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初霁,淡薄如云雾的阳光从树影中稀疏的落下来,暖暖的一拱,燕洵归来后,似乎连天气都跟着晴朗了起来,天蓝且高,日头艳艳的,雪地苍茫,茕茕反射着明朗的光,炫的人刺目。
连日的几场大战,不但让燕北满目疮痍,也让楚乔心力交瘁,放松下来之后顿时生了场大病,风寒、高烧,夜里不断的咳,药一碗碗的吃下去也不见好,大夫走马灯一样的换,房门虽然总是关着,但是她还是经常能听到燕洵对着大夫们发脾气的声音,然而每次看到她,他都是无事发生一样的平静,偶尔安慰她:没事的,小风寒而已,歇歇就好了。
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病过了,记忆中还是小时候的事,燕洵生病了,她没有药,就跑去偷,被人发现之后狠狠的打,可是千辛万苦淘换来的药也没能让燕洵好起来,反而为了救她而在次受寒,夜里发起烧来,直说胡话,不能用冷水直接刺激,她就跑出去蹲在雪地里,冷透了之后回来抱着他,这样折腾了一个晚上,第二天燕洵醒来之后她却一病不起了。从那以后她就一直怕冷,纵然烤着火四肢也总是寒着,然而这么多年,生活的窘迫,行路的艰难,一场场变故和杀戮不间断的袭来,于是,就算是病着痛着,也总是能靠着意志力忍耐过去,如今一朝倒下,却是病榻缠绵了。
现在回想起那些小心翼翼吃苦受罪的日子,似乎都已经那么的遥远,当时是那样的痛恨,暗暗发誓总有一天要摆脱这样的窘境,让所有欺负过自己的人都尝到代价。可是现在却时常会走神的怀念,怀念那种天地萧索只余两人的安静,怀念那些无枝可依只能靠背取暖的日子。
羽姑娘来的时候正是下午,午后的光明亮的,从窗楞一圈一圈的洒进来,在地上画出斑驳的影子。羽姑娘仍旧是那个样子,淡眉素目,眼若秋水,脖颈修长,下巴尖细,脸颊带着几丝苍白,一身白色的长裘,悄无声息的走进来,就在门扉那站着,也不出声,只是静静的等着她发现。
突然看到她,楚乔微微一惊,扶着床柱坐起身来,声音有些沙哑的说:“羽姑娘,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吱声?”
羽姑娘上前,嘴角拢起一弯笑:“刚来没一会,就是想来看看你。”
“坐。”
羽姑娘坐在她床榻的对面,仔细打量了一下,随即微微蹙眉说道:“怎么病成这个样子?”
拿起一件外衣就披在楚乔的肩上,楚乔靠在软枕上,脸颊青白,嘴唇毫无血色,微微笑道:“想是前些日子受了风寒。”
羽姑娘看着她,幽幽一叹,轻声说道:“你总是个倔强的孩子,这般年轻就落下病根了吗?”
羽姑娘今年应该有二十六七岁了,并不算老,可是她说话办事,总是给人一种沧桑的感觉,好似楚乔在她的眼里,真的就只是一个孩子一样。
“没关系的,养养就好了。”
“也对,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安心养病,什么也别想,思虑太甚,也伤身的。”
楚乔点头,突然想起一事,就问道:“姑娘,西南镇府使的军官,你可见到了吗?”
羽姑娘眼光微微一闪,淡淡说道:“刚刚还说不能忧思太甚,这么快就忘了吗?”
楚乔微微摇头:“我只是有点担心。”
“殿下都肯为了你从雁鸣关撤兵,难道还容不下区区一个西南镇府使吗?”
陡然被人点破心意,楚乔不由得有些尴尬,她沉默半晌,才低声说道:“我只是怕那些人桀骜不驯,冲撞了他,他若是发起脾气……”
羽姑娘为她披上一件外袍,轻笑道:“你放心吧,大家都是有分寸的。”
楚乔放下心来,抬头问道:“姑娘会在北朔住下吗?”
屋外阳光奢靡,光灿灿的晃在眼睛上,羽姑娘轻道:“东边战事将起了,我不会待很久的,也许要不了几天,就要进驻雁鸣了。”
楚乔正色道:“大夏这么快就派兵打过来了吗?”
“殿下占了西北,大夏怎可善罢甘休呢?听说已经开始调兵了。”
“这么快啊,来的是谁?赵彻吗?”
羽姑娘一笑:“除了他,也没有谁了,蒙阗已经老了,再说圣金宫里那位,想必也是信不过别人的,就连这个儿子,他多少也有些顾忌。”
楚乔点了点头,屋子里暖暖的,地垄里的炭火上熏着香,烤的人晕乎乎的想睡觉:“姑娘要小心了,赵彻不比赵齐,是个不好对付的人物。”
“不用担心,道崖会与我同行的。”羽姑娘微微一笑,眼神里带着几丝轻快,神色也安宁了起来。
楚乔心下了然,也不点破,只是说道:“乌先生也一同去,那就稳妥多了。”
“你歇着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楚乔点头:“姑娘,之前的事,多谢你了。”
羽姑娘的脚步微微一滞,回过头来,眼梢却是轻快且淡然的:“阿楚真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啊。”
楚乔在病中不便下床,只是略略点头道:“姑娘慢走。”
羽姑娘走后,侍女走进来给楚乔送药,她端起药碗一口一口的喝下去,药很苦,嘴巴里也是涩涩的。
其实没什么难猜的,以燕洵的聪明,怎会没有万全的法子?他之所以会留下羽姑娘,就是为了接应自己。可是在北朔的时候羽姑娘就没有主动来将自己带往蓝城,事后又是一再的放任她行事,最后更将燕洵攻进大夏的事情如实转告,这其中的深意,当然不言而明。燕洵将这件事交给她办,就是信任她的忠诚,只可惜,仲羽虽然忠诚,但是当燕北和燕洵的利益发生冲撞的时候,她的忠诚就大打折扣了。这一点,她明白,燕洵又何尝不明白,所以即便是燕北目前面临着美林关和东线两面的战役,他仍旧是将乌道崖派到了羽姑娘身边,没有让她单独掌权。而羽姑娘明显是明白这一切,却不愿意点明,也许,她是真的不介意吧,比起权力,也许和乌先生在一起才是更令她开心的事情。
羽姑娘的确是个聪慧的人,她和乌先生一同出自卧龙山,师傅就是当世有名的卧龙先生。卧龙先生是一位不世出的隐者,据说已经年过百岁了,一生门生遍天下,上至豪门望族、皇亲国戚,下至贩夫走卒、市井商贾,这位先生胸中所学包揽天下,收徒不讲究门第高低,只针对门下弟子的不同资质传授不同的学识。是以他的学生中,有满腹经纶的文豪大儒,有腹含经纬之志的宰相公卿,有沙场点兵的武将将领,有身手矫健的豪侠刺客,更有身家丰厚的巨商重贾,有手艺精湛的木艺铁匠……
卧龙先生的弟子众多,却也良莠不齐,如卞唐如今的七旬宰相程文靖,再如四十年前背叛大夏引犬戎入关的东陆叛徒岳少聪,再如当世第一反叛头子大同行会的年轻一代优秀将领乌道崖仲羽,而还有一个人,却是楚乔不能不记着的,那就是大夏诸葛一阀四公子诸葛玥。
赵彻就要率兵来攻了,他,不会来吧?
楚乔轻轻叹了口气,将碗里的汤药一饮而尽。
沙场凶险,刀剑无情,不会,但愿不会。
下午的时候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感觉精神好了很多,在屋子里窝了几天,就想着出去活动活动。穿了一身苏蓝色的棉茹裙,对襟小袄上绣着黄锈的白玉兰,窄袖紧臂,拢成灯笼的形状,越发显得身姿芊芊,不盈一握,侍女为她绾起发髻,两侧微垂,带了几点绯色的璎珞,一只浅蓝色的玉簪插在鬓间,一串细细的流苏轻垂着,不时的扫到白若凝脂的耳廓。
楚乔很少穿女儿气这般重的衣衫,对着镜子照了半天,有几分新奇,却也不乏淡淡的开心。
开了门,风有些大,侍女们要跟上来,楚乔推辞了,自己一个人提了一盏小小的羊角风灯静静的走了出去。
到底是燕北的冬天,看着雪雾飘零颇为凄美,实则却是冷的很,所幸穿得多,外面又披了一件挡风的狐裘。月亮浅浅的一弯挂在上头,光影皎洁,一片白地,多日不曾出屋,鼻间嗅到的不是药味就是熏香,头昏脑胀的厉害,此刻出来走一走,顿时神清目明,病也似乎好了几分。
月光那样美,像是晒过了天青色纱帐的烛火,轻薄如烟,风吹过树叶,漱漱的响,楚乔慢慢的走,然后远远的在燕洵书房的窗下站着,他似乎刚刚从军营回来,并没有睡下,灯火那般亮,晃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修长的,挺拔的,书房里还有别人,他们似乎在商量讨论着什么,起风了,声音太模糊,她听不到。
心里突然间那般宁静,就像是早晨起来推开窗子,发现天地间一片洁白,阳光暖暖的照在脸上,天空蔚蓝,有雪白的鹰展翅翱翔着,一杯清茶放在书案上,袅袅的热气上升盘旋,像是一尾蜿蜒的龙。
很久很久,她都搞不清自己对燕洵的感情,最初来到这里的时候,她以现代人的眼睛去冷眼旁观这世界的种种不公,渐渐的,她被卷了进来,于是,有忧愁、有愤怒、有怨恨、有恩惠、有感激,越来越多的情绪将她拉进了这个世界,血肉渐渐生成,再也做不到置身事外的看着了。而对于燕洵,从最初的仇恨,到感激,到同情怜悯,到相依为命,再渐渐的,慢慢长大,感情慢慢的变质,那些无法言说的心事,在不经意间于心底破了土,长出了新鲜嫩绿的芽儿,经历过寒霜,经历过隆冬,经历过尸山血海,经历过生死杀戮,那颗嫩绿的芽儿终于长成了参天巨树,偶尔抬起头,但见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她一直是这样沉默和固执的一个人,一直都是。
书房的门被打开,有人陆续走了出来,阿精眼尖,看到站在梅树下的楚乔突然喊出来,燕洵听了,连忙从屋里跑出来,见了她顿时皱眉道:“怎么一个人在那站着?不知道自己身上带着病吗?”
楚乔笑着任燕洵牵住她的手,男人脸色很难看的瞪着她,将她的手拢在手心握紧,怨道:“这样凉,你来了多久?”
“只是一会罢了。”
刚一进屋,温暖的香气突然扑面而来,楚乔抽了抽鼻子,喃喃道:“什么香料这么香?”
燕洵闻言却陡然面色大变,连忙将楚乔推到门口,拿起一壶茶水就倒进了香薰炉里,嘶嘶的白气顿时冒了出来,又手忙脚乱的打开窗子。
楚乔皱眉道:“燕洵,你干什么呢?”
燕洵拍了拍手走出来,沉声说道:“这屋不能呆了,走。”
说着,拉着楚乔就进了他的卧房。
燕洵的寝房里没有熏香,闻着清净了多,楚乔仍旧觉得奇怪,见他接过侍女兰香的毛巾擦脸,上前问道:“燕洵,书房怎么了?”
“新送来的舒和香,我点了半块,是有麝香成分的。”
“麝香?”楚乔对香料不甚了解,皱着眉问道:“麝香怎么了?”
小丫鬟兰香却扑哧一笑,笑眯眯的说:“姑娘,麝香女人是不能闻的,闻多了就不能受孕了,殿下当然要紧张了。”
兰香说完,自己也闹了个大红脸,其他小丫鬟集体嘻嘻哈哈的笑起来,燕洵也不恼,装作不在意的模样,却斜着眼睛留意楚乔的反应。
楚乔闻言微微一愣,到底是女孩子,红润一点一点的染上脸颊,像是海棠的花瓣,尤显俏丽。烛光照射在她淡蓝色如流水般的裙摆上,好似一层光华浮动的鲛纱。
有低低的笑意欺在耳后,男人温热的呼吸像是绵绵的海水:“阿楚,今晚美极了。”
楚乔抬起眼梢,眼神却是带着几分欣喜的,寝房巨大,柔软厚密的地毯铺在下面,一层层的纱帐逐层放下,金钩流苏,一派浮华,床榻以紫绣铺就,青纱拢在外围,锦被温暖,只看一眼就可知躺在上面的暖意。燕洵伸开手,侍女们如云般走上来为他更衣,楚乔见了微微一愣,“呀”的一声就转过身去,燕洵见了低声一笑,楚乔的脸越发红了。
前世今生加在一起,她也不算是年轻了,见过的风流阵仗也不见得少,和燕洵这么多年朝夕相对,也并非一直谨慎守礼如卫道士,只是今日,她却有些无措了。
侍女们眼神暧昧的退出房去,一层层纱帐将空间隔开,燕洵温暖的呼吸从后面靠近,带着沙哑的笑意:“我的阿楚长大了,知道害羞了。”
平日的伶俐口才骤然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燕洵的手从后面环住她,交叉在小腹前,唇贴着她的耳,轻轻一叹:“一天没瞧见你了。”
楚乔有些害怕,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样接口,恍恍惚惚的说:“东边战事将起了吗?你筹备的怎么样?”
“哎……”燕洵无奈的叹息:“阿楚,难道一定要这样煞风景吗?真是不解风情。”
更漏的细沙缓缓流下,一丝一丝,不绝如缕,外面的风静静的吹着,偶尔有积雪从房檐上剥落,飘飘洒洒的纷扬着,燕洵静静的拥着她,身上的味道轻轻的在四周环绕,像是夏日飞起的裙角,声音也是潮湿而舒和的:
“今天没咳嗽吗?”
楚乔摇头:“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可有按时吃药吗?”
“吃了,苦的很,难吃极了。”
燕洵一笑:“孩子话,药哪有不苦的?你没偷偷给倒掉吧?”
“天地良心,”楚乔竖起三根手指:“我连药渣子都给吞下去了。”
“怎么?”燕洵眉梢微微一挑:“屋子里很闷吗?”
“我是心里着急,东边要有战事了,我总这样病着,如何帮得到你?”
燕洵心下一暖,好似有温热的水缓缓覆盖上来,嘴唇摩挲着楚乔的脖颈,轻声低喃:“你好好的,就是帮到我了。”
燕洵的寝衣薄薄的,几乎可以触到他肌肉的轮廓,楚乔窝在他的怀里,歪着头,身体一点点的暖了起来,轻声说道:“我希望自己能有用一点。”
“你已经很有用了,”燕洵温言道:“这些年,你一心一意的跟随我,从来没为自己想过,如今燕北已定,你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为自己?”楚乔有些茫然,这真是一个新奇的问题,其实她知道,她这个人并不是如外表那般坚强的,她习惯了依附于别人,习惯于听从命令,也习惯了为一个目标去努力去奔走,从前为国家效力的时候是如此,跟随燕洵之后也是如此,然而她最不擅长的就是为自己筹谋,为自己?为自己?自己能干什么呢?
“是啊,”燕洵声音低沉,还隐隐带着几丝笑意:“女孩子长大了,总要为自己打算的,比如找一个好婆家,嫁一个好男人,相夫教子,安乐度日……”
楚乔轻轻的啐了他一口,说道:“这兵荒马乱的,哪有有好男人呢?”
“也对,”燕洵笑眯眯的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有个十年八年的功夫,哪能轻易将一个人看透,若然芳心错托,岂不是耽误终生幸福?”
楚乔转过身来,笑吟吟的说:“那你说怎么办呢?”
“怨不得就得我吃点亏了。”燕洵眼睛狭长,闪着幽然的光,嘴角轻轻的挑着,笑的像是一个狡猾的狐狸。
楚乔斜着眼睛瞪着他:“你好像很勉强很吃亏的样子啊!”
“也不算太勉强,”燕洵的声音像是一汪碧波,在空气中柔和的漾:“吃亏却多多少少有一点。”
眼见楚乔要色变,燕洵哈哈笑着一把环住她,道:“人家王侯贵胄都是三妻四妾,我却要一生守着一妻,岂不是很吃亏吗?”
楚乔哼了一声,说道:“那你也去纳妾啊,没人拦着你。”
燕洵紧紧的抱着她,在她耳边说道:“我没那份精力,也舍不得让你受委屈。”
小臂粗细的红烛高燃着,一室明晃晃的,楚乔浑身无力,四肢百骸都似乎被注了水,就听燕洵温言道:“阿楚,嫁给我吧。”
心下一暖,眼角已经湿了,这一路走的何其艰辛,回想八年前的围猎,一晃眼,竟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嗯。”轻轻的答应一声,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突然觉得生命对她是这般的厚待。
燕洵的胸腔微微起伏着,轻声说:“我总会对你好的。”
楚乔嘴角轻笑,微不可觉的点头:“我总是相信你的。”
四下里寂静无声,帷帐的纱帘委顿在地,偶尔能听到铜漏里的声响,细沙漱漱,像是早春的桑叶。
“阿楚,等东边的战事结了,我们就成亲吧。”
楚乔抬起头看着他,燕洵亦看着她,目光如同迷离的流彩,干净又温暖,恍惚间还是很多年前的表情,年少的少年望着娇小的孩子,咬着牙的发誓:“谁要是敢伤着你,我必跟他拼命!”
依稀间,时间扑朔朔的零落,燕洵拥着她,轻声吐气:“阿楚,一切风雨都过去了,而我们还在一起。”
是的,谁都会变,而你我不会。
大大的笑容在唇边绽开,伸臂抱住男人年轻的身体,连喘息都觉得满足,我总是信你,总是信你,总是相信你的。
“恩。”
风像是三月的春柳,一路无声剪帘而来,烛影闪烁,纱帐轻摇,心境平和,宛若和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