几年来为朝廷四处奔走有功,赐你黄金万两,绸缎千匹,与你夫人享福去吧。”

    常释天夫妇闻之,连连谢恩。本来,常释天因为杀父之仇,十年苦练武功,天涯海角找寻仇家。可到得头来,却发现仇家早死,种种辛劳不过换来一场空;而沈惜玉争强好胜,为了与姐姐的一个赌咒,不惜挖空心思设计布局,得罪天下豪杰,终成了为黑白两道的公敌,人人欲除之而后快。以后总免不了躲躲藏藏、天涯逃亡的生活。这些日子,两人共同品尝一切人间百味,生死关头,终于逃出鬼门关外,此刻有如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把一切名利恩仇都看得淡了。均以为人生在世,自当及时享受这人世间的快乐,又何必为那些身外之事而萦怀于心?因此,两人决定豹隐苗疆,不复回转。毒桑教既毁,自不必有甚后顾之忧。那里看似危险,实是最安全的地方。

    乾隆见常释天要走,心中虽然不舍,却也不好勉强。眼看二人郎情妾意,心里很是苦闷。

    此刻的和婧公主府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常释天、沈惜玉的际遇,诚可谓奇之又奇,险之又险。而当姚水衣与白岚猛然间知道,这个“姚颀”是金四爷所扮;那曾在“通门客栈”与其共处数日的金四爷,却便是当今圣上乾隆时,这份震惊,这份惶恐实不下于天地崩裂、沧海枯竭。

    白岚更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侄女白漓已被乾隆认作了义女,此刻,自己也是皇亲国了戚。只是白漓终究未将其与皇阿玛的真实关系告之,怕徒惹麻烦。三人方才各自郗歔世事无常,不可捉摸,却闻得外边值事太监扯开刺耳的尖锐嗓子,划破昏黑的天际,道:“皇上驾到!!”

    这四个字直如利剑,径刺入众人耳中。座上之人手足无措,尚未回过神来,乾隆已然袍褂齐整地跨进了屋来。水衣、白岚吓得撞翻坐凳,滚翻在地,连连磕头道:“草民恭迎圣驾!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却是白漓所教的话儿。乾隆听了,脸上浅浅一笑,旋又倒耸起眉头,哑声道:“都起来罢!”两人这才战战兢兢地立起身来。

    姚水衣抬眼打量这位“大哥”。见他一身团龙湖绸长袍,腰束缎金丝绦,气象威严,神情庄重,一派雍华气度,俨然便是帝王之相。只是眉间愁云密布,一脸感伤。与其在“通门客栈”及塘沽家中时的形象全然不同,心头不由一凛。

    白漓见阿玛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不知发生了甚么不愉快的事。然其毕竟是个伶俐人儿,当即上前福了福,陪笑道:“皇阿玛驾临,女儿真是脸上有光!”说着,请他坐了上首。乾隆缓缓坐下,抬眼见三人侍立一旁,两颊都带泪痕,不觉将口一抿,皱皱眉道:“怎么啦?都哭成这个样子?”

    白漓被他一问,眼中不禁又是一湿,轻叹口气,幽幽说道:“原来姚姐姐也认得小东哥哥,听说他……他死了,大家都很难过……”

    “哦……”

    乾隆本为师父之死,耿耿于怀,心内不得平静。女儿的这一番话,却再次触动了他的伤心之处,几乎就要失控。他强自眨了几眨,略略收摄心神,招呼三人坐下,又摒退下人,正待发语。忽然,姚水衣扑通跪下,不敢抬头眼望皇帝,颤声说道:“皇上!您不以小女子以往种种不敬为忤,小女子很是感激。但陈大哥他实是好人,但望皇上开恩,饶他死罪……”

    “嗳,”乾隆将之扶起,见她眼中噙泪,楚楚可怜,心里一软,温言道,“朕明白,朕明白……他是汉人,一心便要匡复汉人的江山,将咱们满人赶出关外。对他来说,可算是天经地义之事。但朕既站在了满人的立场上,与他便是敌人!虽然朕爱他乃文乃武,才华出众,又是朕的……咳,知己。然此乃国家民族的原则问题,也不是朕一人便说了算的,你急也没用。唉,朕只盼他可迷途知返……”

    “但……但但您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事呀!皇上,您是万乘之尊,大清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臣!只要您能宽宥于他,一句话下,不就成了?您这样说,就是不想放过他么?我……我”姚水衣说到这里,将牙一咬,抬其头来,直面对方,朗声说道,“我愿一生为您作牛作马……便,便叫我作任何事情,我我我都甘之若饴,决不反悔!……”

    姚水衣此刻已知,陈家洛所在的红花会,乃是反清组织,便是叛党。尽管以其上乘武功,不一定就会被俘。可关心则乱,姚水衣心里极怕红花会以后一旦被剿,情郎便要被判杀头。陈家洛是她生平最珍爱的人,为了他,姚水衣虽然怕得浑身发抖,可也要不顾一切地为其求情。

    乾隆本欲来白漓府邸换换心境。可水衣如此一闹,却令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以前曾有一回,一名宫女不小心在他面前打碎了一盏香炉。乾隆当时勃然大怒,便欲好好严惩这丫头。可他一望见那女子泪汪汪的双眼,却突然又宽恕了她的过错。事后,他一脸认真地对女儿白漓说,其实他这个人的心肠是很软的。白漓一听,内里好笑脱口便道,阿玛你其实是个对女人特别心软的人。她话说出口,方觉失言。谁知乾隆竟毫不在意,反哈哈大笑道,知我者,漓儿也。

    而此时此刻,他望着水衣那张满是凄苦与企盼的俏脸,见她对心上人的这份浓烈的挚爱,突然想起了韦玥妍来。想到自己对她的一往情深,百依百顺;想到她对自己的冷漠绝情,恩将仇报。一股无名妒火刹时间填满了胸臆,两者间的天差地别,终于令他失去了惯有冷静,将一腔苦闷发泄出来,狠狠一拍桌子,大声喝道:“怎么?他几次想要谋害寡人,难道朕还容得下他?我也是人,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朕不是圣人,没有圣人的胸襟!他既然对我无情,我便不必对他有义!告诉你,你不用在此向朕指手画脚,寻死寻活的。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他若落到朕的手里,哼哼,哼哼,便有得好看……”他的吼声越来越大,最后竟尔面红耳赤,气喘连连。将两只手撑在桌沿,怒目直视着惊慌失措的姚水衣。

    姚水衣见他震怒的样子,吓的再不敢说些甚么了。嗦嗦地在地上连连磕头,直将血也磕了出来。

    “好了,这件事就别再提了……朕倦了,漓儿,好好款待二位,朕这就回去……”

    乾隆一阵发泄过后,心里略舒畅了些。见水衣磕出血来,却不觉有些内疚。只是当着众人,不好立即认错。只得甩一甩袖,转身便走。

    “是是,阿玛走好……漓儿恭送阿玛回宫……”白漓实在不明白,一向敌不过女孩子眼泪的父亲,今天为何会发这么大的火。姚水衣、白岚跪送皇帝回宫,水衣默默望着乾隆尚自起伏的背影渐渐远去,嘴巴动了动,不知说了些甚么。鼻子一酸,又自落下泪来。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皇恩若许归田去”,摘自柳宗元《皇恩若许归田去》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