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府名为府,实则却是一个方圆十多里的巨大庄园,世人皆知诸葛家富庶,然而没亲眼看到的人却永远也无法想象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富贵,红烛为薪朱锦铺地不过是外面风传的谣言而已,而历时三百年的累世豪门也绝不会用这样暴发户一般的方式来彰显自己的富贵。
行走在诸葛府内,遍目所及无不是普通的景致,并无醇酒暖池白鹭肉林,也无金砖铺道白玉磊墙,然而,来客却不能小心大意,因为可能脚下随便踩着的一块石头,就是天池火山口里的千年晶石,即便是外面冬雪茫茫,那石块仍旧是暖意融融,雪落下来,不必清扫,自然也就化成了清水。
而这样的稀世珍品在诸葛府里,不过是花园里的一块石头罢了。
小红今年才十三岁,因为年纪小,只在花房里做些洒水打扫的活。今天府上人来人往,下人们不够使了,就把她叫到了上房,寰儿作为青山院的大丫鬟,带着一众小丫鬟们忙里忙外,将到中午的时候,客人们终于一一到了。
远远望着诸葛府,但见飞檐卷翘,红墙绿瓦,光华琉璃在阳光下有如耀目的金箔,阁楼错落有致,大雪掩映之下,别有一番气度。
今天,是城里世家小姐们的聚会,由诸葛家长房三小姐做东,乐邢将军府的小姐、蒙阗将军府的小姐、吏部尚书令韦大人的千金、岭南沐府的表小姐、魏阀的小姐、东岳商家的大小姐都会前来,听到来景郡王的小孙女也会来,当真是百花齐绽了。
一大早,诸葛府上就张灯结彩,既要显得隆重典雅,又不能过于奢靡俗气,大夫人带着几个小姐一起主持,因为长得还有几分俊俏,小红很荣幸的被留在了宴客的亭香馆,不一会的功夫,各府的小姐们一一到齐,真真是人比花娇争奇斗艳,一屋子的小姐叽叽喳喳的请安问好,看得人眼花缭乱。
这些千金小姐们聚在一起,无非是那几样玩物,吟诗作画、刺绣赏花,难得诸葛家有心,即便是这样的冬天,仍旧培植出许多不合时令的盆栽来,春兰秋菊开在一处,平添了几分情趣。小红平日就是侍弄这些花花草草的,此刻就充当讲解。
只见一名二八年华的小姐指着一盆白黄相间的瘦菊,感兴趣的问道:“这是什么花?”
小红低着头,小声的说道:“回小姐的话,此花名为楚腰。”
“楚腰?”乐邢将军府上的小姐乐婉怡放下茶盏,抬头问道:“怎么起了这么怪的一个名字?”
小红年纪不大,本就活泼,俏生生的给小姐们介绍道:“这盆越地瘦菊,是我们少爷亲手栽种的,以无根之水浇灌,以白华山上的赤松土栽培,花开的时候有三种颜色,若是节气适当,能开五色,少爷说越地多山丘多沟壑,又有环环之称,杜戚云:缳缳楚宫腰,婀娜一袅袅。又有常蔡:越有环兮环有菊,楚腰东去西不知。于是唤此花为楚腰。”
“你们少爷倒是个有心的,一盆花而已,竟起了个这样雅致的名字。”乐婉怡淡淡一笑,温和婉约,不愧她名满京城的舒婉之名。
魏阀小姐魏芊芊磕了一颗瓜子,朱唇艳红,娇俏俏的回过头来说道:“你们府上少爷那么多,你说的是哪一个?”
小红回道:“自然是四少爷了,府里的少爷除了四少爷,其他人是不喜种花的。”
各家小姐一听,面色各异,乐婉怡眼光轻轻一闪,手指拂过那盆楚腰,静静不语。魏芊芊却不屑的哼了一声,低下头来继续嗑瓜子。
蒙家小姐今年才十五岁,生于武家,又年少好动,闻言走上来,笑眯眯的指着一盆白兰问道:“那这盆呢?叫什么?”
小红见魏家小姐面色不善,微微有些害怕,小声说道:“这盆叫玉琼。”
蒙家小姐可爱的嘟着嘴,问道:“欲穷千里目的欲穷吗?”
小红摇头:“何处玉箫天似水,琼花一夜白如冰。白兰产自天水,叶子夏青暮白,此花生在大夏,一年有五六个月都是通体秀白,可不是像玉一样吗?”
“好个伶俐的丫头。”韦大人的千金笑道:“年纪小小,倒有几分才情。”
小红有礼的说道:“奴婢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都是在花房呆的时间多了,听少爷说,也就记住了。”
蒙小姐脸蛋红红的,满地的寻着奇异的盆栽,突然看见一株,连忙问:“那这个呢?”
这是一品大盆景,下面是一株文竹,碧翠欲滴,一株小小的藤蔓和它同盆栽种,细细的藤蜿蜒爬上来,顺着文竹的根茎向上爬,然而越爬越高,渐渐的离开了文竹的主干,而是攀上了更高的一株黄禅,在黄禅的花香里开出一星细小的红色小花,芳香四溢,十分娇艳。
小红微微一愣,没想到下人们将这盆花也搬来了,微微咬唇,轻声道:“回蒙小姐的话,这盆花名叫萧郎。”
“萧郎?”蒙小姐眨巴着大眼睛,疑惑道:“一盆花而已,为什么叫人的名?”
乐家小姐却微微一叹,轻声道:“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此言一出,众人齐齐一愣,凝目看去,却见文竹虽是清俊,却不免显得有几分萧索,那藤蔓小花虽然好看,却终究是开在黄禅的枝叶之中。
诸葛家三小姐见了眉头一皱,连忙说道:“这花是十多年前的盆景了,不是新培的,也不知道是哪个糊涂东西给搬到这来,让诸位笑话了。”
景燕宜一直没有说话,闻言微微一笑,说道:“十多年前,不正是贵府的表小姐出嫁的那段日子吗?当初四少爷当街拦喜轿,不成之后以弱冠之龄投身军伍,一时间可是名满京城呢。”
蒙小姐转头问道:“燕宜姐姐,什么拦喜轿,我怎么不知道?”
景燕宜今年十九岁,是景小王爷景邯的亲生妹妹,她这次进京,是为了指婚而来的。她掐了下蒙小姐的脸蛋,笑着说道:“那时候你还小呢。”
众位小姐就算没亲眼见过,也大多听说过那件风流韵事,当年诸葛府四少爷为了阻止苏婠婠嫁入赫连家,带着人马拦住喜轿,更将当时权势赫赫的赫连明当街痛揍,若不是被苏婠婠怒斥,险些铸成大祸。不过就算是这样,他仍旧受到处罚,被尚武堂逐出师门半年,投身行伍,若非于东北沼泽之地受了潮气大病一场,后来也不会回府。
景燕宜柔和的声音轻轻的飘荡在屋子里,往事像是如烟的水,静静如云雾,飘飘荡荡如白练。
蒙小姐颇有些痴缠的说道:“真可惜啊,没见到当年的那一幕,那个苏婠婠,一定是个绝世美人吧。”
“什么美人?”魏芊芊不屑的说道:“赫连氏树倒猢狲散,她现在贱民一个,你若是想见她也不难,只是不要失望就好。”
蒙小姐似乎很不喜魏芊芊,瞪了她一眼道:“你是嫉妒人家吧。”
“我嫉妒她?”魏芊芊眉梢一挑,冷冷道:“一个寒门贱民侥幸攀了个高枝儿,水性杨花一场却竹篮打水一场空,谈这样的人,平白的失了身份。再说她攀的那些高枝儿,也不见得能入得了我的眼。”
“入不了你的眼?”蒙小姐低低的嘟囔道:“入不了你的眼你今天还来做什么?”
话音刚落,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帘子一晃,一个挺拔修长的身影就走了进来,男子长身玉立,身上穿了一件宽松的泼墨流水云纹月白长衫,修眉星目,英俊挺拔,朗朗的站在门口,乍然见这满屋子花团锦簇,也一时微愣。
“四哥,你来了!”
三小姐在小姐中排行三,年纪却比诸葛玥还要小上几岁,见了他连忙笑吟吟的走上前来,说道:“父亲说你马上就要走了,行装可打点好了吗?”
诸葛玥清冷的眼神在诸葛晴的身上滴溜溜一转,淡淡道:“你找我?”
诸葛晴微微有几分紧张,诸葛玥和家里的兄弟姊妹向来不亲近,她也不例外,此刻却不得不做出一副亲近的样子上前来,揽住他的臂弯,笑着说道:“介绍几位平日里难得一年的美人给你认识,她们都是晴儿的朋友。”
“晴姐姐,我可不是美人。”蒙小姐笑眯眯的上前,颔首施了一礼,笑道:“晴姐姐叫你四哥,笑笑也叫你四哥好不好?”
少女脸蛋潮红,娇憨可爱,谁知诸葛玥却并不买账,面色不变,微微退后一步,淡淡道:“蒙小姐好。”
蒙小姐顿时一愣,微微有些委屈,嘟着嘴不知所措。
诸葛晴正要说话,诸葛玥却说道:“各位小姐有礼了,诸葛玥不知诸位在此,无状打扰,实在惶恐,诸位慢坐,在下告辞。”
说罢,转身就退了出去,徒留下一屋子千金小姐大眼瞪小眼,久久回不过神来。
傍晚时分,小红将花盆妥善的在花房摆好,累得满头大汗,站起身来刚一回头,却见诸葛玥正站在她的身后,小丫鬟吓了一跳,连忙道:“给少爷请安。”
却见诸葛玥看也没看她一眼,径直走到那盆“萧郎”面前,伸出手来一把将那株藤蔓连根拔起,扔到黄禅的花盆里,只留下一株文竹孤孤单单的在那里,风吹过,扑朔朔的晃动着。
第二天,听说七皇子赵彻已经离开京城赶赴雁鸣关,诸葛家协同粮部兵部一同统筹粮草兵器,诸葛玥每天于两部奔走,深夜方归,回来之后也往往要忙到天明时分才能睡一会,几天下来明显憔悴了许多。
不出两日,韦大人府上最先送来了一翁莲子珍须羹,据说是韦小姐亲手烹煮,极为用心。送进青山院的时候,诸葛玥刚刚起身,寰儿不情愿的将那小姐亲手煮的东西送进卧房,听那韦府的丫鬟嘟嘟囔囔说了一通话,诸葛玥连一个反应都欠奉,更衣净脸吃了口饭就出了门,看都没看那珍须羹一眼。
谁知这竟然只是一个开始,随后,当日到场的几家小姐相继有物件传进府中,手帕荷包扇坠子,都是些贴身之物,连一直满脸不屑的魏家小姐也有东西送来。而曾被诸葛玥当面冷落了的蒙家小姐却更加执着,连着几日吃食绣品流水的送,最后竟然送了一把稀世的宝剑,据说那剑是她从她爷爷蒙阗将军那里偷来的,为了这个还险些挨了一顿打。
总之,渐渐的,就连小红这样后知后觉的小丫鬟都察觉了,当日的宴会,实则就是给四少爷选亲,难怪少爷的脸色要那么难看了。
寰儿她们几个在院子里呆久了的丫鬟终日冷飕飕的笑着,看着那些千金小姐们送来的东西,不时的冒出一句痴心妄想的酸句子来,小红却心道:那些个小姐其实也都不错,尤其是乐家的小姐和景翁主,还有蒙家小姐,也很可爱啊,只是不知道少爷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人。
粮部的檄文终于批下来了,再有一日,少爷就要北上了。青山院忙了半日,寰儿带着丫鬟们将少爷出行要带的东西精简了再精简,还是整理出了两大车,结果月七看了一眼,最后大手一挥:“少爷说了,一切从简,都不用带了。”
寰儿被气的够呛,眼泪含在眼眶,泪盈盈的说:“北边那么冷,什么都不带怎么行啊,要是星儿在这……”
说到这她就住了口,小红感到有些奇怪,但见月七的脸色不太好看,也没开口问。丫鬟们散了之后,她拉住一个进门稍稍早一些的大丫环,问道:“喜儿姐,星儿是谁啊?”
青喜摇头道:“不知道,只是听寰儿姐说过几次,好像是以前的丫鬟,不知道为什么事走了。”
“哦。”小红点了点头,诸葛府的丫鬟多了去了,这个星儿,想必是个很得宠的大丫鬟吧。
当天晚上,诸葛玥回来的很晚,却还是被老爷叫到了上房,回来的时候已经三更了,下人们都在门房下等着,见他回来了,齐齐松了口气。
寰儿急急忙忙的跑上前,为诸葛玥批了件披风,顿时嗅到一股刺鼻的酒气,不由得微微一愣,诸葛玥是很少喝酒的,一旦喝酒,说明心情很差。寰儿小心的说:“少爷,回房休息吧。”
诸葛玥也不说话,径直进了花房,下人们不知是不是该跟进去,集体站在外面傻乎乎的等着。等了半天也不见他有要出来的意思,寰儿终于说道:“大家各自回去吧,花房不是谁都能进的,小红,少爷今晚就由你照顾了。”
小红陡然觉得自己肩负重任,郑重的使劲点头。
诸葛玥果然醉了,倒在花房里的凉竹榻上,小红怕他会冷,急忙跑上前为他盖了一条毯子,但闻鼻息酒气极重,显然少爷是喝了酒的。
小丫鬟半跪在地上,一时间竟然有些痴了。她从来没有这么近的看过少爷,就算在平时见了也是低着头,偶尔抬起头来也是偷偷的看一眼背影罢了。
少爷长的真好看啊!小丫鬟眨巴着大眼睛,心下使劲的感叹,难怪那些世家小姐受了少爷的冷落还是要巴巴的赶上来。少爷不同于其他的世家少爷,身上没有那股氏族的奢靡气,他不像是那些整日吟诗作对的脂粉公子,也不像是粗鄙的无知武人,这个人的身上既有文人的经纶谈吐,又有武将的凌厉清冷。他高高在上难以靠近,却不是如大公子二公子的那种豪门贵气。小红年纪虽小,却也分得清什么是气质,有的人,你是需要知道他的身份地位才能对他敬畏仰望,而有的人,他生出来就是要被人仰视的。
小丫鬟看着看着,困意袭来,竟然就趴在那里睡着了。
早晨的时候,耳边突然听到一阵响动,她本就睡的不沉,顿时起身。却见诸葛玥坐在那里,眼睛还没睁开,正在打着哈欠,一副没睡好的困顿样。
小红有些愣,脸蛋红红的,没想到少爷还有这样人性化的一面,和她平日看到的大不相同。
却听诸葛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迷迷糊糊的说:“星儿,去倒杯茶。”
“是。”
小红连忙答应一声,跑去倒了杯茶,诸葛玥喝下之后似乎清醒了不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子,开门就走了出去,外面,寰儿等几个丫鬟已经在等着了。
小红傻乎乎的站在门口,突然有些愣,少爷刚刚叫她什么?她有些没听清,想必连少爷他自己,也没注意吧。
外面阳光灿烂,正是一个艳阳好日子。
长府的大管家朱余笑呵呵的站在院子里,满脸的皱纹褶子,朱成是朱余的孙子,此刻弓着背站在他身边,加上他总是老气横秋的模样,也活像个小老头一样。
“四少爷,老爷让我来问你,想好了没有?”
诸葛玥洗好脸,坐在方厅里吃早饭,也没抬头,一边喝汤一边说道:“东西呢?”
朱余一乐,连忙捧着一个金盘上前,金盘里呈着几家小姐的画像和生辰八字小样。
诸葛玥也没看,随手挑了一个扔到朱成怀里。朱成连忙接住,打开一看,笑道:“是乐邢将军的小女儿乐婉怡,奴才在这里先给少爷贺喜了。”
诸葛玥拿起帕子擦了一下嘴,然后霍的一下站起身来,对月七说道:“去兵部。”
当天下午,诸葛阀的四少爷诸葛玥在大军的陪护下赶赴雁鸣关,在他的身后,是供应雁鸣关赵彻大军的三十万旦粮草。就此,大夏对燕北的备战,算是完成大半了。